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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議禮樂名流訪友 備弓旌天子招賢(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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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杜少卿別了遲衡山出來,問小廝道:「那差人他說甚麼?」小廝道:「他說少爺的文書已經到了,李大老爺吩咐縣裡鄧老爺請少爺到京裡去做官。鄧老爺現住在承恩寺。差人說,請少爺在家裡,鄧老爺自己上門來請。」杜少卿道:「既如此說,我不走前門家去了。你快叫一隻船,我從河房欄杆上上去。」當下小廝在下浮橋雇了一隻涼篷,杜少卿坐了來家。忙取一件舊衣服,一頂舊帽子,穿戴起來,拿手帕包了頭,睡在床上,叫小廝:「你向那差人說,我得了暴病,請鄧老爺不用來,我病好了,慢慢來謝鄧老爺。」小廝打發差人去了。娘子笑道:「朝廷叫你去做官,你為甚麼妝病不去?」 杜少卿道:「你好呆!放著南京這樣好頑的所在,留著我在家,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為甚麼要送我到京裡去?假使連你也帶往京裡,京裡又冷,你身子又弱,一陣風吹得凍死了,也不好。還是不去的妥當。」小廝進來說:「鄧老爺來了,坐在河房裡,定要會少爺。」杜少卿叫兩個小廝攙扶著,做個十分有病的模樣,路也走不全,出來拜謝知縣;拜在地下,就不得起來。知縣慌忙扶了起來,坐下就道:「朝廷大典,李大人端要借光,不想先生病得狼狽至此。不知幾時可以勉強就道?」 杜少卿道:「治晚不幸大病,生死難保,這事斷不能了。總求老父台代我懇辭。」袖子裡取出一張呈子來遞與知縣。知縣看這般光景,不好久坐,說道:「弟且別了先生,恐怕勞神。這事,弟也只得備文書詳覆上去,看大人意思何如。」杜少卿道:「極蒙台愛,恕治晚不能躬送了。」知縣作別上轎而去,隨即備了文書,說:「杜生委系患病,不能就道。」申詳了李大人。恰好李大人也調了福建巡撫,這事就罷了。杜少卿聽見李大人已去,心裡歡喜道:「好了!我做秀才,有了這一場結局。將來鄉試也不應,科、歲也不考,逍遙自在,做些自己的事罷!」 杜少卿因託病辭了知縣,在家有許多時不曾出來。這日,鼓樓街薛鄉紳家請酒,杜少卿辭了不到。遲衡山先到了。那日在座的客是馬純上、蘧駪夫、季葦蕭。都在那裡坐定,又到了兩位客:一個是揚州蕭柏泉,名樹滋;一個是採石餘夔,字和聲。是兩個少年名士。這兩人,面如傅粉,唇若塗朱;舉止風流,芳蘭竟體。這兩個名士獨有兩個綽號:一個叫「余美人」,一個叫「蕭姑娘」。兩位會了眾人,作揖坐下。 薛鄉紳道:「今日奉邀諸位先生小坐,淮清橋有一個姓錢的朋友,我約他來陪諸位頑頑,他偏生的今日有事,不得到。」季葦蕭道:「老伯,可是那做正生的錢麻子?」薛鄉紳道:「是。」遲衡山道:「老先生同士大夫宴會,那梨園中人也可以許他一席同坐的麼?」薛鄉紳道:「此風也久了。弟今日請的有高老先生,那高老先生最喜此人談吐,所以約他。」遲衡山道:「是那位高老先生?」季葦蕭道:「是六合的現任翰林院侍讀。」 說著,門上人進來稟道:「高大老爺到了。」薛鄉紳迎了出去。高老先生紗帽蟒衣,進來與眾人作揖,首席坐下;認得季葦蕭,說道:「季年兄,前日枉顧,有失迎迓。承惠佳作,尚不曾捧讀。」便問:「這兩位少年先生尊姓?」余美人、蕭姑娘,各道了姓名。又問馬、蘧二人。馬純上道:「書坊裡選《曆科程墨持運》的便是晚生兩個。」餘美人道:「這位蘧先生是南昌太守公孫。先父曾在南昌做府學,蘧先生和晚生也是世弟兄。」問完了,才問到遲先生。遲衡山道:「賤姓遲,字衡山。」 季葦蕭道:「遲先生有制禮作樂之才,乃是南邦名宿。」高老先生聽罷,不言語了。吃過了三遍茶,換去大衣服,請在書房裡坐。這高老先生雖是一個前輩,卻全不做身分,最好頑耍,同眾位說說笑笑,並無顧忌;才進書房,就問道:「錢朋友怎麼不見?」薛鄉紳道:「他今日回了不得來。」高老先生道:「沒趣!沒趣!今日滿座欠雅矣!」薛鄉紳擺上兩席,奉席坐下。席間談到浙江這許多名士,以及西湖上的風景,婁氏弟兄兩個許多結交賓客的故事。餘美人道:「這些事我還不愛,我只愛駪夫家的雙紅姐,說著還齒頰生香。」季葦蕭道:「怪不得,你是個美人,所以就愛美人了。」蕭柏泉道:「小弟生平最喜修補紗帽,可惜魯編修公不曾會著。聽見他那言論丰采,倒底是個正經人;若會著,我少不得著實請教他。可惜已去世了。」 蘧駪夫道:「我婁家表叔那番豪舉,而今再不可得了!」季葦蕭道:「駪兄,這是甚麼話?我們天長杜氏弟兄,只怕更勝於令表叔的豪舉!」遲衡山道:「兩位中是少卿更好。」高老先生道:「諸位才說的,可就是贛州太守的乃郎?」遲衡山道:「正是老先生也相與?」 高老先生道:「我們天長、六合,是接壤之地,我怎麼不知道,諸公莫怪學生說,這少卿是他杜家第一個敗類!他家祖上幾十代行醫,廣積陰德,家裡也掙了許多田產。到了他家殿元公,發達了去,雖做了幾十年官,卻不會尋一個錢來家。到他父親,還有本事中個進士,做一任太守,──已經是個呆子了:做官的時候,全不曉得敬重上司,只是一味希圖著百姓說好;又逐日講那些『敦孝弟,勸農桑』的呆話。這些話是教養題目文章裡的詞藻,他竟拿著當了真,惹的上司不喜歡,把個官弄掉了!他這兒子就更胡說,混穿混吃,和尚、道士、工匠、花子,都拉著相與,卻不肯相與一個正經人!不到十年內,把六七萬銀子弄的精光。天長縣站不住,搬在南京城裡,日日攜著乃眷上酒館吃酒,手裡拿著一個銅盞子,就像討飯的一般!不想他家竟出了這樣子弟!學生在家裡,往常教子侄們讀書,就以他為戒。每人讀書的桌子上寫一紙條貼著,上面寫道:『不可學天長杜儀!』」 遲衡山聽罷,紅了臉道:「近日朝廷征辟他,他都不就。」高老先生冷笑道:「先生,你這話又錯了。他果然肚裡通,就該中了去!」又笑道:「征辟難道算得正途出身麼?」蕭柏泉道:「老先生說的是。」向眾人道:「我們後生晚輩,都該以老先生之言為法。」 當下又吃了一會酒,話了些閒話。席散,高老先生坐轎先去了。眾位一路走,遲衡山道:「方才高老先生這些話,分明是罵少卿,不想倒替少卿添了許多身分。眾位先生,少卿是自古及今難得的一個奇人!」馬二先生道:「方才這些話,也有幾句說的是。」季葦蕭道:「總不必管他。他河房裡有趣,我們幾個人,明日一齊到他家,叫他買酒給我們吃!」餘和聲道:「我們兩個人也去拜他。」當下約定了。 次日,杜少卿才起來,坐在河房裡,鄰居金東崖拿了自己做的一本《四書講章》來請教,擺桌子在河房裡看。看了十幾條,落後金東崖指著一條問道:「先生,你說這『羊棗』是甚麼?羊棗,即羊腎也。俗語說:『只顧羊卵子,不顧羊性命。』所以曾子不吃。」杜少卿笑道:「古人解經,也有穿鑿的,先生這話就太不倫了。」正說著,遲衡山、馬純上、蘧駪夫、蕭柏泉、季葦蕭、餘和聲,一齊走了進來,作揖坐下。杜少卿道:「小弟許久不曾出門,有疏諸位先生的教,今何幸群賢畢至!」便問:「二位先生貴姓?」余、蕭二人各道了姓名。 杜少卿道:「蘭江怎的不見?」蘧駪夫道:「他又在三山街開了個頭巾店做生意。」小廝奉出茶來。季葦蕭道:「不是吃茶的事,我們今日要酒。」杜少卿道:「這個自然,且閒談著。」遲衡山道:「前日承見賜《詩說》,極其佩服;但吾兄說詩大旨,可好請教一二?」蕭柏泉道:「先生說的可單是擬題?」馬二先生道:「想是在《永樂大全》上說下來的。」遲衡山道:「我們且聽少卿說。」 杜少卿道:「朱文公解經,自立一說,也是要後人與諸儒參看。而今丟了諸儒,只依朱注,這是後人固陋,與朱子不相干。小弟遍覽諸儒之說,也有一二私見請教。即如《凱風》一篇,說七子之母想再嫁,我心裡不安。古人二十而嫁,養到第七個兒子,又長大了,那母親也該有五十多歲,那有想嫁之禮!所謂『不安其室』者,不過因衣服飲食不稱心,在家吵鬧,七子所以自認不是。這話前人不曾說過。」遲衡山點頭道:「有理。」杜少卿道:「女曰雞鳴一篇,先生們說他怎麼樣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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