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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杜少卿夫婦游山 遲衡山朋友議禮(2)


  杜少卿到了陶紅,在婁太爺柩前大哭了幾次,拿銀子做了幾天佛事,超度婁太爺生天。婁家把許多親戚請來陪。杜少卿一連住了四五日,哭了又哭。陶紅一鎮上的人,人人歎息,說:「天長杜府厚道!」又有人說:「這老人家為人必定十分好,所以杜府才如此尊重報答他。為人須像這個老人家,方為不愧!」杜少卿又拿了幾十兩銀子交與他兒子、孫子,買地安葬婁太爺。婁家一門,男男女女,都出來拜謝。杜少卿又在柩前慟哭了一場,方才回來。

  到家,娘子向他說道:「自你去的第二日,巡撫一個差官,同天長縣的一個門鬥,拿了一角文書來尋,我回他不在家。他住在飯店裡,日日來問,不知為甚事。」杜少卿道:「這又奇了!」正疑惑間,小廝來說道:「那差官和門鬥在河房裡要見。」杜少卿走出去,同那差官見禮坐下。差官道了恭喜,門鬥送上一角文書來。那文書是拆開過的。杜少卿拿出來看,只見上寫道:

  「巡撫部院李,為舉薦賢才事:欽奉聖旨,採訪天下儒修。本部院訪得天長縣儒學生員杜儀,品行端醇,文章典雅。為此飭知該縣儒學教官,即敦請該生即日束裝赴院,以便考驗,申奏朝廷,引見擢用。毋違,速速!」

  杜少卿看了道:「李大人是先祖的門生,原是我的世叔,所以薦舉我。我怎麼敢當?但大人如此厚意,我即刻料理起身,到轅門去謝。」留差官吃了酒飯,送他幾兩銀子作盤程,門鬥也給了他二兩銀子,打發先去了。

  在家收拾,沒有盤纏,把那一隻金杯當了三十兩銀子,帶一個小廝,上船往安慶去了。到了安慶,不想李大人因事公出,過了幾日才回來。杜少卿投了手本,那裡開門請進去,請到書房裡。李大人出來,杜少卿拜見,請過大人的安。李大人請他坐下。李大人道:「自老師去世之後,我常念諸位世兄。久聞世兄才品過人,所以朝廷仿古征辟大典,我學生要借光,萬勿推辭。」杜少卿道:「小侄菲才寡學,大人誤采虛名,恐其有玷薦牘。」李大人道:「不必太謙,我便向府縣取結。」杜少卿道:「大人垂愛,小侄豈不知?但小侄麋鹿之性,草野慣了,近又多病,還求大人另訪。」李大人道:「世家子弟,怎說得不肯做官?我訪的不差,是要薦的。」杜少卿就不敢再說了。李大人留著住了一夜,拿出許多詩文來請教。

  次日辭別出來。他這番盤程帶少了,又多住了幾天,在轅門上又被人要了多少喜錢去,叫了一隻船回南京,船錢三兩銀子也欠著。一路又遇了逆風,走了四五天,才走到蕪湖。到了蕪湖,那船真走不動了,船家要錢買米煮飯。杜少卿叫小廝尋一尋,只剩了五個錢。杜少卿算計要拿衣服去當。心裡悶,且到岸上去走走,見是吉祥寺,因在茶桌上坐著,吃了一開茶。又肚裡餓了,吃了三個燒餅,到要六個錢,還走不出茶館門。只見一個道士在面前走過去,杜少卿不曾認得清。那道士回頭一看,忙走近前道:「杜少爺,你怎麼在這裡?」杜少卿笑道:「原來是來霞兄!你且坐下吃茶。」來霞士道:「少老爺,你為甚麼獨自在此?」

  杜少卿道:「你幾時來的?」來霞士道:「我自叨擾之後,因這蕪湖縣張老父台寫書子接我來做詩,所以在這裡。我就寓在識舟亭,甚有景致,可以望江。少老爺到我下處去坐坐。」杜少卿道:「我也是安慶去看一個朋友,回來從這裡過,阻了風。而今和你到尊寓頑頑去。」來霞士會了茶錢,兩人同進識舟亭。廟裡道士走了出來問那裡來的尊客。來道士道:「是天長杜狀元府裡杜少老爺。」道士聽了,著實恭敬,請坐拜茶。杜少卿看見牆上貼著一個斗方,一首識舟亭懷古的詩,上寫:「霞士道兄教正」,下寫「燕裡韋闡思玄稿」。杜少卿道:「這是滁州烏衣鎮韋四太爺的詩。他幾時在這裡的?」道士道:「韋四太爺現在樓上。」

  杜少卿向來霞土道:「這樣,我就同你上樓去。」便一同上樓來。道士先喊道:「韋四太爺,天長杜少老爺來了!」韋四太爺答應道:「是那個?」要走下樓來看。杜少卿上來道:「老伯!小侄在此!」韋四太爺兩手抹著鬍子,哈哈大笑,說道:「我當是誰,原未是少卿!你怎麼走到這荒江地面來?且請坐下,待我烹起茶來,敘敘闊懷。你到底從那裡來?」杜少卿就把李大人的話告訴幾句,又道:「小侄這回盤程帶少了,今日只剩的五個錢。方才還吃的是來老爺的茶。船錢,飯錢都無。」

  韋四太爺大笑道:「好!好!今日大老官畢了!但你是個豪傑,這樣事何必焦心?且在我下處坐著吃酒。我因有教的一個學生住在蕪湖,他前日進了學,我來賀他,他謝了我二十四兩銀子。你在我這裡吃了酒,看風轉了,我拿十兩銀子給你去。」杜少卿坐下,同韋四太爺、來霞士三人吃酒。直吃到下午,看著江裡的船在樓窗外過去,船上的定風旗漸漸轉動。韋四太爺道:「好了!風雲轉了!」大家靠著窗子看那江裡,看了一回,太陽落了下去,返照照著幾千根桅杆半截通紅。杜少卿道:「天色已晴,東

  北風息了,小侄告辭老伯下船去。」韋四太爺拿出十兩銀子遞與杜少卿,同來霞士送到船上。來霞士又托他致意南京的諸位朋友。說罷別過,兩人上岸去了。

  杜少卿在船歇宿。是夜五鼓,果然起了微微西南風。船家扯起篷來,乘著順風,只走了半天,就到白河口。杜少卿付了船錢,搬行李上岸,坐轎來家。娘子接著,他就告訴娘子前日路上沒有盤程的這一番笑話,娘子聽了也笑。

  次日,便到北門橋去拜莊紹光先生。那裡回說:「浙江巡撫徐大人請了游西湖去了,還有些日子才得來家。」杜少卿便到倉巷盧家去會遲衡山。盧家留著吃飯。遲衡山閒話說起:「而今讀書的朋友,只不過講個舉業,若會做兩句詩賦,就算雅極的了,放著經史上禮、樂、兵、農的事,全然不問!我本朝太祖定了天下,大功不差似湯武,卻全然不曾製作禮樂。少卿兄,你此番征辟了去,替朝廷做些正經事,方不愧我輩所學。」杜少卿道:「這征辟的事,小弟已是辭了。正為走出去做不出甚麼事業,徒惹高人一笑,所以寧可不出去的好。」遲衡山又在房裡拿出一個手卷,來說道:「這一件事,須是與先生商量。」

  杜少卿道:「甚麼事?」遲衡山道:「我們這南京,古今第一個賢人是吳泰伯,卻並不曾有個專祠。那文昌殿、關帝廟,到處都有。小弟意思要約些朋友,各捐幾何,蓋一所泰伯祠,春秋兩仲,用古禮古樂致祭;借此,大家習學禮樂,成就出些人才,也可以助一助政教。但建造這祠,須數千金。我表了個手卷在此,願捐的寫在上面。少卿兄,你願出多少?」

  杜少卿大喜道:「這是該的!」接過手卷,放開寫道:「天長杜儀捐銀三百兩。」遲衡山道:「也不少了。我把歷年做館的修金節省出來,也捐二百兩,」就寫在上面,又叫:「華士,你也勉力出五十兩。」也就寫在卷子上。遲衡山卷起收了,又坐著閒談。只見杜家一個小廝走來稟道:「天長有個差人在河房裡要見少爺,請少爺回去。」杜少卿辭了遲衡山回來。只因這一番,有分教:

  一時賢士,同辭爵祿之縻;兩省名流,重修禮樂之事。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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