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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議禮樂名流訪友 備弓旌天子招賢(2)


  馬二先生道:「這是《鄭風》,只是說他不淫,還有甚麼別的說?」遲衡山道:「便是,也還不能得其深味。」杜少卿道:「非也。但凡士君子橫了一個做官的念頭在心裡,便先要驕傲妻子。妻子想做夫人,想不到手,便事事不遂心,吵鬧起來。你看這夫婦兩個,絕無一點心想到功名富貴上去,彈琴飲酒,知命樂天。這便是三代以上修身齊家之君子。這個前人也不曾說過。」

  蘧駪夫道:「這一說果然妙了!」杜少卿道:「據小弟看來,《溱洧》之詩,也只是夫婦同游,並非淫亂。」季葦蕭道:「怪道前日老哥同老嫂在姚園大樂!這就是你彈琴飲酒,采蘭贈芍的風流了!」眾人一齊大笑。遲衡山道:「少卿妙論,令我聞之如飲醍醐。」餘和聲道:「那邊醍醐來了!」眾人看時,見是小廝捧出酒來。

  當下擺齊酒肴,八位坐下小飲。季葦蕭多吃了幾杯,醉了,說道:「少卿兄,你真是絕世風流。據我說,鎮日同一個三十多歲的老嫂子看花飲酒,也覺得掃興。據你的才名,又住在這樣的好地方,何不

  娶一個標緻如君,又有才情的,才子佳人,及時行樂?」杜少卿道:「葦兄,豈不聞晏子雲:『今雖老而醜,我固及見其姣且好也。』況且娶妾的事,小弟覺得最傷天理。天下不過是這些人,一個人占了幾個婦人,天下必有幾個無妻之客。小弟為朝廷立法:人生須四十無子,方許娶一妾;此妾如不生子,便遣別嫁。是這等樣,天下無妻子的人或者也少幾個。也是培補元氣之一端。」蕭柏泉道:「先生說得好一篇風流經濟!」遲衡山歎歎息道:「宰相若肯如此用心,天下可立致太平!」當下吃完了酒,眾人歡笑,一同辭別去了。

  過了幾日,遲衡山獨自走來,杜少卿會著。遲衡山道:「那泰伯祠的事,已有個規模了。將來行的禮樂,我草了一個底稿在此,來和你商議,替我斟酌起來。」杜少卿接過底稿看了,道:「這事還須尋一個人斟酌。」遲衡山道:「你說尋那個?」杜少卿道:「莊紹光先生。」遲衡山道:「他前日浙江回來了。」杜少卿道:「我正要去。我和你而今同去看他。」

  當下兩人坐了一隻涼篷船,到了北門橋,上了岸,見一所朝南的門面房子。遲衡山道:「這便是他家了。」兩人走進大門,門上的人進去稟了主人,那主人走了出來。這人姓莊名尚志,字紹光,是南京累代的讀書人家。這莊紹光十一二歲就會做一篇七千字的賦,天下皆聞。此時已將及四十歲,名滿一時。他卻閉戶著書,不肯妄交一人。這日聽見是這兩個人來,方才出來相會。只見頭戴方巾,身穿寶藍夾紗直裰,三綹髭須,黃白麵皮,出來恭恭敬敬同二位作揖坐下。莊紹光道:「少卿兄,相別數載,卻喜卜居秦淮,為三山二水生色。前日又多了皖江這一番纏繞,你卻也辭的爽快!」

  杜少卿道:「前番正要來相會,恰遇故友之喪,只得去了幾時;回來時,先生已浙江去了。」莊紹光道:「衡山兄常在家裡,怎麼也不常會?」遲衡山道:「小弟為泰伯祠的事,奔走了許多日子;今已略有規模,把所訂要行的禮樂送來請教。」袖裡拿出一個本子來遞了過去。莊紹光接過,從頭細細看了,說道:「這千秋大事,小弟自當贊助效勞。但今有一事,又要出門幾時,多則三月,少則兩月便回。那時我們細細考訂。」

  遲衡山道:「又要到那裡去?」莊紹光道:「就是浙撫徐穆軒先生,今升少宗伯,他把賤名薦了,奉旨要見,只得去走一遭。」遲衡山道:「這是不得就回來的。」莊紹光道:「先生放心,小弟就回來的,不得誤了泰伯祠的大祭。」杜少卿道:「這祭祀的事,少了先生不可,專候早回。」遲衡山叫將邸抄借出來看。小廝取了出來,兩人同看。上寫道:

  「禮部侍郎徐,為薦舉賢才事:奉聖旨,莊尚志著來京引見。欽此。」

  兩人看了,說道:「我們且別,候入都之日,再來奉送。」莊紹光道:「相晤不遠,不勞相送。」說罷出來,兩人去了。

  莊紹光晚間置酒與娘子作別。娘子道:「你往常不肯出去,今日怎的聞命就行?」莊紹光道:「我們與山林隱逸不同;既然奉旨召我,君臣之禮是傲不得的。你但放心,我就回來,斷不為老萊子之妻所笑。」

  次日,應天府的地方官都到門來催迫。莊紹光悄悄叫了一乘小轎,帶了一個小廝,腳子挑了一擔行李,從後門老早就出漢西門去了。莊紹光從水路過了黃河,雇了一輛車,曉行夜宿,一路來到山東地方。過兗州府四十裡,地名叫做辛家驛,住了車子吃茶。這日天色未晚,催著車夫還要趕幾十裡地。店家說道:「不瞞老爺說,近來咱們地方上響馬甚多,凡過往的客人,須要遲行早住。老爺雖然不比有本錢的客商,但是也要小心些。」莊紹光聽了這話,便叫車夫:「竟住下罷。」小廝揀了一間房,把行李打開,鋪在炕上,拿茶來吃著。

  只聽得門外騾鈴亂響,來了一起銀鞘,有百十個牲口。內中一個解官,武員打扮。又有同伴的一個人,五尺以上身材,六十外歲年紀,花白鬍鬚,頭戴一頂氈笠子,身穿箭衣,腰插彈弓一張,腳下黃牛皮靴。兩人下了牲口,拿著鞭子,一齊走進店來,吩咐店家道:「我們是四川解餉進京的,今日天色將晚,住一宿,明日早行。你們須要小心伺候。」店家連忙答應。

  那解官督率著腳夫將銀鞘搬入店內,牲口趕到槽上,掛了鞭子,同那人進來,向莊紹光施禮坐下。莊紹光道:「尊駕是四川解餉來的?此位想是貴友?不敢拜問尊姓大名?」解官道:「在下姓孫,叨任守備之職。敝友姓蕭,字昊軒,成都府人。」因問莊紹光進京貴幹莊紹光道了姓名,並赴召進京的緣故。

  蕭昊軒道:「久聞南京有位莊紹光先生是當今大名士,不想今日無意中相遇。」極道其傾倒之意。莊紹光見蕭昊軒氣宇軒昂,不同流俗,也就著實親近,因說道:「國家承平日久,近來的地方官辦事,件件都是虛應故事。像這盜賊橫行,全不肯講究一個弭盜安民的良法。聽見前路響馬甚多,我們須要小心防備。」蕭昊軒笑道:「這事先生放心。小弟生平有一薄技:百步之內,用彈子擊物,百發百中。響馬來時,只消小弟一張彈弓,叫他來得去不得,人人送命,一個不留!」

  孫解官道:「先生若不信敝友手段,可以當面請教一二。」莊紹光道:「急要請教,不知可好驚動?」蕭昊軒道:「這有何妨!正要獻醜。」遂將彈弓拿了,走出天井來,向腰間錦袋中取出兩個彈丸,拿在手裡。莊紹光同孫解官一齊步出天井來看。只見他把彈弓舉起,向著空闊處先打一丸彈子,拋在空中;續將一丸彈子打去,恰好與那一丸彈子相遇,在半空裡打得粉碎。莊紹光看了,讚歎不已。連那店主人看了,都嚇一跳。蕭昊軒收了彈弓,進來坐下。談了一會,各自吃了夜飯住下。

  次早天色未明,孫解官便起來催促騾夫、腳子搬運銀鞘,打發房錢上路。莊紹光也起來洗了臉,叫小廝拴束行李,會了賬,一同前行。一群人眾行了有十多裡路,那時天色未明,曉星猶在。只見前面林子裡黑影中有人走動。那些趕鞘的騾夫一齊叫道:「不好了!前面有賊!」把那百十個騾子都趕到道傍坡子下去。蕭昊軒聽得,疾忙把彈弓拿在手裡。孫解官也拔出腰刀,拿在馬上。只聽得一枝響箭,飛了出來。響箭過處,就有無數騎馬的從林子裡奔出來。

  蕭昊軒大喝一聲,扯滿弓,一彈子打去,不想刮喇一聲,那條弓弦迸為兩段。那響馬賊數十人,齊聲打了一個忽哨,飛奔前來。解官嚇得撥回馬頭便跑。那些騾夫、腳子,一個個爬伏在地,盡著響馬賊趕著百十個牲口,馱了銀鞘,往小路上去了。莊紹光坐在車裡,半日也說不出話來;也不曉得車外邊這半會做的是些甚麼勾當。

  蕭昊軒因弓弦斷了,使不得力量,撥馬往原路上跑;跑到一個小店門口,敲開了門。店家看見,知道是遇了賊,因問:「老爺昨晚住在那個店裡?」蕭昊軒說了。店家道:「他原是賊頭趙大一路做線的,老爺的弓弦必是他昨晚弄壞了。」蕭昊軒省悟,悔之無及。一時人急智生,把自己頭髮拔下一綹,登時把弓弦續好,飛馬回來,遇著孫解官,說賊人已投向東小路而去了。那時天色已明。

  蕭昊軒策馬飛奔,來了不多路,望見賊眾擁護著銀鞘慌忙的前走。他便加鞭趕上,手執彈弓,好像暴雨打荷葉的一般,打的那些賊人一個個抱頭鼠竄,丟了銀鞘,如飛的逃命去了。他依舊把銀鞘同解官慢慢的趕回大路,會著莊紹光,述其備細。莊紹光又讚歎了一會。

  同走了半天,莊紹光行李輕便,遂辭了蕭、孫二人,獨自一輛車子先走。走了幾天,將到盧溝橋,只見對面一個人,騎了騾子來,遇著車子,問:「車裡這位客官尊姓?」車夫道:「姓莊。」那人跳下騾子,說道:「莫不是南京來的莊征君麼?」莊紹光正要下車,那人拜倒在地。只因這一番,有分教:

  朝廷有道,修大禮以尊賢;儒者愛身,遇高官而不受。

  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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