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煆煉


  總論

  詩,最難事也。吾于他文不至蹇澀,惟作詩甚苦。悲吟累日,僅能成篇,初讀時未見可羞處,姑置之;明日取讀,瑕疵百出,輒複悲吟累日,反復改正,比之前時,稍稍有加焉;複數日取出讀之,疵病複出:凡如此數四,方敢示人,然終不能奇。李賀母責賀曰:是兒必欲嘔出心乃已!非過論也。今之君子,動輒千百言,略不經意,真可責哉!唐子西語錄

  煉字

  作詩在於煉字。如老杜「飛星過水白,落月動沙虛。」是煉中間一字。「地坼江帆隱,天清木葉聞。」是煉末後一字。酬李都督早春詩雲:「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若非「入」與「歸」二字,則與兒童之詩何異!葛常之

  煉格

  煉句不如煉字,煉字不如煉意,煉意不如煉格;以聲律為竅,物象為骨,意格為髓。金針格

  煉意

  世俗所謂樂天金針集,殊鄙淺;然其中有可取者:煉句不如煉意,非老于文學不能道此。又雲:煉字不如煉句,則未安也。好句要須好字。詩眼

  煉韻

  陳君節,字明信,言煉句不如煉韻。餘以為若只覓好韻,則失於首尾不相貫穿。王直方詩話

  句鍛月煉

  唐人雖小詩,必極工而後已。所謂句鍛月煉,信非虛言。小說崔護題城南詩,其始曰:「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後以其意未完,語未工,改第三句雲:「人面只今何處在?」蓋唐人工詩,大率如此。雖有兩今字,不恤也。取語意為主耳。筆談

  句中有眼

  汪彥章移守臨川,曾吉甫以詩迓之雲:「白玉堂中曾草詔,水晶宮裡近題詩。」先以示子蒼,子蒼為改兩字雲:「白玉堂深曾草詔,水晶宮冷近題詩。」迥然與前不侔,蓋句中有眼也。古人煉字,只於眼上煉,蓋五字詩以第三字為眼,七字詩以第五字為眼也。

  詩貴造微

  小律詩雖末技,工之不造微,不足以名家。唐人皆盡一生之業為之,至於字字皆煉,得之甚艱,但患觀者滅裂,不見其工耳。若景意縱完,一讀便盡,此類最易為人激賞,乃詩之折楊黃華也。譬若三館楷書,不可謂不精麗,求其佳處,到死無一筆,此病最難為醫也。筆談

  求其疵而去之

  詩在與人商論,求其疵而去之,等閒一字放過則不可,殆近法家,難以言恕矣。故謂之詩律。東坡雲:「敢將詩律鬥深嚴」,予亦雲:「詩律傷嚴近寡恩」。大凡立意之初,必有難易二塗,學者不能強所為,往往舍難而趨易,文章罕工,每坐此也。作詩自有穩當字,第思之未到耳。唐子西語錄

  剩一字

  皎然以詩名于唐,有僧袖詩謁之,然指其禦溝詩雲:「此波涵聖澤」,「波」字未穩,當改。僧怫然作色而去。僧亦能詩者也,皎然度其去必複來,乃取筆作「中」字掌中,握之以待,僧果複來,雲:欲更為「中」字,如何?然展手示之,遂定交。要當如此乃是。又郡閣雅言雲:王貞白,唐末大播詩名,禦溝為卷首雲:「一派禦溝水,綠槐相蔭清。此波涵帝澤,無處濯塵纓。鳥道來雖遠,龍池到自平。朝宗心本切,願向急流傾。」自謂冠絕無瑕,呈僧貫休,休公曰:此甚好,只是剩一字。貞白揚袂而去。休公曰:此公思敏,取筆書「中」字掌中。逡巡,貞白回,忻然曰:已得一字,雲「此中涵帝澤」,休公將掌中示之。二說不同,未知孰是。同上

  老杜

  「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李商老雲:嘗見徐師川說,一士大夫家,有老杜墨蹟,其初雲:「桃花欲共楊花語」,自以淡墨改三字,乃知古人字不厭改也。不然。何以有日鍛月煉之語。漫叟詩話

  陵陽謂少陵改詩

  賦詩十首,不若改詩一首,少陵有「新詩改罷自長吟」之句,雖少陵之才,亦須改定。室中語

  樂天

  冷齋夜話雲:白樂天每作詩,令一老嫗解之,問曰,解否?嫗曰,解,則錄之。不解,則又複易之。故唐末之詩近於鄙俚。又張文潛雲:世以樂天詩為得於容易,而耒嘗於洛中一士人家,見白公詩草數紙,點竄塗抹,及其成篇,殆與初作不侔。苕溪漁隱曰:樂天詩雖涉淺近,不至盡如冷齋所雲,余舊嘗於一小說中曾見此說,心不然之,惠洪乃取而載之詩話,是豈不思詩至於老嫗解,烏得成詩也哉!余故以文潛所言,正其謬耳。

  皮日休

  百練為字,千練成句。

  歐公

  老杜雲:「新詩改罷自長吟。」文字頻改,工夫自出。近世歐公作文,先貼于壁,時加竄定,有終篇不留一字者。魯直長年多改定前作,此可見大略,如宗室挽詩雲:「天網恢中夏,賓筵禁列侯。」後乃改雲:「屬舉左官律,不通宗室侯。」此工夫自不同矣。呂氏童蒙訓

  東坡

  東坡作蝸牛詩雲:「中弱不勝觸,外堅聊自郛。升高不知疲,竟作粘壁枯。」後改雲:「腥涎不滿殼,聊足以自濡。升高不知回,竟作粘壁枯。」餘以為改者勝。王直方詩話

  清詩要淘練,乃得鉛中銀。坡詩

  山谷

  魯直嘲小德,有「學語春鶯囀,書窗秋雁斜。」後改曰:「學語囀春鳥,塗窗行暮鴉。」以是詩文不厭改也。東皋雜錄

  山谷與餘詩雲:「百葉緗桃苦惱人。」又雲:「欲作短歌憑阿素,丁寧誇與落花風。」其後改「苦惱」作「觸撥」,改「歌」作「章」,改「丁寧」作「緩歌」,餘以為詩不厭多改。王直方詩話

  荊公

  王駕晴景雲:「雨前初見花間葉,雨後兼無葉裡花。蛺蝶飛來過牆去,應疑春色在鄰家。」此唐百家詩選中詩也。余因閱荊公臨川集,亦有此詩雲:「雨前不見花間葉,雨後全無葉底花,蜂蝶紛紛過牆去,卻疑春色在鄰家。」百家詩選是荊公所選,想愛此詩,因為改正七字,遂使一篇語工而意足,了無鑱斧之跡,真削鋸手也。漁隱

  王平甫

  嶺下保昌縣沙水村進士徐信,言東坡北歸時,過其書齋,煮茗題壁,又書一帖雲:嘗見王平甫自負其甘露寺詩:「平地風煙飛白鳥,半山雲木卷蒼藤。」余應之曰:精神全在「卷」字上,但恨「飛」字不稱耳。平甫沉吟久之,請余易,余遂易之以「橫」字,平甫嘆服。大抵作詩當日煆月煉,非欲誇奇鬥異,要當淘汰出合用字。此建中靖國元年正月三日甲子玉局老書,而趙德麟以為陳知默詩,東坡必不誤矣。遺珠

  王仲至

  王仲至召至館中,試罷作一絕題於壁雲:「古木森森白玉堂,長年來此試文章,日斜奏賦長楊罷,閑拂塵埃看畫牆。」舊雲「奏罷長楊賦」,亦荊公所改。王直方詩話

  韓子蒼

  公嘗賦送宜黃丞周表聊詩雲:「昔年束帶侍明光,曾見揮毫對禦床。將為驊騮已騰踏,不知雕鶚尚摧藏。官居四合峰巒綠,驛路千林橘柚黃。莫戀鄉關留不去,漢廷今重甲科郎。」表卿既行久之,乃改「對」字作「照」字,蓋子瞻送孫勉詩雲:「君為淮南秀,文采照金殿。」注雲君嘗考中進士第一人也。改「峰巒綠」為「峰巒雨」,「橘柚黃」為「橘柚霜」;改「莫戀鄉關留不去」作「莫為艱難歸故里」,益見其工。又題辛仲及鬥牛圖詩雲:「好事誰如公子賢,斷縑求買不論錢。」後改雲「千金買畫亦欣然」,亦於卷中斷取舊詩別題。室中語

  詩不可不改,余在龍安道中,嘗作五言詩,其初雲:「雨時萬木翳,雨後群山開。」後改為「未雨萬木翳,既雨群山開。」與其初大段不同。室中語

  論用工之過

  天下事有意為之,輒不能盡妙,而文章尤然;文章之間,詩尤然。世乃有日煆月煉之說。此所以用功者雖多,而名家者終少也。晚唐諸人,議論雖淺俚,然亦有暗合者,但不能守之耳。所謂「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者,使所見果到此,則「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句,有何不可為!惟徒能言之,此禪家所謂語到而實無見處也。往往有好句當面蹉過,若「吟成一個字,撚斷數莖須」,不知何處合費許多辛苦;正恐雖撚盡須,不過能作「藥杵聲中搗殘夢,茶鐺影裡煮孤燈」句耳。人之相去,固不遠哉!蔡寬夫詩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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