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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七回 阻超凡佳人雙護玉 欣聚黨惡子獨承家(1)


  話說王夫人打發人來叫寶釵過去商量,寶玉聽見說是和尚在外頭,趕忙的獨自一人走到前頭,嘴裡亂嚷道:「我的師父在那裡?」叫了半天,並不見有和尚,只得走到外面。見李貴將和尚攔住,不放他進來。寶玉便說道:「太太叫我請師父進去。」李貴聽了,松了手,那和尚便搖搖擺擺的進來。寶玉看見那僧的形狀與他死去時所見的一般,心裡早有些明白了,便上前施禮,連叫:「師父,弟子迎候來遲!」那僧說:「我不要你們接待,只要銀子拿了來,我就走。」

  寶玉聽來,又不像有道行的話,看他滿頭癩瘡,渾身醃臢破爛,心裡想道:「自古說『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也不可當面錯過。我且應了他謝銀,並探探他的口氣。」便說道:「師父不必性急。現在家母料理,請師父坐下,略等片刻。弟子請問師父,可是從太虛幻境而來?」那和尚道:「什麼『幻境』!不過是來處來,去處去罷了。我是送還你的玉來的。我且問你,那玉是從那裡來的?」寶玉一時對答不來。那僧笑道:「你自己的來路還不知,便來問我!」寶玉本來穎悟,又經點化,早把紅塵看破,只是自己的底裡未知。一聞那僧問起玉來,好像當頭一棒,便說道:「你也不用銀子的,我把那玉還你罷。」那僧笑道:「也該還我了。」

  寶玉也不答言,往裡就跑。走到自己院內,見寶釵、襲人等都到王夫人那裡去了,忙向自己床邊取了那玉,便走出來。迎面碰見襲人,撞了一個滿懷,把襲人嚇了一跳,說道:「太太說你陪著和尚坐著很好。太太在那裡打算送他些銀兩,你又回來做什麼?」寶玉道:「你快去回太太說:不用張羅銀子了,我把這玉還了他就是了。」

  襲人聽說,即忙拉住寶玉,道:「這斷使不得的!那玉就是你的命,若是他拿了去,你又要病著了!」寶玉道:「如今再不病的了。我已經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摔脫襲人,便想要走。襲人急的趕著嚷道:「你回來,我告訴你一句話!」寶玉回過頭來道:「沒有什麼說的了。」襲人顧不得什麼,一面趕著跑,一面嚷道:「上回丟了玉,幾乎沒有把我的命要了!剛剛兒的有了他。拿了去,你也活不成,我也活不成了!你要還他,除非是叫我死了!」說著,趕上一把拉住。寶玉急了,道:「你死也要還!你不死也要還!」狠命的把襲人一推,抽身要走。怎奈襲人兩隻手繞著寶玉的帶子不放,哭著喊著坐在地下。裡面的丫頭聽見,連忙趕來,瞧見他兩個人的神情不好。只聽見襲人哭道:「快告訴太太去!寶二爺要把那玉去還和尚呢!」丫頭趕忙飛報王夫人。

  那寶玉更加生氣,用手來掰開了襲人的手。幸虧襲人忍痛不放。紫鵑在屋裡聽見寶玉要把玉給人,這一急比別人更甚,把素日冷淡寶玉的主意都忘在九霄雲外了,連忙跑出來,幫著抱住寶玉。那寶玉雖是個男人,用力摔打,怎奈兩個人死命的抱住不放,也難脫身,歎口氣道:「為一塊玉,這樣死命的不放,若是我一個人走了,你們又怎麼樣?」襲人、紫鵑聽了這話,不禁嚎啕大哭起來。

  正在難分難解,王夫人、寶釵急忙趕來,見是這樣形景,王夫人便哭著喝道:「寶玉!你又瘋了!」寶玉見王夫人來了,明知不能脫身,只得陪笑道:「這當什麼,又叫太太著急。他們總是這樣大驚小怪。我說那和尚不近人情:他必要一萬銀子,少一個不能。我生氣進來,拿了這玉還他,就說是假的,要這玉幹什麼?他見我們不稀罕那玉,便隨意給他些,就過去了。」王夫人道:「我打量真要還他;這也罷了,為什麼不告訴明白了他們?叫他們哭哭喊喊的像什麼?」寶釵道:「這麼說呢,倒還使得;要是真拿那玉給他,那和尚有些古怪,倘或一給了他,又鬧到家口不寧,豈不是不成事了麼?至於銀錢呢,就把我的頭面折變了,也還夠了呢。」王夫人聽了,道:「也罷了,且就這麼辦罷。」

  寶玉也不回答。只見寶釵走上來,在寶玉手裡拿了這玉,說道:「你也不用出去,我合太太給他錢就是了。」寶玉道:「玉不還他也使得,只是我還得當面見他一見才好。」襲人等仍不肯放手。到底寶釵明決,說:「放了手,由他去就是了。」襲人只得放手。寶玉笑道:「你們這些人,原來重玉不重人哪!你們既放了我,我便跟著他走了,看你們就守著那塊玉怎麼樣?」襲人心裡又著急起來,仍要拉他,只礙著王夫人和寶釵的面前,又不好太露輕薄,恰好寶玉一撒手就走了。襲人忙叫小丫頭在三門口傳了焙茗等:「告訴外頭照應著二爺,他有些瘋了。」小丫頭答應了出去。

  王夫人寶釵等進來坐下,問起襲人來由。襲人便將寶玉的話細細說了。王夫人、寶釵甚是不放心,又叫人出去,吩咐眾人伺候,聽著和尚說些什麼。回來,小丫頭傳話進來回王夫人道:「二爺真有些瘋了。外頭小廝們說:裡頭不給他玉,他也沒法兒;如今身子出來了,求那和尚帶了他去。」王夫人聽了,說道:「這還了得!那和尚說什麼來著?」小丫頭回道:「和尚說,要玉不要人。」寶釵道:「不要銀子了麼?」小丫頭道:「沒聽見說。後來和尚合二爺兩個人說著笑著,有好些話,外頭小廝們都不大懂。」王夫人道:「胡塗東西!聽不出來,學是自然學得來的!」便叫小丫頭:「你把那小廝叫進來。」

  小丫頭連忙出去叫進那小廝,站在廊下,隔著窗戶請了安。王夫人便問道:「和尚和二爺的話,你們不懂,難道學也學不來嗎?」那小廝回道:「我們只聽見說什麼『大荒山』,什麼『青埂峰』,又說什麼『太虛境斬斷塵緣』這些話。」

  王夫人聽著也不懂。寶釵聽了,嚇得兩眼直瞪,半句話都沒有了。正要叫人出去拉寶玉進來,只見寶玉笑嘻嘻的進來,說:「好了,好了!」寶釵仍是發怔。王夫人道:「你瘋瘋癲癲的說的是什麼?」寶玉道:「正經話,又說我瘋癲!那和尚與我原認得的,他不過也是要來見我一見。他何嘗是真要銀子呢?也只當化個善緣就是了。所以說明了,他自己就飄然而去了。這可不是好了麼?」

  王夫人不信,又隔著窗戶問那小廝。那小廝連忙出去問了門上的人,進來回說:「果然和尚走了,說:『請太太們放心,我原不要銀子,』只要寶二爺時常到他那裡去去就是了。諸事只要隨緣,自有一定的道理。」王夫人道:「原來是個好和尚!你們曾問他住在那裡?」小廝道:「門上的說,他說來著,我們二爺知道的。」

  王夫人便問寶玉:「他到底住在那裡?」寶玉笑道:「這個地方兒,說遠就遠,說近就近。」寶釵不待說完,便道:「你醒醒兒罷!別盡著迷在裡頭!現在老爺太太就疼你一個人,老爺還吩咐叫你幹功名上進呢。」寶玉道:「我說的不是功名麼?你們不知道『一子出家,七祖升天』!」王夫人聽到那裡,不覺傷起心來,說:「我們的家運怎麼好!一個四丫頭口口聲聲要出家,如今又添出一個來了。我這樣的日子,過他做什麼!」說著,放聲大哭。寶釵見王夫人傷心,只得上前苦勸。寶玉笑道:「我說了一句玩話兒,太太又認起真來了。」王夫人止住哭聲道:「這些話也是混說的麼?」

  正鬧著,只見丫頭來回說:「璉二爺回來了,顏色大變,說,請太太回去說話。」王夫人又吃了一驚,說道:「將就些叫他進來罷。小嬸子也是舊親,不用回避了。」

  賈璉進來見了王夫人,請了安。寶釵迎著,也問了賈璉的安。賈璉回道:「剛才接了我父親的書信,說是病重的很,叫我就去,遲了恐怕不能見面!」說到那裡,眼淚便掉下來了。王夫人道:「書上寫的是什麼病?」賈璉道:「寫的是感冒風寒起的,如今竟成了癆病了。現在危急,端差一個人連日連夜趕來的,說:如若再耽擱一兩天,就不能見面了。故來回太太,侄兒必得就去才好。只是家裡沒人照管。薔兒、芸兒雖說胡塗,到底是個男人,外頭有了事來,還可傳個話。侄兒家裡倒沒有什麼事。秋桐是天天哭著喊著,不願意在這裡,侄兒叫了他娘家的人來領了去了,倒省了平兒好些氣。雖是巧姐沒人照應,還虧平兒的心不很壞。姐兒心裡也明白,只是性氣比他娘還剛硬些,求太太時常管教管教他。」說著,眼圈兒一紅,連忙把腰裡拴檳榔荷包的小絹子拉下來擦眼。王夫人道:「放著他親祖母在那裡,托我做什麼?」賈璉輕輕的說道:「太太要說這個話,侄兒就該活活兒的打死了!沒什麼說的,總求太太始終疼侄兒就是了!」說著,就跪下來了。

  王夫人也眼圈兒紅了,說:「你快起來!娘兒們說話兒,這是怎麼說?只是一件:孩子也大了,倘或你父親有個一差二錯,又耽擱住了,或者有個門當戶對的來說親,還是等你回來,還是你太太作主?」賈璉道:「現在太太們在家,自然是太太們做主,不必等我。」王夫人道:「你要去,就寫了稟帖給二老爺送個信,說家下無人,你父親不知怎樣,快請二老爺將老太太的大事早早的完結,快快回來。」

  賈璉答應了「是」,正要走出去,複轉回來,回說道:「咱們家的家下人,家裡還夠使喚,只是園裡沒有人,太空了。包勇又跟了他們老爺去了。姨太太住的房子,薛二爺已搬到自己的房子內住了。園裡一帶屋子都空著,忒沒照應,還得太太叫人常查看查看。那櫳翠庵原是咱們家的地基,如今妙玉不知那裡去了,所有的根基,他的當家女尼不敢自己作主,要求府裡一個人管理管理。」王夫人道:「自己的事還鬧不清,還擱得住外頭的事麼?這句話,好歹別叫四丫頭知道;若是他知道了,又要吵著出家的念頭出來了。你想:咱們家什麼樣的人家?好好的姑娘出家還了得!」賈璉道:「太太不提起,侄兒也不敢說。四妹妹到底是東府裡的,又沒有父母,他親哥哥又在外頭,他親嫂子又不大說的上話,侄兒聽見要尋死覓活了好幾次。他既是心裡這麼著的了,若是牛著他,將來倘或認真尋了死,比出家更不好了。」王夫人聽了點頭,道:「這件事真真叫我也難擔!我也做不得主,由他大嫂子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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