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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回 老學究講義警頑心 病瀟湘癡魂驚惡夢(2)


  寶玉過來一看,卻是「後生可畏」章。寶玉心上說:「這還好!幸虧不是《學》《庸》。」

  問道:「怎麼講呢?」

  代儒道:「你把節旨句子細細兒講來。」

  寶玉把這章先朗朗的念了一遍,說:「這章書是聖人勉勵後生,教他及時努力,不要弄到——」說到這裏,抬頭向代儒一看。代儒覺得了,笑了一笑道:「你只管說,講書是沒有什麼避忌的。《禮記》上說:『臨文不諱』。只管說,不要弄到什麼?」

  寶玉道:「不要弄到老大無成。先將『可畏』二字激發後生的志氣,後把『不足畏』,三字警惕後生的將來。」說罷,看著代儒。代儒道:「也還罷了。串講呢?」

  寶玉道:「聖人說:人生少時,心思才力,樣樣聰明能幹,實在是可怕的,那裏料的定他後來的日子,不像我的今日?若是悠悠忽忽,到了四十歲,又到五十歲,既不能夠發達:這種人,雖是他後生時像個有用的,到了那個時候,這一輩子就沒有人怕他了。」

  代儒笑道:「你方纔節旨講的倒清楚,只是句子裏有些孩子氣。『無聞』二字,不是不能發達做官的話。『聞』是實在自己能夠明理見道,就不做官也是有聞了;不然,古聖賢有『遯世不見知』的,豈不是不做官的人?難道也是無聞麼?『不足畏』是使人料得定,方與『焉知』的『知』字對針,不是怕的字眼。要從這裏看出,方能入細。你懂得不懂得?」

  寶玉道:「懂得了。」

  代儒道:「還有一章,你也講一講。」

  代儒往前揭了一篇,指給寶玉。寶玉看是「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寶玉覺得這一章卻有些刺心,便陪笑道:「這句話沒有什麼講頭。」

  代儒道:「胡說!譬如場中出了這個題目,也說沒有做頭麼?」

  寶玉不得已,講道:「是聖人看見人不肯好德,見了色,便好的了不得,殊不想德是性中本有的東西,人偏都不肯好他。至於那個色呢,雖也是從先天中帶來,無人不好的,但是德乃天理,色是人慾,人那裏肯把天理好的像人慾似的?孔子雖是歎息的話,又是望人回轉來的意思。並且見得人就有好德的,好的終是浮淺,直要像色一樣的好起來,那纔是真好呢。」

  代儒道:「這也講的罷了。我有句話問你:你既懂得聖人的話,為什麼正犯著這兩件病?我雖不在家中,你們老爺也不曾告訴我,其實你的毛病,我卻盡知的。做一個人,怎麼不望長進?你這會兒正是『後生可畏』的時侯。『有聞』『不足畏』,全在你自己做去了。我如今限你一個月,把念過的舊書全要理清。再念一個月文章,以後我要出題目叫你作文章了。如若懈怠,我是斷乎不依的。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好生記著我的話。」

  寶玉答應了,也只得天天按著功課幹去。不提。

  且說寶玉上學之後,怡紅院中甚覺清淨閒暇,襲人倒可做些活計,拿著針線要繡個檳榔包兒。想這如今寶玉有了功課,丫頭們可也沒有飢荒了,早要如此,晴雯何至弄到沒有結果?兔死狐悲,不覺歎起氣來。忽又想到自己終身,本不是寶玉的正配,原是偏房。寶玉的為人,卻還拿得住;只怕娶了一個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後身。素來看著賈母王夫人光景,及鳳姐兒往往露出話來,自然是黛玉無疑了。那黛玉就是個多心人——想到此際,臉紅心熱,拿著針不知戳到那裏去了。便把活計放下,走到黛玉處去探探他的口氣。

  黛玉正在那裏看書,見是襲人,欠身讓坐。襲人也連忙迎上來,問:「姑娘這幾天身子可大好了?」

  黛玉道:「那裏能夠,不過略硬朗些。你在家裏做什麼呢?」

  襲人道:「如今寶二爺上了學,屋裏一點事兒沒有,因此來瞧瞧姑娘,說說話兒。」說著,紫鵑拿茶來。襲人忙站來道:「妹妹坐著罷。」

  因又笑道:「我前兒聽見秋紋說,妹妹背地裏說我們什麼來著。」

  紫鵑也笑道:「姐姐信他的話?我說寶二爺上了學,寶姑娘又隔斷了,連香菱也不過來,自然是悶的。」

  襲人道:「你還提香菱呢!這纔苦呢!撞著這位『太歲奶奶』,難為他怎麼過!」

  把手伸著兩個指頭,道:「說起來,比他還利害,連外頭的臉面都不顧了。」

  黛玉接著道:「他也夠受了!尤二姑娘怎麼死了?」

  襲人道:「可不是?想來都是一個人,不過名分裏頭差些,何苦這樣毒?外面名聲也不好聽。」

  黛玉從不聞襲人背地裏說人,今聽此話有因,心裏一動,便說道:「這也難說。但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襲人道:「做了旁邊人,心裏先怯,那裏倒敢欺負人呢?」說著,只見一個婆子在院裏問道:「這裏是林姑娘的屋子麼?那位姐姐在這裏呢?」

  雪雁出來一看,模糊認的是薛姨媽那邊的人,便問道:「作什麼?」

  婆子道:「我們姑娘打發來給這裏林姑娘送東西的。」

  雪雁道:「略等等兒。」

  雪雁進來回了黛玉,黛玉便叫領他進來。

  那婆子進來請了安,且不說送什麼,只是覷著眼瞧黛玉。看的黛玉臉上倒不好意思起來,因問道:「寶姑娘叫你來送什麼?」

  婆子方笑著回道:「我們姑娘叫給姑娘送了一瓶兒蜜餞荔枝來。」

  回頭又瞧見襲人,便問道:「這位姑娘,不是寶二爺屋裏的花姑娘麼?」

  襲人笑道:「媽媽怎麼認的我?」

  婆子笑道:「我們只在太太屋裏看屋子,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門,所以姑娘們都不大認得。姑娘們碰著到我們那邊去,我們都模糊記得。」說著,將一個瓶兒遞給雪雁,又回頭看看黛玉,因笑著向襲人說:「怨不得我們太太說,這林姑娘和你們寶二爺是一對兒,原來真是天仙似的!」

  襲人見他說話造次,連忙岔道:「媽媽,你乏了,坐坐吃茶罷。」

  那婆子笑嘻嘻的道:「我們那裏忙呢,都張羅琴姑娘的事呢。姑娘還有兩瓶荔枝,叫給寶二爺送去。」說著,顫顫巍巍告辭出去。

  黛玉雖惱這婆子方纔冒撞,但因是寶釵使來的,也不好怎麼樣他,等他出了屋門,纔說一聲道:「給你們姑娘道費心。」

  那老婆子還只管嘴裏咕咕噥噥的說:「這樣好模樣兒,除了寶玉,什麼人擎受的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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