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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六回 得通靈幻境悟仙緣 送慈柩故鄉全孝道(2)


  寶玉聽了,也不敢則聲,只好在外等著。那侍女進去不多時,出來說:「請侍者參見。」又有一人卷起珠簾。只見一女子頭戴花冠,身穿繡服,端坐在內。寶玉略一抬頭,見是黛玉的形容,便不禁的說道:「妹妹在這裡,叫我好想!」那簾外的侍女悄吒道:「這侍者無禮!快快出去!」

  話猶未了,又見一個侍兒將珠簾放下。寶玉此時欲待進去又不敢,要走又不舍,待要問明,見那些侍女並不認得,又被驅逐,無奈出來,心想要問晴雯。回頭四顧,並不見有晴雯。心下狐疑,只得怏怏出來,又無人引著。正欲找原路而去,卻又找不出舊路了。正在為難,見鳳姐站在一所房檐下招手兒。寶玉看見,喜歡道:「可好了,原來回到自己家裡了!怎麼一時迷亂如此?」急奔前來,說:「姐姐在這裡麼?我被這些人捉弄到這個分兒,林妹妹又不肯見我,不知是何原故?」說著,走到鳳姐站的地方,細看起來,並不是鳳姐,原來卻是賈蓉的前妻秦氏。寶玉只得立住腳,要問鳳姐姐在那裡。那秦氏也不答言,竟自往屋裡去了。

  寶玉恍恍惚惚的,又不敢跟進去,只得呆呆的站著,歎道:「我今兒得了什麼不是,眾人都不理我!」便痛哭起來。見有幾個黃巾力士執鞭趕來,說是:「何處男人敢闖入我們這天仙福地來!快走出去!」寶玉聽得,不敢言語。正要尋路出來,遠遠望見一群女子,說笑前來。寶玉看時,又像是迎春等一干人走來,心裡喜歡,叫道:「我迷住在這裡,你們快來救我!」正嚷著,後面力士趕來,寶玉急得往前亂跑,忽見那一群女子都變作鬼怪形象,也來追撲。

  寶玉正在情急,只見那送玉來的和尚,手裡拿著一面鏡子一照,說道:「我奉元妃娘娘旨意,特來救你!」登時鬼怪全無,仍是一片荒郊。寶玉拉著和尚說道:「我記得是你領我到這裡,你一時又不見了。看見了好些親人,只是都不理我,忽又變作鬼怪。到底是夢是真?望老師明白指示。」那和尚道:「你到這裡,曾偷看什麼東西沒有?」寶玉一想,道:「他既能帶我到天仙福地,自然也是神仙了,如何瞞得他?況且正要問個明白。」便道:「我倒見了好些冊子來著。」那和尚道:「可又來。你見了冊子,還不解麼?世上的情緣,都是那些魔障!只要把曆過的事情細細記著,將來我與你說明。」說著,把寶玉狠命的一推,說:「回去罷!」寶玉站不住腳,一交跌倒,口裡嚷道:「啊呀!」

  眾人等正在哭泣,聽見寶玉蘇來,連忙叫喚。寶玉睜眼看時,仍躺在炕上,見王夫人、寶釵等哭的眼泡紅腫。定神一想,心裡說道:「是了,我是死去過來的!……」遂把神魂所曆的事呆呆的細想。幸喜還記得,便哈哈的笑道:「是了,是了!」

  王夫人只道舊病復發,便好延醫調治,即命丫頭婆子快去告訴賈政,說是:「寶玉回過來了。頭裡原是心迷住了,如今說出話來,不用備辦後事了。」賈政聽了,即忙進來看視,果見寶玉蘇來,便道:「沒福的癡兒!你要嚇死誰麼?」說著,眼淚也不知不覺流下來了。又歎了幾口氣,仍出去叫人請醫生,診脈服藥。

  這裡麝月正思自盡,見寶玉回過來,也放了心。只見王夫人叫人端了桂圓湯,叫他喝了幾口,漸漸的定了神。王夫人等放心,也沒有說麝月,只叫人仍把那玉交給寶釵給他帶上。想起那和尚來,「這玉不知那裡找來的?也是古怪:怎麼一時要銀,一時又不見了?莫非是神仙不成?」寶釵道:「說起那和尚來的蹤跡、去的影響,那玉並不是找來的:頭裡丟的時候,必是那和尚取去的。」王夫人道:「玉在家裡,怎麼能取的了去?」寶釵道:「既可送來,就可取去。」襲人、麝月道:「那年丟了玉,林大爺測了個字,後來二奶奶過了門,我還告訴過二奶奶,說測的那字是什麼『賞』字。二奶奶還記得麼?」

  寶釵想道:「是了,你們說測的是當鋪裡找去,如今才明白了:竟是個和尚的『尚』字在上頭,可不是和尚取了去的麼?」王夫人道:「那和尚本來古怪!那年寶玉病的時候,那和尚來說是我們家有寶貝可解,說的就是這塊玉了。他既知道,自然這塊玉到底有些來歷。況且你女婿養下來就嘴裡含著的。古往今來,你們聽見過這麼第二個麼?只是不知終久這塊玉到底怎麼著!就連咱們這一個,也還不知是怎麼著呢!病也是這塊玉,好也是這塊玉,生也是這塊玉。——」說到這裡,忽然住了,不免又流下淚來。

  寶玉聽了,心裡卻也明白,更想死去的事,愈加有因,只不言語,心裡細細的記憶。那時惜春便說道:「那年失玉,還請妙玉請過仙,說是『青埂峰下倚古松』,還有什麼『入我門來一笑逢』的話。想起來『入我門』三字,大有講究。佛教法門最大,只怕二哥哥不能入得去。」寶玉聽了,又冷笑幾聲。寶釵聽著,不覺的把眉頭兒肐揪著,發起怔來。尤氏道:「偏你一說,又是佛門了!你出家的念頭還沒有歇麼?」惜春笑道:「不瞞嫂子說,我早已斷了葷了。」王夫人道:「好孩子,阿彌陀佛!這個念頭是起不得的!」惜春聽了,也不言語。

  寶玉想「青燈古佛前」的詩句,不禁連歎幾聲。忽又想起「一床席」、「一枝花」的詩句來,拿眼睛看著襲人,不覺又流下淚來。眾人都見他忽笑忽悲,也不解是何意,只道是他的舊病;豈知寶玉觸處機來,竟能把偷看冊上的詩句牢牢記住了,只是不說出來,心中早有一家成見在那裡了。暫且不提。

  且說眾人見寶玉死去複生,神氣清爽,又加連日服藥,一天好似一天,漸漸的復原起來。便是賈政見寶玉已好,現在丁憂無事,想起賈赦不知幾時遇赦,老太太的靈柩久停寺內,終不放心,欲要扶柩回南安葬,便叫了賈璉來商議。賈璉便道:「老爺想的極是。如今趁著丁憂,幹了這件大事更好。將來老爺起了複,只怕又不能遂意了。但是我父親不在家,侄兒又不敢僭越。老爺的主意很好,只是這件事也得好幾千銀子。衙門裡緝贓,那是再緝不出來的。」賈政道:「我的主意是定了。只為大老爺不在家,叫你來商議商議,怎麼個辦法。你是不能出門的,現在這裡沒有人。我想好幾口材,都要帶回去,我一個人怎麼能夠照應?想著把蓉哥兒帶了去,況且有他媳婦的棺材,也在裡頭。還有你林妹妹的,那是老太太的遺言,說跟著老太太一塊兒回去的。我想這一項銀子,只好在那裡挪借幾千,也就夠了。」

  賈璉道:「如今的人情過於淡薄。老爺呢,又丁憂;我們老爺呢,又在外頭。一時借是借不出來的了,只好拿房地文書出去押去。」賈政道:「住的房子是官蓋的,那裡動得?」賈璉道:「住房是不能動的。外頭還有幾所,可以出脫的,等老爺起複後再贖也使得。將來我父親回來了,倘能也再起用,也好贖的。只是老爺這麼大年紀,辛苦這一場,侄兒們心裡卻不安!」賈政道:「老太太的事是應該的。只要你在家謹慎些,把持定了才好!」賈璉道:「老爺這倒只管放心,侄兒雖胡塗。斷不敢不認真辦理的。況且老爺回南,少不得多帶些人去,所留下的人也有限了,這點子費用,還可以過的來。就是老爺路上短少些,必經過賴尚榮的地方,可以叫他出點力兒。」賈政道:「自己老人家的事,叫人家幫什麼呢?」

  賈璉答應了個「是」,便退出來,打算銀錢。賈政便告訴了王夫人,叫他管了家,自己擇了發引長行的日子,就要起身。寶玉此時身體複元,賈環、賈蘭倒認真念書。賈政都交付給賈璉,叫他管教:「今年是大比的年頭,環兒是有服的,不能入場;蘭兒是孫子,服滿了也可以考的,務必叫寶玉同著侄兒考去。能夠中一個舉人,也好贖一贖咱們的罪名。」賈璉等唯唯應命。賈政又吩咐了在家的人,說了好些話,才別了宗祠,便在城外念了幾天經,就發引下船,帶了林之孝等而去。也沒有驚動親友,惟有自家男女送了一程回來。

  寶玉因賈政命他赴考,王夫人便不時催逼,查考起他的功課來。那寶釵、襲人時常勸勉,自不必說。那知寶玉病後,雖精神日長,他的念頭一發更奇僻了,竟換了一種,不但厭棄功名仕進,竟把那兒女情緣也看淡了好些。只是眾人不大理會,寶玉也並不說出來。

  一日,紫鵑送了林黛玉的靈柩回來,悶坐自己屋裡啼哭,想著:「寶玉無情!見他林妹妹的靈柩回去,並不傷心落淚;見我這樣痛哭,也不來勸慰,反瞅著我笑。這樣負心的人,從前都是花言巧語來哄著我們!前夜虧我想得開,不然,幾乎又上了他的當!只是一件叫人不解:如今我看他待襲人也是冷冷兒的,二奶奶是本來不喜歡親熱的,麝月那些人就不抱怨他麼?看來女孩兒們多半是癡心的,白操了那些時的心,不知將來怎樣結局!……」正想著,只見五兒走來瞧他。見紫鵑滿面淚痕,便說:「姐姐又哭林姑娘了?我想一個人,聞名不如眼見。頭裡聽著二爺女孩子跟前是最好的,我母親再三的把我弄進來;豈知我進來了,盡心竭力的伏侍了幾次病,如今病好了,連一句好話也沒有剩出來,這會子索性連正眼兒也不瞧了!」

  紫鵑聽他說的好笑,便噗嗤的一笑,啐道:「呸!你這小蹄子,你心裡要寶玉怎麼樣待你才好?女孩兒家也不害臊!人家明公正氣的屋裡人他瞧著還沒事人一大堆呢,有功夫理你去?」因又笑著,拿個指頭往臉上抹著,問道:「你到底算寶玉的什麼人那?」

  那五兒聽了,自知失言,便飛紅了臉。待要解說不是要寶玉怎樣看待,說他近來不憐下的話,只聽院門外亂嚷,說:「外頭和尚又來了,要那一萬銀子呢!太太著急,叫璉二爺和他講去,偏偏璉二爺又不在家!那和尚在外頭說些瘋話,太太叫請二奶奶過去商量。」

  不知怎樣打發那和尚,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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