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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回 老學究講義警頑心 病瀟湘癡魂驚惡夢(3)


  黛玉只裝沒聽見。襲人笑道:「怎麼人到了老來,就是混說白道的,叫人聽著又生氣,又好笑。」

  一時,雪雁拿過瓶子來給黛玉看。黛玉道:「我懶怠吃,拿了擱起去罷。」

  又說了一回話,襲人纔去了。

  一時,晚粧將卸,黛玉進了套間,猛抬頭看見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間老婆子的一番混話,甚是刺心。當此黃昏人靜,千愁萬緒,堆上心來。想起自己身子不牢,年紀又大了,看寶玉的光景,心裏雖沒別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見有半點意思,深恨父母在時,何不早定了這頭婚姻。」

  又轉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時,別處定了婚姻,怎能夠似寶玉這般人材心地?不如此時尚有可圖。」

  心內一上一下,輾轉纏綿,竟像轆轤一般。歎了一回氣,掉了幾點淚,無情無緒,和衣倒下。不知不覺,只見小丫頭走來說道:「外面雨村賈老爺請姑娘。」

  黛玉道:「我雖跟他讀過書,卻不比男學生,要見我做什麼?況且他和舅舅往來,從未提起,我也不必見的。」

  因叫小丫頭回覆:「身上有病,不能出來,與我請安道謝就是了。」

  小丫頭道:「只怕要與姑娘道喜,南京還有人來接。」說著,又見鳳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寶釵等都來笑道:「我們一來道喜,二來送行。」

  黛玉慌道:「你們說什麼話?」

  鳳姐道:「你還裝什麼呆?你難道不知道林姑爺陞了湖北的糧道,娶了一位繼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著你撂在這裏,不成事體,因托了賈雨村作媒,將你許了你繼母的什麼親戚,還說是續絃。所以著人到這裏來接你回去,大約一到家中就要過去的。都是你繼母作主。怕的是道兒上沒有照應,還叫你璉二哥哥送去。」說得黛玉一身冷汗。

  黛玉又恍惚父親果在那裏做官的樣子,心上急著,硬說道:「沒有的事,都是鳳姐姐混鬧!」

  只見邢夫人向王夫人使個眼色兒:「他還不信呢,偺們走罷。」

  黛玉含著淚道:「二位舅母坐坐去。」

  眾人不言語,都冷笑而去。

  黛玉此時心中乾急,又說不出來,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賈母在一處的似的,心中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還有救。」

  於是兩腿跪下去,抱著賈母的腿,說道:「老太太救我!我南邊是死也不去的。況且有了繼母,又不是我的親娘,我是情願跟著老太太一塊兒的。」

  但見賈母呆著臉兒笑道:「這個不干我的事。」

  黛玉哭道:「老太太,這是什麼事呢!」

  老太太道:「續絃也好,倒多得一副粧奩。」

  黛玉哭道:「我在老太太跟前,決不使這裏分外的閒錢,只求老太太救我!」

  賈母道:「不中用了。做了女人總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地終非了局。」

  黛玉道:「我在這裏,情願自己做個奴婢過活,自做自吃,也是願意。只求老太太作主!」

  見賈母總不言語,黛玉又抱著賈母哭道:「老太太!你向來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緊急的時候兒,怎麼全不管?你別說我是你的外孫女兒,是隔了一層了;我的娘是你的親生女兒,看我娘分上,也該護庇些!」說著,撞在懷裏痛哭。聽見賈母道:「鴛鴦,你來送姑娘出去歇歇,我被他鬧乏了。」

  黛玉情知不是路了,求之無用,不如尋個自盡,站起來,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沒有親娘,便是外祖母與舅母姊妹們,平時何等待的好,可見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麼獨不見寶玉?或見他一面,看他還有法兒。」

  便見寶玉站在面前,笑嘻嘻的說:「妹妹大喜呀!」

  黛玉聽了這一句話,越發急了,也顧不得什麼了,把寶玉緊緊的拉住,說:「好!寶玉,我今日纔知道你是個無情無義的人了!」

  寶玉道:「我怎麼無情無義?你既有了人家兒,偺們各自幹各自的了。」

  黛玉越聽越氣,越沒了主意,只得拉著寶玉,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誰去?」

  寶玉道:「你要不去,就在這裏住著。你原是許了我的,所以你纔到我們這裏來。我待你是怎麼樣的,你也想想。」

  黛玉恍惚又像果曾許過寶玉的,心內忽又轉悲作喜,問寶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

  寶玉道:「我說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話,你就瞧瞧我的心!」說著,就拿著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劃,只見鮮血直流。黛玉嚇得魂飛魄散,忙用手握著寶玉的心窩,哭道:「你怎麼做出這個事來?你先來殺了我罷!」

  寶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給你瞧。」

  還把手在劃開的地方兒亂抓。黛玉又顫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寶玉痛哭。寶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沒有了,活不得了!」說著,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拼命放聲大哭,只聽見紫鵑叫道:「姑娘,姑娘!怎麼魘住了?快醒醒兒,脫了衣服睡罷。」

  黛玉一翻身,卻原來是一場惡夢。喉間猶是哽咽,心上還是亂跳,枕頭上已經濕透,肩背身心,但覺冰冷,想了一回,「父母死的久了,和寶玉尚未放定,這是從那裏說起?」

  ……又想夢中光景,無倚無靠,再真把寶玉死了,那可怎麼樣好?一時痛定思痛,神魂俱亂。又哭了一回,遍身微微的出了一點兒汗。扎掙起來,把外罩大襖脫了,叫紫鵑蓋好了被窩,又躺下去。翻來覆去,那裏睡得著?只聽得外面淅淅颯颯,又像風聲,又像雨聲。又停了一會子,又聽得遠遠的吆呼聲兒,卻是紫鵑已在那裏睡著鼻息出入之聲。自己扎掙著爬起來,圍著被坐了一會,覺得窗縫裏透進一縷涼風來,吹得寒毛直豎,便又躺下。正要朦朧睡去,聽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兒的聲兒,啾揪唧唧,叫個不住。那窗上的紙,隔著屜子,漸漸的透進清光來。

  黛玉此時已醒得雙眸炯炯,一會兒咳嗽起來,連紫鵑都咳嗽醒了。紫鵑道:「姑娘,你還沒睡著麼?又咳嗽起來了。想是著了風了。這會兒窗戶紙發青了,也待好亮起來了。歇歇兒罷,養養神,別儘著想長想短的了。」

  黛玉道:「我何嘗不要睡?只是睡不著。你睡你的罷。」說了,又嗽起來。

  紫鵑見黛玉這般光景,心中也自傷感,睡不著了。聽見黛玉又嗽,連忙起來,捧著痰盒。這時天已亮了。黛玉道:「你不睡了麼?」

  紫鵑笑道:「天都亮了,還睡什麼呢?」

  黛玉道:「既這樣,你就把痰盒兒換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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