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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回 賈存週報升郎中任 薛文起複惹放流刑(2)


  晚間,寶玉回房,襲人便回道:「今日廊下小芸二爺來了。」寶玉道:「作什麼?」襲人道:「他還有個帖兒呢。」寶玉道:「在那裡?拿來我看看。」麝月便走去在里間屋裡書槅子上頭拿了來。寶玉接過看時,上面皮兒上寫著:「叔父大人安稟。」寶玉道:「這孩子怎麼又不認我作父親了?」襲人道:「怎麼?」寶玉道:「前年他送我白海棠時,稱我作父親大人,今日這帖子封皮上寫著叔父,可不是又不認了麼?」襲人道:「他也不害臊,你也不害臊!他那麼大了,倒認你這麼大兒的作父親,可不是他不害臊?你正經連個……」剛說到這裡,臉一紅,微微的一笑。寶玉也覺得了,便道:「這倒難講,俗語說:『和尚無兒,孝子多著呢。』只是我看著他還伶俐得人心兒,才這麼著;他不願意,我還不稀罕呢。」說著,一面拆那帖兒。襲人也笑道:「那小芸二爺也有些鬼鬼頭頭的。什麼時候又要看人,什麼時候又躲躲藏藏的,可知也是個心術不正的貨!」

  寶玉只顧拆開看那字兒,也不理會襲人這些話。襲人見他看那字兒,皺一回眉,又笑一笑兒,又搖搖頭兒,後來光景竟不大耐煩起來。襲人等他看完了,問道:「是什麼事情?」寶玉也不答言,把那帖子已經撕作幾段。襲人見這般光景,也不便再問,便問寶玉吃了飯還看書不看。寶玉道:「可笑芸兒這孩子竟這樣的混帳!」襲人見他所答非所問,便微微的笑著問道:「到底是什麼事?」寶玉道:「問他作什麼!咱們吃飯罷。吃了飯歇著罷。心裡鬧的怪煩的。」說著,叫小丫頭子點了一個火兒來,把那撕的帖兒燒了。

  一時,小丫頭們擺上飯來,寶玉只是怔怔的坐著。襲人連哄帶慪,催著吃了一口兒飯,便擱下了,仍是悶悶的歪在床上。一時間,忽然掉下淚來。

  此時襲人麝月都摸不著頭腦。麝月道:「好好兒的,這又是為什麼?都是什麼芸兒雨兒的!不知什麼事,弄了這麼個浪帖子來,惹的這麼傻了的似的,哭一會子,笑一會子。要天長日久鬧起這悶葫蘆來,可叫人怎麼受呢!」說著,竟傷起心來。襲人旁邊由不得要笑,便勸道:「好妹妹,你也別慪人了。他一個人就夠受了,你又這麼著。他那帖子上的事,難道與你相干?」麝月道:「你混說起來了。知道他帖兒上寫的是什麼混帳話?你混往人身上扯。要那麼說,他帖兒上只怕倒與你相干呢!」襲人還未答言,只聽寶玉在床上撲哧的一聲笑了,爬起來,抖了抖衣裳,說:「咱們睡覺罷,別鬧了。明日我還起早念書呢。」說著,便躺下睡了。一宿無話。

  次日,寶玉起來梳洗了,便往家塾裡去。走出院門,忽然想起,叫焙茗略等,急忙轉身回來叫:「麝月姐姐呢?」麝月答應著出來問道:「怎麼又回來了?」寶玉道:「今日芸兒要來了,告訴他別在這裡鬧。再鬧,我就回老太太和老爺去了。」麝月答應了。寶玉才轉身去了。剛往外走著,只見賈芸慌慌張張往裡來。看見寶玉,連忙請安說:「叔叔大喜了!」那寶玉估量著是昨日那件事,便說道:「你也太冒失了!不管人心裡有事沒事,只管來攪。」賈芸陪笑道:「叔叔不信,只管瞧去。人都來了,在咱們大門口呢。」寶玉越發急了,說:「這是那裡的話?」

  正說著,只聽外邊一片聲嚷起來。賈芸道:「叔叔聽!這不是?」寶玉越發心裡狐疑起來。只聽一個人嚷道:「你們這些人好沒規矩!這是什麼地方,你們在這裡混嚷!」那人答道:「誰叫老爺升了官呢!怎麼不叫我們來吵喜呢?別人家盼著吵還不能呢。」

  寶玉聽了,才知道是賈政升了郎中了,人來報喜的,心中自是甚喜。連忙要走時,賈芸趕著說道:「叔叔樂不樂?叔叔的親事要再成了,不用說,是兩層喜了。」寶玉紅了臉,啐了一口,道:「呸!沒趣兒的東西!還不快走呢。」賈芸把臉紅了,道:「這有什麼的?我看你老人家就不——」寶玉沉著臉道:「就不什麼?」賈芸未及說完,也不敢言語了。

  寶玉連忙來到家塾中,只見代儒笑著說道:「我才剛聽見你老爺升了,你今日還來了麼?」寶玉陪笑道:「過來見了太爺,好到老爺那邊去。」代儒道:「今日不必來了,放你一天假罷。可不許回園子裡玩去。你年紀不小了,雖不能辦事,也當跟著你大哥他們學學才是。」

  寶玉答應著回來。剛走到二門口,只見李貴走來迎著,旁邊站住,笑道:「二爺來了麼?奴才才要到學裡請去。」寶玉笑道:「誰說的?」李貴道:「老太太才打發人到院裡去找二爺。那邊的姑娘們說,二爺學裡去了。剛才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叫奴才去給二爺告幾天假。聽說還要唱戲賀喜呢。二爺就來了。」

  說著,寶玉自己進來。進了二門,只見滿院裡丫頭老婆都是笑容滿面。見他來了,笑道:「二爺這早晚才來?還不快進去給老太太道喜去呢。」寶玉笑著進了房門,只見黛玉挨著賈母左邊坐著呢,右邊是湘雲。地下邢王二夫人,探春、惜春、李紈、鳳姐、李紋、李綺、邢岫煙一干姐妹都在屋裡,只不見寶釵、寶琴、迎春三人。

  寶玉此時喜的無話可說,忙給賈母道了喜,又給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見了眾姐妹,便向黛玉笑道:「妹妹身體可大好了?」黛玉也微笑道:「大好了。聽見說二哥哥身上也欠安,好了麼?」寶玉道:「可不是?我那日夜裡,忽然心裡疼起來,這幾天剛好些,就上學去了,也沒能過去看妹妹。」黛玉不等他說完,早扭過頭和探春說話去了。鳳姐在地下站著笑道:「你兩個那裡像天天在一塊兒的?倒像是客,有這麼些套話!可是人說的『相敬如賓』了。」說的大家都一笑。黛玉滿臉飛紅,又不好說,又不好不說,遲了一會兒,才說道:「你懂得什麼!」眾人越發笑了。

  鳳姐一時回過味來,才知道自己出言冒失,正要拿話岔時,只見寶玉忽然向黛玉道:「林妹妹,你瞧芸兒這種冒失鬼——」說了這一句,方想起來,便不言語了。招的大家又都笑起來,說:「這從那裡說起?」黛玉也摸不著頭腦,也跟著訕訕的笑。寶玉無可搭訕,因又說道:「可是剛才我聽見有人要送戲,說是幾兒?」大家都瞅著他笑。鳳姐兒道:「你在外頭聽見,你來告訴我們。你這會子問誰呢?」寶玉得便說道:「我外頭再去問問去。」賈母道:「別跑到外頭去。頭一件,看報喜的笑話;第二件,你老子今日大喜,回來碰見你,又該生氣了。」寶玉答應了個「是」,才出來了。

  這裡賈母因問鳳姐:「誰說送戲的話?」鳳姐道:「說是二舅舅那邊說,後兒日子好,送一班新出的小戲兒給老太太、老爺、太太賀喜。」因又笑著說道:「不但日子好,還是好日子呢!後日還是——」卻瞅著黛玉笑。黛玉也微笑。王夫人因道:「可是呢,後日還是外甥女兒的好生日呢。」賈母想了一想,也笑道:「可見我如今老了,什麼事都胡塗了。虧了有我這鳳丫頭,是我個『給事中』。既這麼著,很好。他舅舅家給他們賀喜,你舅舅家就給你做生日,豈不好呢?」說的大家都笑起來,說道:「老祖宗說句話兒都是上篇上論的,怎麼怨得有這麼大福氣呢!」

  說著,寶玉進來,聽見這些話,越發樂的手舞足蹈了。一時,大家都在賈母這邊吃飯,甚是熱鬧,自不必說。飯後,賈政謝恩回來,給宗祠裡磕了頭,便來給賈母磕頭。站著說了幾句話,便出去拜客去了。這裡接連著親戚族中的人來來去去,鬧鬧攘攘,車馬填門,貂蟬滿座。真個是:「花到正開蜂蝶鬧,月逢十足海天寬。」

  如此兩日,已是慶賀之期。這日一早,王子勝和親戚家已送過一班戲來,就在賈母正廳前搭起行台。外頭爺門都穿著公服陪侍。親戚來賀的約有十餘桌酒。裡面為著是新戲,又見賈母高興,便將琉璃戲屏隔在後廈,裡面也擺下酒席。上首薛姨媽一桌是王夫人寶琴陪著,對面老太太一桌是邢夫人岫煙陪著。下面尚空兩桌,賈母叫他們快來。

  一回兒,只見鳳姐領著眾丫頭,都簇擁著黛玉來了。那黛玉略換了幾件新鮮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帶笑的出來見了眾人。湘雲、李紋、李琦都讓他上首坐。黛玉只是不肯。賈母笑道:「今日你坐了罷。」薛姨媽站起來問道:「今日林姑娘也有喜事麼?」賈母笑道:「是他的生日。」薛姨媽道:「咳!我倒忘了。」走過來說道:「恕我健忘!回來叫寶琴過來拜姐姐的壽。」黛玉笑說:「不敢。」大家坐了。

  那黛玉留神一看,獨不見寶釵,便問道:「寶姐姐可好麼?為什麼不過來?」薛姨媽道:「他原該來的,只因無人看家,所以不來。」黛玉紅著臉,微笑道:「姨媽那裡又添了大嫂子,怎麼倒用寶姐姐看起家來?大約是他怕人多熱鬧,懶怠來罷?我倒怪想他的。」薛姨媽笑道:「難得你惦記他。他也常想你們姐兒們。過一天,我叫他來大家敘敘。」

  說著,丫頭們下來斟酒上菜,外面已開戲了。出場自然是一兩出吉慶戲文。及至第三出,只見金童玉女,旗旛寶幢,引著一個霓裳羽衣的小旦,頭上披著一條黑帕,唱了幾句兒進去了。眾皆不知。聽見外面人說:「這是新打的蕊珠記裡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前因墮落人寰,幾乎給人為配;幸虧觀音點化,他就未嫁而逝。此時升引月宮。不聽見曲裡頭唱的:『人間只道風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拋?幾乎不把廣寒宮忘卻了!』」第四出是「吃糠」。第五出是「達摩帶著徒弟過江回去」。正扮出些海市蜃樓,好不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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