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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 憨湘雲醉眠芍藥裀 獃香菱情解石榴裙(4)


  湘雲慢啟秋波,見了眾人,又低頭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納涼避靜的,不覺因多罰了兩杯酒,嬌娜不勝,便睡著了,心中反覺自悔。早有小丫頭端了一盆洗臉水,兩個捧著鏡奩。眾人等著他。他便在石磴上重新勻了臉,攏了鬢,連忙起身,同著來至紅香圃中。又吃了兩杯濃茶。探春忙命將醒酒石拿來,給他啣在口內。一時又命他吃了些酸湯,方纔覺得好了些。當下又選了幾樣果菜給鳳姐兒送去,鳳姐兒也送了幾樣來。

  寶釵等吃過點心,大家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在外觀花的,也有倚欄看魚的,各自取便,說笑不一。探春便和寶琴下棋,寶釵岫煙觀局。黛玉和寶玉在一簇花下唧唧噥噥,不知說些什麼。只見林之孝家的和一群女人,帶了一個媳婦進來。那媳婦愁眉淚眼,也不敢進廳來,到階下便朝上跪下磕頭。探春因一塊棋受了敵,算來算去,總得了兩個眼,便折了官著兒,兩眼只瞅著棋盤,一隻手伸在盒內,只管抓棋子作想——林之孝家的站了半天——因回頭要茶時纔看見,問什麼事。

  林之孝家的便指那媳婦說:「這是四姑娘屋裏小丫頭彩兒的娘,現是園內伺候的人。嘴很不好,纔是我聽見了。問著他,他說的話也不敢回姑娘。竟要攆出去纔是。」

  探春道:「怎麼不回大奶奶?」

  林之孝家的道:「方纔大奶奶往廳上姨太太處去,頂頭看見,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來。」

  探春道:「怎麼不回二奶奶?」

  平兒道:「不回去也罷,我回去說一聲就是了。既這麼著,就攆他出去,等太太回來再回。請姑娘定奪。」

  探春點頭,仍又下棋。這裏林之孝家的帶了那人出去。不提。

  黛玉和寶玉二人站在花下,遙遙盼望。黛玉便說道:「你家三丫頭倒是個乖人。雖然叫他管些事,也倒一步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來了。」

  寶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著時,他幹了幾件事,這園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根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幾件事,單拿我和鳳姐姐做筏子。最是心裏有算計的人,豈止乖呢!」

  黛玉道:「要這樣纔好。偺們也太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裏每常閒了,替他們一算,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

  寶玉笑道:「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不短了偺們兩個人的。」

  黛玉聽了,轉身就往廳上尋寶釵說笑去了。

  寶玉正欲走時,只見襲人走來,手內捧著一個小連環洋漆茶盤,裏面可式放著兩鍾新茶,因問他:「往那裏去呢?我見你兩個半日沒吃茶,巴巴的倒了兩鍾來,他又走了。」

  寶玉道:「那不是他?你給他送去。」說著,自拿了一鍾。襲人便送了那鍾去。偏和寶釵在一處,只得一鍾茶,便說:「那位喝時,那位先接了,我再倒去。」

  寶釵笑道:「我倒不喝,只要一口漱漱就是了。」說著,先拿起來喝了一口,剩了半杯,遞在黛玉手內。襲人笑說:「我再倒去。」

  黛玉笑道:「你知道我這病,大夫不許多吃茶,這半鍾儘夠了,難為你想的到!」說畢,飲乾,將杯放下。襲人又來接寶玉的。寶玉因問:「這半日不見芳官,他在那裏呢!」

  襲人四顧一瞧,說:「纔在這裏的,幾個人鬥草玩,這會子不見了。」

  寶玉聽說,便忙回房中,果見芳官面向裏,睡在床上。寶玉推他說道:「快別睡覺,偺們外頭玩去。一會子好吃飯。」

  芳官道:「你們吃酒,不理我,叫我悶了半天,可不來睡覺罷了。」

  寶玉拉了他起來,笑道:「偺們晚上家裏再吃。回來我叫襲人姐姐帶了你桌上吃飯,何如?」

  芳官道:「藕官蕊官都不上去,單我在那裏,也不好。我也吃不慣那個麵條子,早起也沒好生吃。纔剛餓了,我已告訴了柳嬸子先給我做一碗湯,盛半碗粳米飯送來,我這裏吃了就完事。若是晚上吃酒,不許叫人管著我,我要盡力吃夠了纔罷。我先在家裏,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學了這勞什子,他們說怕壞嗓子,這幾年也沒聞見。趁今兒,我可是要開齋了。」

  寶玉道:「這個容易。」說著,只見柳家的果遣人送了一個盒子來。春燕接著,揭開看時,裏面是一碗蝦丸雞皮湯,又是一碗酒釀清蒸鴨子,一碟醃的胭脂鵝脯,還有一碟四個奶油松瓤捲酥,並一大碗熱騰騰碧瑩瑩綠畦香稻粳米飯。春燕放在案上,走來安小菜碗箸,過來撥了一碗飯。芳官便說:「油膩膩的,誰吃這些東西!」

  只將湯泡飯吃了一碗,揀了兩塊醃鵝就不吃了。寶玉聞著,倒覺比往常之味又勝些似的,遂吃了一個捲酥;又命春燕也撥了半碗飯泡湯一吃,十分香甜可口。春燕和芳官都笑了。

  吃畢,春燕便將剩的要交回。寶玉道:「你吃了罷,若不夠,再要些來。」

  春燕道:「不用要,這就夠了。方纔麝月姐姐拿了兩盤子點心給我們吃了,我再吃了這個,儘夠了,不用再吃了。」說著,便站在桌旁,一頓吃了。又留下兩個捲酥,說:「這個留下給我媽吃。晚上要吃酒,給我兩碗酒吃就是了。」

  寶玉笑道:「你也愛吃酒?等著偺們晚上痛喝一回。你襲人姐姐和睛雯姐姐的量也好,也要喝,只是每日不好意思的。趁今兒大家開齋。還有件事,想著囑咐你,竟忘了,此刻纔想起來:以後芳官全要你照看他。他或有不到處,你提他。襲人照顧不過這些人來。」

  春燕道:「我都知道,不用你操心。但只五兒的事怎麼樣?」

  寶玉道:「你和柳家的說去,明兒真叫他進來罷。等我告訴他們一聲就完了。」

  芳官聽了,笑道:「這倒是正經事。」

  春燕又叫兩個小丫頭進來,伏侍洗手倒茶。自己收了傢伙,交給婆子,也洗手,便去找柳家的。不在話下。

  寶玉便出來,仍往紅香圃尋眾姐妹。芳官在後,拿著巾扇。剛出了院門,只見襲人晴雯二人攜手回來。寶玉問:「你們做什麼呢?」

  襲人道:「擺下飯了,等你吃飯呢。」

  寶玉笑著將方纔吃飯的一節,告訴了他兩個。襲人笑道:「我說你是貓兒食。雖然如此,也該上去陪他們,多少應個景兒。」

  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額上,說道:「你就是狐媚子!什麼空兒,跑了去吃飯!兩個怎麼約下了?也不告訴我們一聲兒。」

  襲人笑道:「不過是誤打誤撞的遇見;說約下,可是沒有的事。」

  晴雯道:「既這麼著,要我們無用。明兒我們都走了,讓芳官一個人,就夠使了。」

  襲人笑道:「我們都去了,使得;你卻去不得。」

  晴雯道:「惟有我是第一個要去:又懶,又夯,性子又不好,又沒用。」

  襲人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襟再燒了窟窿,你去了,誰能以補呢?你倒別和我拿三搬四的。我煩你做個什麼,把你懶的『橫針不拈,豎線不動』。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煩你,橫豎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什麼我去了幾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連命也不顧,給他做了出來?這又是什麼緣故?——你到底說話呀!怎麼裝憨兒和我笑?那也當不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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