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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回 老學究講義警頑心 病瀟湘癡魂驚惡夢(3)


  黛玉一翻身,卻原來是一場惡夢。喉間猶是哽咽,心上還是亂跳,枕頭上已經濕透,肩背身心,但覺冰冷,想了一回,「父母死的久了,和寶玉尚未放定,這是從那裡說起?」……又想夢中光景,無倚無靠,再真把寶玉死了,那可怎麼樣好?一時痛定思痛,神魂俱亂。又哭了一回,遍身微微的出了一點兒汗。紮掙起來,把外罩大襖脫了,叫紫鵑蓋好了被窩,又躺下去。翻來覆去,那裡睡得著?只聽得外面淅淅颯颯,又像風聲,又像雨聲。又停了一會子,又聽得遠遠的吆呼聲兒,卻是紫鵑已在那裡睡著鼻息出入之聲。自己紮掙著爬起來,圍著被坐了一會,覺得窗縫裡透進一縷涼風來,吹得寒毛直豎,便又躺下。正要朦朧睡去,聽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兒的聲兒,啾揪唧唧,叫個不住。那窗上的紙,隔著屜子,漸漸的透進清光來。

  黛玉此時已醒得雙眸炯炯,一會兒咳嗽起來,連紫鵑都咳嗽醒了。紫鵑道:「姑娘,你還沒睡著麼?又咳嗽起來了。想是著了風了。這會兒窗戶紙發青了,也待好亮起來了。歇歇兒罷,養養神,別盡著想長想短的了。」黛玉道:「我何嘗不要睡?只是睡不著。你睡你的罷。」說了,又嗽起來。

  紫鵑見黛玉這般光景,心中也自傷感,睡不著了。聽見黛玉又嗽,連忙起來,捧著痰盒。這時天已亮了。黛玉道:「你不睡了麼?」紫鵑笑道:「天都亮了,還睡什麼呢?」黛玉道:「既這樣,你就把痰盒兒換了罷。」

  紫鵑答應著,忙出來換了一個痰盒兒,將手裡的這個盒兒放在桌上,開了套間門出來,仍舊帶上門,放下撒花軟簾,出來叫醒雪雁。開了屋門去倒那盒子時,只見滿盒子痰,痰中有些血星,嚇了紫鵑一跳,不覺失聲道:「噯呀!這還了得!」黛玉裡面接著問:「是什麼?」紫鵑自知失言,連忙改說道:「手裡一滑,幾乎撂了痰盒子。」黛玉道:「不是盒子裡的痰有了什麼?」紫鵑道:「沒有什麼。」說著這句話時,心中一酸,那眼淚直流下來,聲兒早已岔了。

  黛玉因為喉間有些甜腥,早自疑惑;方才聽見紫鵑在外邊詫異,這會子又聽見紫鵑說話,聲音帶著悲慘的光景,心中覺了八九分,便叫紫鵑:「進來罷,外頭看冷著。」紫鵑答應了一聲,這一聲更比頭裡淒慘,竟是鼻中酸楚之音。黛玉聽了,冷了半截。看紫鵑推門進來時,尚拿絹子試眼。黛玉道:「大清早起,好好的為什麼哭?」紫鵑勉強笑道:「誰哭來?這早起起來,眼睛裡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時候更多罷?我聽見咳嗽了半夜。」黛玉道:「可不是?越要睡,越睡不著。」

  紫鵑道:「姑娘身上不大好,依我說,還得自己開解著些。身子是根本,俗語說的:『留得青山在,依舊有柴燒。』況這裡自老太太、太太起,那個不疼姑娘?」只這一句話,又勾起黛玉的夢來,覺得心裡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變。紫鵑連忙端著痰盒,雪雁捶著脊樑。半日,才吐出一口痰來,痰中一縷紫血,簌簌亂跳。紫鵑雪雁臉都嚇黃了。兩個旁邊守著,黛玉便昏昏躺下。紫鵑看著不好,連忙努嘴叫雪雁叫人去。

  雪雁才出屋門,只見翠縷翠墨兩個人笑嘻嘻的走來。翠縷便道:「林姑娘怎麼這早晚還不出門?我們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裡,講究四姑娘畫的那張園子景兒呢。」雪雁連忙擺手兒。翠縷翠墨二人倒都嚇了一跳,說:「這是什麼原故?」雪雁將方才的事一一告訴他二人。二人都吐了吐舌頭兒,說:「這可不是玩的!你們怎麼不告訴老太太去?這還了得!你們怎麼這麼胡塗?」雪雁道:「我這裡才要去,你們就來了。」

  正說著,只聽紫鵑叫道:「誰在外頭說話?姑娘問呢。」三個人連忙一齊進來。翠縷翠墨見黛玉蓋著被,躺在床上,見了他二人,便說道:「誰告訴你們了,你們這樣大驚小怪的?」翠墨道:「我們姑娘和雲姑娘才都在四姑娘屋裡,講究四姑娘畫的那張園子圖兒,我們來請姑娘。不知道姑娘身上又欠安了。」黛玉道:「也不是什麼大病,不過覺身子略軟些,躺躺兒就起來了。你們回去告訴三姑娘和雲姑娘:飯後若無事,倒是請他們到這裡坐坐罷。寶二爺沒到你們那邊去?」二人答道:「沒有。」翠墨又道:「寶二爺這兩天上了學了,老爺天天要查功課,那裡還能像從前那麼亂跑呢?」黛玉聽了,默然不言。二人又略站了一回,都悄悄的退出來了。

  且說探春湘雲正在惜春那邊評論惜春所畫「大觀園圖」,說:這個多一點,那個少一點;這個太疏,那個太密。大家又議著題詩,著人去請黛玉商議。正說著,忽見翠縷翠墨二人回來,神色匆忙。湘雲便先問道:「林姑娘怎麼不來?」翠縷道:「林姑娘昨日夜裡又犯了病了,咳嗽了一夜。我們聽見雪雁說,吐了一盒子痰血。」探春聽了,詫異道:「這話真麼?」翠縷道:「怎麼不真!」翠墨道:「我們剛才進去去瞧了瞧,顏色不成顏色,說話兒的氣力兒都微了。」

  湘雲道:「不好的這麼著,怎麼還能說話呢?」探春道:「怎麼你這麼胡塗!不能說話,不是已經——」說到這裡卻咽住了。惜春道:「林姐姐那樣一個聰明人,我看他總有些瞧不破,一點半點兒都要認起真來。天下事那裡有多少真的呢?」探春道:「既這麼著,咱們都過去看看。倘若病的利害,咱們也過去告訴大嫂子,回老太太,傳大夫進來瞧瞧,也得個主意。」湘雲道:「正是這樣。」惜春道:「姐姐們先去,我回來再過去。」

  於是探春湘雲扶了小丫頭,都到瀟湘館來。進入房中,黛玉見他二人,不免又傷起心來。因又轉念,想起夢中,「連老太太尚且如此,何況他們?況且我不請他們,他們還不來呢!」心裡雖是如此,臉上卻礙不過去,只得勉強令紫鵑扶起,口中讓坐。

  探春湘雲都坐在床沿上,一頭一個,看了黛玉這般光景,也自傷感。探春便道:「姐姐怎麼身上又不舒服了?」黛玉道:「也沒什麼要緊,只是身子軟得很。」紫鵑在黛玉身後,偷偷的用手指那痰盒兒。湘雲到底年輕,性情又兼直爽,伸手便把痰盒拿起來看。不看則已,看了嚇的驚疑不止,說:「這是姐姐吐的?這還了得!」

  初時黛玉昏昏沉沉,吐了也沒細看;此時見湘雲這麼說,回頭看時,自己早已灰了一半。探春見湘雲冒失,連忙解說道:「這不過是肺火上炎,帶出一半點來,也是常事。偏是雲丫頭,不拘什麼就這樣蠍蠍螫螫的!」湘雲紅了臉,自悔失言。

  探春見黛玉精神短少,似有煩倦之意,連忙起身說道:「姐姐靜靜的養養神罷。我們回來再瞧你。」黛玉道:「累你二位惦著。」探春又囑咐紫鵑:「好生留神伏侍姑娘。」紫鵑答應著。探春才要走,只聽外面一個人嚷起來。

  未知是誰,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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