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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回 老學究講義警頑心 病瀟湘癡魂驚惡夢(2)


  且說寶玉上學之後,怡紅院中甚覺清淨閒暇,襲人倒可做些活計,拿著針線要繡個檳榔包兒。想這如今寶玉有了功課,丫頭們可也沒有饑荒了,早要如此,晴雯何至弄到沒有結果?兔死狐悲,不覺歎起氣來。忽又想到自己終身,本不是寶玉的正配,原是偏房。寶玉的為人,卻還拿得住;只怕娶了一個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後身。素來看著賈母王夫人光景,及鳳姐兒往往露出話來,自然是黛玉無疑了。那黛玉就是個多心人。——想到此際,臉紅心熱,拿著針不知戳到那裡去了。便把活計放下,走到黛玉處去探探他的口氣。

  黛玉正在那裡看書,見是襲人,欠身讓坐。襲人也連忙迎上來,問:「姑娘這幾天身子可大好了?」黛玉道:「那裡能夠,不過略硬朗些。你在家裡做什麼呢?」襲人道:「如今寶二爺上了學,屋裡一點事兒沒有,因此來瞧瞧姑娘,說說話兒。」

  說著,紫鵑拿茶來。襲人忙站來道:「妹妹坐著罷。」因又笑道:「我前兒聽見秋紋說,妹妹背地裡說我們什麼來著。」紫鵑也笑道:「姐姐信他的話?我說寶二爺上了學,寶姑娘又隔斷了,連香菱也不過來,自然是悶的。」襲人道:「你還提香菱呢!這才苦呢!撞著這位『太歲奶奶』,難為他怎麼過!」把手伸著兩個指頭,道:「說起來,比他還利害,連外頭的臉面都不顧了。」

  黛玉接著道:「他也夠受了!尤二姑娘怎麼死了?」襲人道:「可不是?想來都是一個人,不過名分裡頭差些,何苦這樣毒?外面名聲也不好聽。」黛玉從不聞襲人背地裡說人,今聽此話有因,心裡一動,便說道:「這也難說。但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襲人道:「做了旁邊人,心裡先怯,那裡倒敢欺負人呢?」

  說著,只見一個婆子在院裡問道:「這裡是林姑娘的屋子麼?那位姐姐在這裡呢?」雪雁出來一看,模糊認的是薛姨媽那邊的人,便問道:「作什麼?」婆子道:「我們姑娘打發來給這裡林姑娘送東西的。」雪雁道:「略等等兒。」雪雁進來回了黛玉,黛玉便叫領他進來。

  那婆子進來請了安,且不說送什麼,只是覷著眼瞧黛玉。看的黛玉臉上倒不好意思起來,因問道:「寶姑娘叫你來送什麼?」婆子方笑著回道:「我們姑娘叫給姑娘送了一瓶兒蜜餞荔枝來。」回頭又瞧見襲人,便問道:「這位姑娘,不是寶二爺屋裡的花姑娘麼?」襲人笑道:「媽媽怎麼認的我?」婆子笑道:「我們只在太太屋裡看屋子,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門,所以姑娘們都不大認得。姑娘們碰著到我們那邊去,我們都模糊記得。」說著,將一個瓶兒遞給雪雁,又回頭看看黛玉,因笑著向襲人說:「怨不得我們太太說,這林姑娘和你們寶二爺是一對兒,原來真是天仙似的!」襲人見他說話造次,連忙岔道:「媽媽,你乏了,坐坐吃茶罷。」那婆子笑嘻嘻的道:「我們那裡忙呢,都張羅琴姑娘的事呢。姑娘還有兩瓶荔枝,叫給寶二爺送去。」說著,顫顫巍巍告辭出去。

  黛玉雖惱這婆子方才冒撞,但因是寶釵使來的,也不好怎麼樣他,等他出了屋門,才說一聲道:「給你們姑娘道費心。」那老婆子還只管嘴裡咕咕噥噥的說:「這樣好模樣兒,除了寶玉,什麼人擎受的起!」黛玉只裝沒聽見。襲人笑道:「怎麼人到了老來,就是混說白道的,叫人聽著又生氣,又好笑。」一時,雪雁拿過瓶子來給黛玉看。黛玉道:「我懶怠吃,拿了擱起去罷。」又說了一回話,襲人才去了。

  一時,晚妝將卸,黛玉進了套間,猛抬頭看見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間老婆子的一番混話,甚是刺心。當此黃昏人靜,千愁萬緒,堆上心來。想起自己身子不牢,年紀又大了,看寶玉的光景,心裡雖沒別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見有半點意思,深恨父母在時,何不早定了這頭婚姻。」又轉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時,別處定了婚姻,怎能夠似寶玉這般人材心地?不如此時尚有可圖。」心內一上一下,輾轉纏綿,竟像轆轤一般。歎了一回氣,掉了幾點淚,無情無緒,和衣倒下。不知不覺,只見小丫頭走來說道:「外面雨村賈老爺請姑娘。」黛玉道:「我雖跟他讀過書,卻不比男學生,要見我做什麼?況且他和舅舅往來,從未提起,我也不必見的。」因叫小丫頭回復:「身上有病,不能出來,與我請安道謝就是了。」小丫頭道:「只怕要與姑娘道喜,南京還有人來接。」

  說著,又見鳳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寶釵等都來笑道:「我們一來道喜,二來送行。」黛玉慌道:「你們說什麼話?」鳳姐道:「你還裝什麼呆?你難道不知道林姑爺升了湖北的糧道,娶了一位繼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著你撂在這裡,不成事體,因托了賈雨村作媒,將你許了你繼母的什麼親戚,還說是續弦。所以著人到這裡來接你回去,大約一到家中就要過去的。都是你繼母作主。怕的是道兒上沒有照應,還叫你璉二哥哥送去。」說得黛玉一身冷汗。

  黛玉又恍惚父親果在那裡做官的樣子,心上急著,硬說道:「沒有的事,都是鳳姐姐混鬧!」只見邢夫人向王夫人使個眼色兒:「他還不信呢,咱們走罷。」黛玉含著淚道:「二位舅母坐坐去。」眾人不言語,都冷笑而去。

  黛玉此時心中幹急,又說不出來,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賈母在一處的似的,心中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還有救。」於是兩腿跪下去,抱著賈母的腿,說道:「老太太救我!我南邊是死也不去的。況且有了繼母,又不是我的親娘,我是情願跟著老太太一塊兒的。」但見賈母呆著臉兒笑道:「這個不幹我的事。」黛玉哭道:「老太太,這是什麼事呢!」老太太道:「續弦也好,倒多得一副妝奩。」黛玉哭道:「我在老太太跟前,決不使這裡分外的閒錢,只求老太太救我!」

  賈母道:「不中用了。做了女人總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地終非了局。」黛玉道:「我在這裡,情願自己做個奴婢過活,自做自吃,也是願意。只求老太太作主!」見賈母總不言語,黛玉又抱著賈母哭道:「老太太!你向來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緊急的時候兒,怎麼全不管?你別說我是你的外孫女兒,是隔了一層了;我的娘是你的親生女兒,看我娘分上,也該護庇些!」說著,撞在懷裡痛哭。聽見賈母道:「鴛鴦,你來送姑娘出去歇歇,我被他鬧乏了。」

  黛玉情知不是路了,求之無用,不如尋個自盡,站起來,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沒有親娘,便是外祖母與舅母姊妹們,平時何等待的好,可見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麼獨不見寶玉?或見他一面,看他還有法兒。」便見寶玉站在面前,笑嘻嘻的說:「妹妹大喜呀!」黛玉聽了這一句話,越發急了,也顧不得什麼了,把寶玉緊緊的拉住,說:「好!寶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個無情無義的人了!」寶玉道:「我怎麼無情無義?你既有了人家兒,咱們各自幹各自的了。」黛玉越聽越氣,越沒了主意,只得拉著寶玉,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誰去?」寶玉道:「你要不去,就在這裡住著。你原是許了我的,所以你才到我們這裡來。我待你是怎麼樣的,你也想想。」

  黛玉恍惚又像果曾許過寶玉的,心內忽又轉悲作喜,問寶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寶玉道:「我說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話,你就瞧瞧我的心!」說著,就拿著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劃,只見鮮血直流。黛玉嚇得魂飛魄散,忙用手握著寶玉的心窩,哭道:「你怎麼做出這個事來?你先來殺了我罷!」寶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給你瞧。」還把手在劃開的地方兒亂抓。黛玉又顫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寶玉痛哭。寶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沒有了,活不得了!」說著,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拼命放聲大哭,只聽見紫鵑叫道:「姑娘,姑娘!怎麼魘住了?快醒醒兒,脫了衣服睡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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