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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題五美吟 浪蕩子情遺九龍佩(2)


  卻說紫鵑端了茶來,打量二人又為何事口角,因說道:「姑娘身上才好些,寶二爺又來慪氣了。到底是怎麼樣?」寶玉一面拭淚,笑道:「誰敢慪妹妹了?」一面搭訕著起來閒步,只見硯臺底下微露一紙角,不禁伸手拿起。黛玉忙要起身來奪,已被寶玉揣在懷內,笑央道:「好妹妹,賞我看看罷!」黛玉道:「不管什麼,來了就混翻!」

  一語未了,只見寶釵走來,笑道:「寶兄弟要看什麼?」寶玉因未見上面是何言詞,又不知黛玉心中如何,未敢造次回答,卻望著黛玉笑。黛玉一面讓寶釵坐,一面笑道:「我曾見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終身遭際,令人可欣、可羨、可悲、可歎者甚多。今日飯後無事,因欲擇出數人,胡亂湊幾首詩,以寄感慨,可巧探丫頭來會我瞧鳳姐姐去,我也身上懶懶的,沒同他去。剛才做了五首,一時困倦起來,撂在那裡,不想二爺來了,就瞧見了。其實給他看也沒有什麼,但只我嫌他是不是的寫給人看去。」寶玉忙道:「我多早晚給人看來?昨日那把扇子,原是我愛那幾首《白海棠》詩,所以我自己用小楷寫了,不過為的是拿在手中看著便易。我豈不知閨閣中詩詞字跡是輕易往外傳誦不得的?自從你說了,我總沒拿出園子去。」

  寶釵道:「林妹妹這慮的也是。你既寫在扇子上,偶然忘記了,拿在書房裡去,被相公們看見了,豈有不問是誰做的呢?倘或傳揚開了,反為不美。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女工還是第二件。其餘詩詞,不過是閨中遊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些才華的名譽。」因又笑向黛玉道:「拿出來給我看看無妨,只不叫寶兄弟拿出去就是了。」黛玉笑道:「既如此說,連你也可以不必看了。」又指著寶玉笑道:「他早已搶去了。」寶玉聽了,方自懷內取出,湊至寶釵身旁,一同細看。只見寫道:

  西施

  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官空自憶兒家。
  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

  虞姬

  腸斷烏啼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

  明妃

  絕豔驚人出漢官,紅顏命薄古今同。
  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

  綠珠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
  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紅拂

  長劍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
  屍居余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寶玉看了,讚不絕口。又說道:「妹妹這詩,恰好只做了五首,何不就命曰《五美吟》?」於是不容分說,便提筆寫在後面。寶釵亦說道:「做詩不論何題,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走去,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義,究竟算不得好詩。即如前人所詠昭君之詩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壽的,又有譏漢帝不能使畫工圖貌賢臣而畫美人的,紛紛不一。後來王荊公複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歐陽永叔有『耳目所見尚如此,萬瑞安能制夷狄』:二詩俱能各出己見,不與人同。今日林妹妹這五首詩,亦可謂命意新奇,別開生面了。」

  仍欲往下說時,只見有人回道:「璉二爺回來了。适才外頭傳說,往東府裡去了,好一會了,想必就回來的。」寶玉聽了,連忙起身,迎至大門以內等待,恰好賈璉自外下馬進來。於是寶玉先迎著賈璉打千兒,口中給賈母王夫人等請了安,又給賈璉請了安。二人攜手走進來。只見李紈、鳳姐、寶釵、黛玉、迎、探、惜等早在中堂等候。一一相見已畢。因聽賈璉說道:「老太太明日一早到家,一路身體甚好。今日先打發了我來家看視。明日五更,仍要出城迎接。」說畢,眾人又問了些路途的景況。因賈璉是遠歸,遂大家別過,讓賈璉回房歇息。一宿晚景,不必細述。

  至次日飯時前後,果見賈母王夫人等到來。眾人接見已畢,略坐了一坐,吃了一杯茶,便領了王夫人等人過寧府中來。只聽見裡面哭聲震天,卻是賈赦賈璉送賈母到家,即過這邊來了。當下賈母進入裡面,早有賈赦賈璉率領族中人哭著迎出來了。他父子,一邊一個,挽了賈母,走至靈前,又有賈珍賈蓉跪著,撲入賈母懷中痛哭。賈母暮年人,見此光景,亦摟了珍蓉等痛哭不己。賈赦賈璉在旁苦勸,方略略止住。又轉至靈右,見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大痛一場。哭畢,眾人方上前,一一請安間好。

  賈璉因賈母才回家來,未得歇息,坐在此間看著,未免要傷心,遂再三的勸。賈母不得已,方回來了。果然年邁的人,禁不住風霜傷感,至夜間,便覺頭悶心酸,鼻塞聲重,連忙請了醫生來診脈下藥,足足的忙亂了半夜一日。幸而發散的快,未曾傳經,至三更天,些鬚髮了點汗,脈靜身涼,大家方放了心。至次日,仍服藥調理。

  又過了數日,乃賈敬送殯之期。賈母猶未大愈,遂留寶玉在家侍奉。鳳姐因未曾甚好,亦未去。其餘賈赦、賈璉、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領家人僕婦,都送至鐵檻寺,至晚方回。賈珍尤氏並賈蓉仍在寺中守靈。等過百日後,方扶柩回籍。家中仍托尤老娘並二姐兒三姐兒照管。

  卻說賈璉素日既聞尤氏姐妹之名,恨無緣得見;近因賈敬停靈在家,每日與二姐兒三姐兒相認已熟,不禁動了垂涎之意。況知與賈珍賈蓉素日有「聚麀」之誚,因而乘機百般撩撥,眉目傳情。那三姐兒卻只是淡淡相對,只有二姐兒也十分有意,但只是眼目眾多,無從下手。賈璉又怕賈珍吃醋,不敢輕動,只好二人心領神會而已。

  此時出殯以後,賈珍家下人少,除尤老娘帶領二姐兒三姐兒,並幾個粗使的丫鬟老婆子在正室居住外,其餘婢妾都隨在寺中;外面僕婦,不過晚間巡更,日間看守門戶,白日無事,亦不進裡面去:所以賈璉便欲趁此時下手。遂托相伴賈珍為名,亦在寺中住宿;又時常借著替賈珍料理家務,不時至寧府中來勾搭二姐兒。

  一日,有小管家俞祿來回賈珍道:「前者所用棚杠孝布並請杠人青衣,共使銀一千一百十兩,除給銀五百兩外,仍欠六百零十兩。昨日兩處買賣人俱來催討,奴才特來討爺的示下。」賈珍道:「你先往庫上領去就是了,這又何必來回我?」俞祿道:「昨日已曾上庫上去領,但只是老爺歸天以後,各處支領甚多,所剩還要預備百日道場及廟中用度,此時竟不能發給,所以奴才今日特來回爺。或者爺內庫裡暫且發給,或者挪借何項,吩咐了,奴才好辦。」賈珍笑道:「你還當是先呢,有銀子放著不使。你無論那裡借了給他罷。」俞祿笑回道:「若說一二百,奴才還可巴結;這五六百,奴才一時那裡辦得來?」賈珍想了一回,向賈蓉道:「你問你娘去:昨日出殯以後,有江南甄家送來弔祭銀五百兩,未曾交到庫上去,家裡再找找,湊齊了,給他去罷。」

  賈蓉答應了,連忙過這邊來,回了尤氏,複轉來回他父親道:「昨日那項銀子已使了二百兩,下剩的三百兩,令人送至家中,交給老娘收了。」賈珍道:「既然如此,你就帶了他去,合你老娘要出來,交給他。再者,也瞧瞧家中有事無事,問你兩個姨娘好。——下剩的,俞祿先借了添上罷。」

  賈蓉和俞祿答應了,方欲退出,只見賈璉走進來了。俞祿忙上前請了安。賈璉便問何事。賈珍一一告訴了。賈璉心中想道:「趁此機會,正可至寧府尋二姐兒。」一面遂說道:「這有多大事,何必向人借去?昨日我方得了一項銀子,還沒有使呢,莫若給他添上,豈不省事?」賈珍道:「如此甚好,你就吩咐蓉兒,一併叫他取去。」賈璉忙道:「這個必得我親身取去。再我這幾日沒回家了,還要給老太太、老爺、太太們請請安去;到大哥那邊查查家人們有無生事,再也給親家太太請請安。」賈珍笑道:「只是又勞動你,我心裡倒不安。」賈璉也笑道:「自家兄弟,這有何妨呢?」賈珍又吩咐賈蓉道:「你跟了你叔叔去,也到那邊給老太太、老爺、太太們請安,說我和你娘都請安。打聽打聽老太太身上可大安了,還服藥呢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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