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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題五美吟 浪蕩子情遺九龍佩(1)


  話說賈蓉見家中諸事已妥,連忙趕至寺中,回明賈珍。於是連夜分派各項執事人役,並預備一切應用旛杠等物,擇於初四日卯時請靈柩進城;一面使人知會諸位親友。是日,喪儀焜耀,賓客如雲。自鐵檻寺至寧府,夾路看的何止數萬人。內中有嗟歎的;也有羡慕的;又有一等「半瓶醋」的讀書人,說是喪禮與其奢易,莫若儉戚的。一路紛紛議論不一。至未申時方到,將靈柩停放正堂之內。供奠舉哀已畢,親友漸次散回,只剩族中人,分理迎賓送客等事。近親只有邢舅太爺相伴未去。賈珍賈蓉此時為禮法所拘,不免在靈旁藉草枕塊,恨苦居喪。人散後,仍乘空在內親女眷中廝混。寶玉亦每日在寧府穿孝,至晚人散,方回園裡。鳳姐身體未愈,雖不能時常在此,或遇著開壇誦經,親友上祭之日,亦紮掙過來,相幫尤氏料理。

  一日,供畢早飯,因天氣尚長,賈珍等連日勞倦,不免在靈旁假寐。寶玉見無客至,遂欲回家看視黛玉,因先回至怡紅院中。進入門來,只見院中寂靜無人,有幾個老婆子和那小丫頭們,在回廊下取便乘涼,也有睡臥的,也有坐著打盹的。寶玉也不去驚動。只有四兒看見,連忙上前來打簾子。將掀起時,只見芳官自內帶笑跑出,幾乎和寶玉撞個滿懷。一見寶玉,方含笑站著說道:「你怎麼來了?你快給我攔住晴雯,他要打我呢!」一語未了,只聽見屋裡唏嘩喇的亂響,不知是何物撒了一地。隨後晴雯趕來罵道:「我看你這小蹄子兒往那裡去?輸了不叫打!寶玉不在家,我看有誰來救你?」寶玉連忙帶笑攔住,道:「你妹子小,不知怎麼得罪了你,看我的分上,饒他罷!」

  晴雯也不想寶玉此時回來,乍一見,不覺好笑,遂笑說道:「芳官竟是個狐狸精變的!就是會拘神遣將的符咒,也沒有這麼快!」又笑道:「就是你真請了神來,我也不怕!」遂奪手仍要捉拿。芳官早已藏在身後,摟著寶玉不放。寶玉遂一手拉了晴雯,一手攜了芳官,進來看時,只見西邊炕上麝月、秋紋、碧痕、春燕等正在那裡「抓子兒」贏瓜子兒呢。卻是芳官輸給晴雯,芳官不肯叫打,跑出去了。晴雯因趕芳官,將懁內的子兒撒了一地。

  寶玉笑道:「如此長天,我不在家裡,正怕你們寂寞,吃了飯睡覺,睡出病來;大家尋件事玩笑消遣,甚好。」因不見襲人,又問道:「你襲人姐姐呢?」晴雯道:「襲人麼?越發道學了,獨自個在屋裡面壁呢!這好一會我們沒進去,不知他做什麼呢,一點聲兒也聽不見。你快瞧瞧去罷,或者此時參悟了,也不可知。」

  寶玉聽說,一面笑,一面走至里間。只見襲人坐在近窗床上,手中拿著一根灰色條子,正在那裡打結子呢。見寶玉進來,連忙站起,笑道:「晴雯這東西編派我什麼呢?我因要趕著打完了這結子,沒工夫和他們瞎鬧,因哄他說:『你們玩去罷。趁著二爺不在家,我要在這裡靜坐一坐,養一養神。』他就編派了我這些個話:什麼『面壁了』、『參禪了』的。等一會,我不撕他那嘴!」

  寶玉笑著,挨近襲人坐下,瞧他打結子,問道:「這麼長天,你也該歇息歇息,或和他們玩笑。要不,瞧瞧林妹妹去也好。怪熱的,打這個那裡使?」襲人道:「我見你帶的扇套還是那年東府裡蓉大奶奶的事情上做的。那個青東西,除族中或親友家夏天有白事才帶的著,一年遇著帶一兩遭,平常又不犯做;如今那府裡有事,這是要過去天天帶的,所以我趕著另作一個。等打完了結子,給你換下那舊的來。你雖然不講究這個,要叫老太太回來看見,又該說我們躲懶,連你穿帶的東西都不經心了。」寶玉笑道:「這真難為你想的到。只是也不可過於趕,熱著了,倒是大事。」

  說著,芳官早托了一杯涼水內新泡的茶來。因寶玉素昔秉賦柔脆,雖暑月不敢用冰,只以新汲井水,將茶連壺浸在盆內,不時更換,取其涼意而已。寶玉就芳官手內吃了半盞,遂向襲人道:「我來時已吩咐了焙茗:要珍大哥那邊有要緊的客來時,叫他即刻送信;要沒要緊的事,我就不過去了。」說畢,遂出了房門,又回頭向碧痕等道:「要有事,到林姑娘那裡找我。」

  於是一徑往瀟湘館來看黛玉。將過了沁芳橋,只見雪雁領了兩個老婆子,手中都拿著菱、藕、瓜果之類。寶玉忙問雪雁道:「你們姑娘從來不吃這些涼東西,拿這些瓜果作什麼?不是要請那位姑娘奶奶麼?」雪雁笑道:「我告訴你,——可不許你對姑娘說去。」寶玉點頭應允。雪雁便命兩個老婆子:「先將瓜果送去,交與紫鵑姐姐。他要問我,你就說我做什麼呢,就來。」那婆子答應著去了。雪雁方說道:「我們姑娘這兩日方覺身上好些了。今日飯後,三姑娘來,會著要瞧二奶奶去,姑娘也沒去。又不知想起什麼來了,自己哭了一回,提筆寫了好些,不知是詩是詞。叫我傳瓜果去時,又聽叫紫鵑將屋內擺著的小琴桌上的陳設搬下來,將桌子挪在外間當地,又叫將那龍文鼎放在桌上,等瓜果來時聽用。要說是請人呢,不犯先忙著把個爐擺出來。要說點香呢,我們姑娘素日屋內除擺新鮮花果木瓜之類,又不大喜熏衣服。就是點香,也當點在常坐臥的地方兒。難道是老婆子們把屋子熏臭了,要拿香熏熏不成?究竟連我也不知為什麼。二爺自瞧瞧去。」

  寶玉聽了,不由的低頭,心內細想道:「據雪雁說,必有原故。要是同那一位姐妹們閑坐,亦不必如此先設饌具。或者是姑爺姑媽的忌辰?但我記得每年到此日期,老太太都吩咐另外整理肴饌送去林妹妹私祭,此時已過。大約必是七月,因為瓜果之節,家家都上秋季的墳,林妹妹有感于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取《禮記》『春秋薦其時食』之意,也未可定……但我此刻走去,見他傷感,必極力勸解,又怕他煩惱,鬱結於心;若竟不去,又恐他過於傷感,無人勸止:兩件皆足致疾!……莫若先到鳳姐姐處一看,在彼稍坐即回。如若見林妹妹傷感,再設法開解:既不至使其過悲,哀痛稍申,亦不至抑鬱致病。」

  想畢,遂別了雪雁,出了園門,一徑到鳳姐處來,正有許多婆子們回事畢,紛紛散出。鳳姐倚著門和平兒說話呢,一見了寶玉,笑道:「你回來了麼?我才吩咐了林之孝家的,叫他使人告訴跟你的小廝,若沒什麼事,趁便請你回來歇息歇息。再者,那裡人多,你那裡禁的住那些氣味?不想恰好你倒來了!」寶玉笑道:「多謝姐姐惦記。我也因今日沒事,又見姐姐這兩日沒往那府裡去,不知身上可大愈了,所以回來看看。」鳳姐道:「左右也不過是這麼著,三日好,兩日不好的。老太太、太太不在家,這些大娘們,噯!那一個是安分的!每日不是打架,就是拌嘴,連賭博偷盜的事情,都鬧出來了兩三件了!雖說有三姑娘幫著辦理,他又是個沒出閣的姑娘,也有叫他知道得的,也有往他說不得的事,也只好強紮掙著罷了。總不得心靜一會兒!別說想病好,求其不添,也就罷了。」寶玉道:「姐姐雖如此說,姐姐還要保重身體,少操些心才是。」

  說畢,又說了些閒話,別了鳳姐,回身往園中走來。進了瀟湘館院門看時,只見爐嫋殘煙,奠餘玉醴,紫鵑正看著人往裡收桌子,搬陳設呢。寶玉便知已經奠祭完了,走入屋內,只見黛玉面向裡歪著,病體懨懨,大有不勝之態。紫鵑連忙說道:「寶二爺來了。」黛玉方慢慢的起來。含笑讓坐。

  寶玉道:「妹妹,這兩天可大好些了?氣色倒覺靜些,只是為何又傷心了!」黛玉道:「可是你沒的說了!好好的,我多早晚又傷心了?」寶玉笑道:「看妹妹臉上現有淚痕,如何還哄我呢?只是我想妹妹素日本來多病,凡事當各自寬解,不可過作無益之悲;若作踐壞了身子,使我——」說到這裡,覺得以下的話有些難說,連忙咽住。只因他雖說和黛玉一處長大,情投意合,又願同生同死,卻只心中領會,從來未曾當面說出;況兼黛玉心多,每每說話造次,得罪了他。今日原為的是來勸解,不想把話又說造次了,接不下去,心中一急,又怕黛玉惱他。又想一想自己的心,實在的是為好,因而轉念為悲,反倒掉下淚來。

  黛玉起先原惱寶玉說話不論輕重,如今見此光景,心有所感,本來素昔愛哭,此時亦不免無言對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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