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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 憨湘雲醉眠芍藥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3)


  底下寶玉可巧和寶釵對了點子,寶釵便覆了一個「寶」字,寶玉想了一想,便知是寶釵作戲,指著自己的「通靈玉」說的,便笑道:「姐姐拿我作雅謔,我卻射著了。說出來,姐姐別惱,就是姐姐的諱,『釵』字就是了。」眾人道:「怎麼解?」寶玉道:「他說『寶』,底下自然是『玉』字了;我射『釵』字,舊詩曾有『敲斷玉釵紅燭冷』,豈不射著了?」湘雲說道:「這用時事,卻使不得。兩個人都該罰。」香菱道:「不止時事,這也是有出處的。」湘雲道:「『寶玉』二字,並無出處,不過是春聯上或有之,詩書紀載並無,算不得。」香菱道:「前日我讀岑嘉州五言律,現有一句,說:『此鄉多寶玉。』怎麼你倒忘了?後來又讀李義山七言絕句,又有一句,『寶釵無日不生塵。』我還笑說:『他兩個名字,都原來在唐詩上呢。』」眾人笑說:「這可問住了,快罰一杯。」湘雲無話,只得飲了。大家又該對點搳拳。

  這些人因賈母王夫人不在家,沒了管束,便任意取樂。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滿廳中紅飛翠舞,玉動珠搖,真是十分熱鬧。玩了一回,大家方起席散了,卻忽然不見了湘雲。只當他外頭自便就來,誰知越等越沒了影兒。使人各處去找,那裡找的著?

  接著林之孝家的同著幾個老婆子來,一則恐有正事呼喚;二則恐丫鬟們年輕,趁王夫人不在家,不服探春等約束,恣意痛飲,失了體統:故來請問有事無事。探春見他們來了,便知其意,忙笑道:「你們不放心,來查我們來了?我們並沒有多吃酒,不過是大家玩笑,將酒作引子。媽媽們別耽心。」李紈尤氏也都笑說:「你們歇著去罷,我們也不敢叫他們多吃了。」林之孝家的等人笑說:「我們知道。連老太太讓姑娘們吃酒,姑娘們還不肯吃呢,何況太太們不在家,自然玩罷了。我們怕有事,來打聽打聽;二則天長了,姑娘們玩一會子,還該點補些小食兒。素日又不大吃雜項東西,如今吃一兩杯酒,若不多吃些東西,怕受傷。」

  探春笑道:「媽媽說的是,我們也正要吃呢。」回頭命取點心來。兩旁丫鬟們齊聲答應了,忙去傳點心。探春又笑讓:「你們歇著去,或是姨媽那裡說話兒去。我們即刻打發人送酒你們吃去。」林之孝家的等人笑回:「不敢領了。」又站了一回,方退出去了。平兒摸著臉,笑道:「我的臉都熱了,也不好意思見他們。依我說,竟收了罷,別惹他們再來,倒沒意思了。」探春笑道:「不相干,橫豎咱們不認真喝酒就罷了。」

  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笑嘻嘻的走來,說:「姑娘們快瞧,雲姑娘吃醉了,圖涼快,在山子後頭一塊青石板磴上睡著了。」眾人聽說,都笑道:「快別吵嚷!」說著,都走來看時,果見湘雲臥于山石僻處一個石磴子上,業經香夢沈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鬧,嚷嚷的圍著。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攙扶。湘雲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嘟嘟嚷嚷說:「泉香酒冽,……醉扶歸,……宜會親友。」眾人笑推他說道:「快醒醒兒,吃飯去。這潮磴上還睡出病來呢!」

  湘雲慢啟秋波,見了眾人.又低頭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納涼避靜的,不覺因多罰了兩杯酒,嬌娜不勝,便睡著了,心中反覺自悔。早有小丫頭端了一盆洗臉水,兩個捧著鏡奩。眾人等著他。他便在石磴上重新勻了臉,攏了鬢,連忙起身,同著來至紅香圃中。又吃了兩杯濃茶。探春忙命將醒酒石拿來,給他銜在口內。一時又命他吃了些酸湯,方才覺得好了些。當下又選了幾樣果菜給鳳姐兒送去,鳳姐兒也送了幾樣來。

  寶釵等吃過點心,大家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在外觀花的,也有倚欄看魚的,各自取便,說笑不一。探春便和寶琴下棋,寶釵岫煙觀局。黛玉和寶玉在一簇花下唧唧噥噥,不知說些什麼。只見林之孝家的和一群女人,帶了一個媳婦進來。那媳婦愁眉淚眼,也不敢進廳來,到階下便朝上跪下磕頭。探春因一塊棋受了敵,算來算去,總得了兩個眼,便折了官著兒,兩眼只瞅著棋盤,一隻手伸在盒內,只管抓棋子作想,——林之孝家的站了半天——因回頭要茶時才看見,問什麼事。

  林之孝家的便指那媳婦說:「這是四姑娘屋裡小丫頭彩兒的娘,現是園內伺候的人。嘴很不好,才是我聽見了。問著他,他說的話也不敢回姑娘。竟要攆出去才是。」探春道:「怎麼不回大奶奶?」林之孝家的道:「方才大奶奶往廳上姨太太處去,頂頭看見,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來。」探春道:「怎麼不回二奶奶?」平兒道:「不回去也罷,我回去說一聲就是了。既這麼著,就攆他出去,等太太回來再回。請姑娘定奪。」探春點頭,仍又下棋。這裡林之孝家的帶了那人出去。不提。

  黛玉和寶玉二人站在花下,遙遙盼望。黛玉便說道:「你家三丫頭倒是個乖人。雖然叫他管些事,也倒一步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來了。」寶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著時,他幹了幾件事,這園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根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幾件事,單拿我和鳳姐姐做筏子。最是心裡有算計的人,豈止乖呢!」黛玉道:「要這樣才好。咱們也太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閑了,替他們一算,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寶玉笑道:「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不短了咱們兩個人的。」黛玉聽了,轉身就往廳上尋寶釵說笑去了。

  寶玉正欲走時,只見襲人走來,手內捧著一個小連環洋漆茶盤,裡面可式放著兩鐘新茶,因問他:「往那裡去呢?我見你兩個半日沒吃茶,巴巴的倒了兩鐘來,他又走了。」寶玉道:「那不是他?你給他送去。」說著,自拿了一鐘。襲人便送了那鐘去。偏和寶釵在一處,只得一鐘茶,便說:「那位喝時,那位先接了,我再倒去。」寶釵笑道:「我倒不喝,只要一口漱漱就是了。」說著,先拿起來喝了一口,剩了半杯,遞在黛玉手內。襲人笑說:「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這病,大夫不許多吃茶,這半鐘盡夠了,難為你想的到!」說畢,飲幹,將杯放下。襲人又來接寶玉的。寶玉因問:「這半日不見芳官,他在那裡呢!」襲人四顧一瞧,說:「才在這裡的,幾個人鬥草玩,這會子不見了。」

  寶玉聽說,便忙回房中,果見芳官面向裡,睡在床上。寶玉推他說道:「快別睡覺,咱們外頭玩去。一會子好吃飯。」芳官道:「你們吃酒,不理我,叫我悶了半天,可不來睡覺罷了。」寶玉拉了他起來,笑道:「咱們晚上家裡再吃。回來我叫襲人姐姐帶了你桌上吃飯,何如?」芳官道:「藕官蕊官都不上去,單我在那裡,也不好。我也吃不慣那個麵條子,早起也沒好生吃。才剛餓了,我已告訴了柳嬸子先給我做一碗湯,盛半碗粳米飯送來,我這裡吃了就完事。若是晚上吃酒,不許叫人管著我,我要盡力吃夠了才罷。我先在家裡,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學了這勞什子,他們說怕壞嗓子,這幾年也沒聞見。趁今兒,我可是要開齋了。」寶玉道:「這個容易。」

  說著,只見柳家的果遣人送了一個盒子來。春燕接著,揭開看時,裡面是一碗蝦丸雞皮湯,又是一碗酒釀清蒸鴨子,一碟醃的胭脂鵝脯,還有一碟四個奶油松瓤卷酥,並一大碗熱騰騰碧瑩瑩綠畦香稻粳米飯。春燕放在案上,走來安小菜碗箸,過來撥了一碗飯。芳官便說:「油膩膩的,誰吃這些東西!」只將湯泡飯吃了一碗,揀了兩塊醃鵝就不吃了。寶玉聞著,倒覺比往常之味又勝些似的,遂吃了一個卷酥;又命春燕也撥了半碗飯泡湯一吃,十分香甜可口。春燕和芳官都笑了。

  吃畢,春燕便將剩的要交回。寶玉道:「你吃了罷,若不夠,再要些來。」春燕道:「不用要,這就夠了。方才麝月姐姐拿了兩盤子點心給我們吃了,我再吃了這個,盡夠了,不用再吃了。」說著,便站在桌旁,一頓吃了。又留下兩個卷酥,說:「這個留下給我媽吃。晚上要吃酒,給我兩碗酒吃就是了。」寶玉笑道:「你也愛吃酒?等著咱們晚上痛喝一回。你襲人姐姐和睛雯姐姐的量也好,也要喝,只是每日不好意思的。趁今兒大家開齋。還有件事,想著囑咐你,竟忘了,此刻才想起來:以後芳官全要你照看他。他或有不到處,你提他。襲人照顧不過這些人來。」春燕道:「我都知道,不用你操心。但只五兒的事怎麼樣?」寶玉道:「你和柳家的說去,明兒真叫他進來罷。等我告訴他們一聲就完了。」

  芳官聽了,笑道:「這倒是正經事。」春燕又叫兩個小丫頭進來,伏侍洗手倒茶。自己收了傢伙,交給婆子,也洗手,便去找柳家的。不在話下。

  寶玉便出來,仍往紅香圃尋眾姐妹。芳官在後,拿著巾扇。剛出了院門,只見襲人晴雯二人攜手回來。寶玉問:「你們做什麼呢?」襲人道:「擺下飯了,等你吃飯呢。」寶玉笑著將方才吃飯的一節,告訴了他兩個。襲人笑道:「我說你是貓兒食。雖然如此,也該上去陪他們,多少應個景兒。」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額上,說道:「你就是狐媚子!什麼空兒,跑了去吃飯!兩個怎麼約下了?也不告訴我們一聲兒。」襲人笑道:「不過是誤打誤撞的遇見;說約下,可是沒有的事。」晴雯道:「既這麼著,要我們無用。明兒我們都走了,讓芳官一個人,就夠使了。」襲人笑道:「我們都去了,使得;你卻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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