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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 憨湘雲醉眠芍藥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4)


  晴雯道:「惟有我是第一個要去:又懶,又夯,性子又不好,又沒用。」襲人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襟再燒了窟窿,你去了,誰能以補呢?你倒別和我拿三搬四的。我煩你做個什麼,把你懶的『橫針不拈,豎線不動』。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煩你,橫豎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什麼我去了幾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連命也不顧,給他做了出來?這又是什麼緣故?——你到底說話呀!怎麼裝憨兒和我笑?那也當不了什麼。」晴雯笑著,啐了一口。大家說著,來至廳上。薛姨媽也來了,依序坐下吃飯。寶玉只用茶泡了半碗飯,應景而已。

  一時吃畢,大家吃茶閒話,又隨便玩笑。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等四五個人,滿園玩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來,兜著坐在花草堆裡鬥草。這一個說「我有觀音柳。」那一個說「我有羅漢松。」那一個又說「我有君子竹。」這一個又說「我有美人蕉。」這個又說「我有星星翠」;那個又說「我有月月紅。」這個又說「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個又說「我有琵琶記裡的枇杷果。」荳官便說:「我有姐妹花。」眾人沒了。香菱便說:「我有夫妻蕙。」荳官說:「從沒聽見有個『夫妻蕙』。」香菱道:「一個剪兒一個花兒叫做『蘭』,一個剪兒幾個花兒叫做『蕙』。上下結花的為『兄弟蕙』,並頭結花的為『夫妻蕙』。我這枝並頭的,怎麼不是『夫妻蕙』?」

  荳官沒的說了,便起身笑道:「依你說,要是這兩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兒子蕙』了?若是兩枝背面開的,就是『仇人蕙』了?你漢子去了大半年,你想他了,便拉扯著蕙上也有了夫妻了,好不害臊!」香菱聽了,紅了臉,忙要起身擰他,笑駡道:「我把你這個爛了嘴的小蹄子!滿口裡放屁胡說!」荳官見他要站起來,怎肯容他?就連忙伏身將他壓住,回頭笑著,央告蕊官等:「來幫著我擰他這張嘴!」兩個人滾在地下。眾人拍手笑說:「了不得了!那是一窪子水,可惜弄了他的新裙子!」荳官回頭看了一看,果見傍邊有一汪積雨,香菱的半條裙子都汙濕了,自己不好意思,忙奪手跑了。眾人笑個不住,怕香菱拿他們出氣,也都笑著一哄而散。

  香菱起身,低頭一瞧,見那裙上猶滴滴點點流下綠水來,正恨罵不絕,可巧寶玉見他們鬥草,也尋了些草花來湊戲。忽見眾人跑了,只剩了香菱一個,低頭弄裙,因問:「怎麼散了?」香菱便說:「我有一枝夫妻蕙,他們不知道,反說我謅,因此鬧起來,把我的新裙子也糟蹋了。」寶玉笑道:「你有夫妻蕙,我這裡倒有一枝並蒂菱。」口內說著,手裡真個拈著一枝並蒂菱花,又拈了那枝夫妻蕙在手內。香菱道:「什麼夫妻不夫妻,並蒂不並蒂!你瞧瞧這裙子!」寶玉便低頭一瞧,「噯呀」了一聲,說:「怎麼就拉在泥裡了?可惜!這石榴紅綾最不禁染!」香菱道:「這是前兒琴姑娘帶了來的。姑娘做了一條,我做了一條,今兒才上身。」寶玉跌腳歎道:「若你們家,一日糟蹋這麼一件,也不值什麼。只是頭一件,既系琴姑娘帶來的,你和寶姐姐每人才一件,他的尚好,你的先弄壞了,豈不辜負他的心?二則姨媽老人家的嘴碎,饒這麼著,我還聽見常說你們不知過日子,只會蹧蹋東西,不知惜福。這叫姨媽看見了,又說個不清!」

  香菱聽了這話,卻碰在心坎兒上,反倒喜歡起來。因笑道:「就是這話。我雖有幾條新裙子,都不合這一樣;若有一樣的,趕著換了也就好了,過後再說。」寶玉道:「你快休動,只站著方好;不然,連小衣、膝褲、鞋面都要弄上泥水了。我有主意:襲人上月做了一條和這個一模一樣的,他因有孝,如今也不穿,竟送了你換下這個來,何如?」香菱笑著搖頭說:「不好。倘或他們聽見了,倒不好。」寶玉道:「這怕什麼?等他孝滿了,他愛什麼,難道不許你送他別的不成?你若這樣,不是你素日為人了。況且不是瞞人的事,只管告訴寶姐姐也可。只不過怕姨媽老人家生氣罷咧。」香菱想了一想有理,點頭笑道:「就是這樣罷了,別辜負了你的心。等著你。——千萬叫他親自送來才好!」

  寶玉聽了,喜歡非常,答應了,忙忙的回來。一壁低頭,心下暗想:「可惜這麼一個人,沒父母,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給這個霸王!」因又想起:「往日平兒也是意外,想不到的,今兒更是意外之意外的事了!」一面胡思亂想,來至房中,拉了襲人,細細告訴了他緣故。

  香菱之為人,無人不憐愛的。襲人又本是個手中撒漫的,況與香菱相好,一聞此信,忙就開箱取了出來,折好,隨了寶玉,來尋香菱,見他還站在那裡等呢。襲人笑道:「我說你太淘氣了,總要淘出個故事來才罷。」香菱紅了臉,笑說:「多謝姐姐了!誰知那起促狹鬼使的黑心!」說著,接了裙子,展開一看,果然合自己的一樣;又命寶玉背過臉去,自己向內解下來,將這條系上。襲人道:「把這醃臢了的交給我拿回去收拾了,給你送來。你要拿回去,看見了又是要問的。」香菱道:「好姐姐,你拿去不拘給那個妹妹罷。我有了這個,不要他了。」襲人道:「你倒大方的很。」香菱忙又拜了兩拜,道謝襲人。一面襲人拿了那條泥汙了的裙子就走。

  香菱見寶玉蹲在地下,將方才夫妻蕙與並蒂菱用樹枝兒挖了一個坑,先抓些落花來鋪墊了,將這菱蕙安放上,又將些落花來掩了,方撮土掩埋平伏。香菱拉他的手笑道:「這又叫做什麼?怪道人人說你慣會鬼鬼祟祟,使人肉麻呢。你瞧瞧!你這手弄得泥汙苔滑的,還不快洗去!」寶玉笑著,方起身走了去洗手。香菱也自走開。

  二人已走了數步,香菱複轉身回來叫住寶玉。寶玉不知有何話說,紮煞著兩隻泥手,笑嘻嘻的轉來,問:「作什麼?」香菱紅了臉,只管笑,嘴裡卻要說什麼,又說不出口來。因那邊他的小丫頭臻兒走來說:「二姑娘等你說話呢。」香菱臉又一紅,方向寶玉道:「裙子的事,可別和你哥哥說就完了。」說畢,即轉身走了。寶玉笑道:「可不是我瘋了,往虎口裡探頭兒去呢!」說著,也回去了。

  不知端詳,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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