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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 慧紫鵑情辭試莽玉 慈姨媽愛語慰癡顰(3)


  次日,薛姨媽家又命薛蝌陪諸夥計吃了一天酒,連忙了三四天,方才完結。因薛姨媽看見邢岫煙生得端雅穩重,且家道貧寒,是個釵荊裙布的女兒,便欲說給薛蟠為妻。因薛蟠素昔行止浮奢,又恐遭塌了人家女兒。正在躊躇之際,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對天生地設的夫妻,因謀之于鳳姐兒。

  鳳姐兒笑道:「姑媽素知我們太太有些左性的,這事等我慢謀。」因賈母去瞧鳳姐兒時,鳳姐兒便和賈母說:「姑媽有一件事要求老祖宗,只是不好啟齒。」賈母忙問何事,鳳姐兒便將求親一事說了。賈母笑道:「這有什麼不好啟齒的?這是極好的好事。等我和你婆婆說,沒有不依的。」因回房來,即刻就命人叫了邢夫人過來,硬作保山。邢夫人想了一想,薛家根基不錯,且現今大富,薛蝌生得又好,且賈母又作保山,將計就計,便應了。

  賈母十分喜歡,忙命人請了薛姨媽來。二人見了,自然有許多謙詞。邢夫人即刻命人去告訴邢忠夫婦。他夫婦原是來此投靠邢夫人的,如何不依?早極口的說:「妙極!」賈母笑道:「我最愛管閒事,今日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謝媒錢?」薛姨媽笑道:「這是自然的。總抬了整萬銀子來,只怕不稀罕。但只一件:老太太既是作媒,還得一位主親才好。」賈母笑道:「別的沒有,我們家折腿爛手的人還有兩個。」

  說著,便命人去叫過尤氏婆媳二人來。賈母告訴他原故,彼此忙都道喜。賈母吩咐道:「咱們家的規矩,你是盡知的,從沒有兩親家爭禮爭面的。如今你算替我在當中料理,不可太省,也不可太費,把他兩家的事周全了回我。」尤氏忙答應了。薛姨媽喜之不盡,回家命寫了請貼,補送過寧府。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本不欲管,無奈賈母親自囑咐,只得應了,惟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薛姨媽是個無可無不可的人,倒還易說。這且不在話下。

  如今薛姨媽既定了邢岫煙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煙去住,賈母因說:「這又何妨?兩個孩子,又不能見面。就是姨太太和他一個大姑子,一個小姑子,又何妨?況且都是女孩兒,正好親近些呢。」邢夫人方罷。

  那薛蝌岫煙二人,前次途中,曾有一面知遇,大約二人心中皆如意。只是那岫煙未免比先時拘泥了些,不好和寶釵姐妹共處閒談;又兼湘雲是個愛取笑的,更覺不好意思。幸他是個知書達禮的,雖是女兒,還不是那種佯羞詐愧,一味輕薄造作之輩。

  寶釵自那日見他起,想他家業貧寒;二則別人的父母都是年高有德之人,獨他的父母偏是酒糟透了的人,于女兒分上平常;邢夫人也不過是臉面之情,亦非真心疼愛;且岫煙為人雅重,——迎春是個老實人,連他自己尚未照管齊全,如何能管到他身上——凡閨閣中家常一應需用之物,或有虧乏,無人照管,他又不向人張口:寶釵倒暗中每相體貼接濟,也不敢叫邢夫人知道,也恐怕是多心閒話之故。如今卻是眾人意料之外奇緣,作成這門親事。岫煙心中先取中寶釵,有時仍與寶釵閒話,寶釵仍以「姊妹」相呼。

  這日,寶釵因來瞧黛玉,恰值岫煙也來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寶釵含笑喚他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塊石壁後。寶釵笑問他:「這天還冷的很,你怎麼倒全換了夾的了?」岫煙見問,低頭不答。寶釵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問道:「必定是這個月的月錢又沒得?鳳姐姐如今也這樣沒心沒計了。」岫煙道:「他倒想著不錯日子給的。因姑媽打發人和我說道:一個月用不了二兩銀子,叫我省一兩給爹媽送出去;要使什麼,橫豎有二姐姐的東西,能著些搭著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是個老實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東西,他雖不說什麼,他那些丫頭媽媽,那一個是省事的?那一個是嘴裡不尖的?我雖在那屋裡,卻不敢很使喚他們。過三天五天,我倒得拿些錢出來,給他們打酒買點心吃才好。因此,一月二兩銀子還不夠使。如今又去了一兩。前日我悄悄的把綿衣服叫人當了幾吊錢盤纏。」寶釵聽了,愁歎道:「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後年才進來。若是在這裡,琴兒過去了,好再商議你的事,離了這裡就完了。如今不完了他妹妹的事,也斷不敢先娶親的。如今倒是一件難事。再遲兩年,我又怕你熬煎出病來。等我和媽媽再商議。」

  寶釵又指他裙上一個璧玉佩,問道:「這是誰給你的?」岫煙道:「這是三姐姐給的。」寶釵點頭道:「他見人人皆有,獨你一個沒有,怕人笑語,故此送一個,這是他聰明細緻之處。」岫煙又問:「姐姐此時那裡去?」寶釵道:「我到瀟湘館去。你且回去把那當票子叫丫頭送來,我那裡悄悄的取出來,晚上再悄悄的送給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風閃著還了得!——但不知當在那裡了?」岫煙道:「叫做什麼恒舒,是鼓樓西大街的。」寶釵笑道:「這鬧在一家去了!夥計們倘或知道了,好說人沒過來,衣裳先來了。」岫煙聽說,便知是他家的本錢,也不答言,紅了臉,一笑走開。

  寶釵也就往瀟湘館來,恰正值他母親也來瞧黛玉,正說閒話呢。寶釵笑道:「媽媽多早晚來的?我竟不知道。」薛姨媽道:「我這幾日忙,總沒來瞧瞧寶玉和他,所以今日瞧他兩人。都也好了。」黛玉忙讓寶釵坐下,因向寶釵道:「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拿著姨媽和大舅母說起,怎麼又作一門親家?」薛姨媽道:「我的兒,你們女孩兒家那裡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緣一線牽。』管姻緣的有一位月下老兒,預先註定,暗裡只用一根紅絲,把這兩個人的腳絆住,憑你兩家那怕隔著海呢,若有姻緣的,終久有機會作成了夫婦。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憑父母本人都願意了,或是年年在一處,已為是定了的親事,若是月下老人不用紅線拴的,再不能到一處。比如你姐妹兩個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

  寶釵道:「惟有媽媽說動話拉上我們!」一面說,一面伏在母親懷裡笑說:「咱們走罷。」黛玉笑道:「你瞧瞧!這麼大了,離了姨媽,他就是個最老道的;見了姨媽,他就撒嬌兒。」薛姨媽將手摩弄著寶釵,向黛玉歎道:「你這姐姐,就和鳳哥兒在老太太跟前一樣。著了正經事,就有話和他商量;沒有了事,幸虧他開我的心。我見了他這樣,有多少愁不散的!」

  黛玉聽說,流淚歎道:「他偏在這裡這樣,分明是氣我沒娘的人,故意來形容我!」寶釵笑道:「媽媽,你瞧他這輕狂樣兒,倒說我撒嬌兒!」薛姨媽道:「也怨不得他傷心,可憐沒父母,到底沒個親人。」又摩挲著黛玉,笑道:「好孩子,別哭。你見我疼你姐姐你傷心,不知我心裡更疼你呢?你姐姐雖沒父親,到底有我,有親哥哥,這就比你強了。我常和你姐姐說,心裡很疼你,只是外頭不好帶出來。他們這裡人多嘴雜,說好話的人少,說歹話的人多,不說你無依靠,為人做人配人疼;只說我們看著老太太疼你,我們也洑上水去了。」

  黛玉笑道:「姨媽既這麼說,我明日就認姨媽做娘。姨媽若是棄嫌,就是假意疼我。」薛姨媽道:「你不厭我就認了。」寶釵忙道:「認不得的。」黛玉道:「怎麼認不得?」寶釵笑道:「我且問你:我哥哥還沒定親事,為什麼反將邢妹妹先說給我兄弟了?是什麼道理?」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屬相生日不對,所以先說與兄弟了。」寶釵笑道:「不是這樣。我哥哥已經相准了,只等來家才放定,也不必提出人來。我說你認不得娘的,細想去!」說著,便和他母親擠眼兒發笑。

  黛玉聽了,便一頭伏在薛姨媽身上,說道:「姨媽不打他,我不依!」薛姨媽摟著他笑道:「你別信你姐姐的話,他是和你玩呢。」寶釵笑道:「真個媽媽明日和老太太求了,聘作媳婦,豈不比外頭尋的好?」黛玉便攏上來要抓他,口內笑說:「你越發瘋了!」薛姨媽忙笑勸,用手分開方罷。又向寶釵道:「連邢姑娘我還怕你哥哥糟蹋了他,所以給你兄弟,別說這孩子。我也斷不肯給他。前日老太太要把你妹妹說給寶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門子好親事。前日我說定了邢姑娘,老太太還取笑說:『我原要說他的人,誰知他的人沒到手,倒被他說了我們一個去了!』雖是玩話,細想來,倒也有些意思。我想寶琴雖有了人家,我雖無人可給,難道一句話也沒說?我想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得那樣,若要外頭說去,老太太斷不中意,不如把你林妹妹定給他,豈不四角俱全?」

  黛玉先還怔怔的聽,後來見說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寶釵一口,紅了臉,拉著寶釵,笑道:「我只打你!為什麼招出姨媽這些老沒正經的話來?」寶釵笑道:「這可奇了!媽媽說你,為什麼打我?」紫鵑忙跑來笑道:「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麼不和老太太說去?」薛姨媽笑道:「這孩子急什麼?想必催著姑娘出了閣,你也要早些尋一個小女婿子去了。」紫鵑飛紅了臉,笑道:「姨太太真個倚老賣老的!」說著,便轉身去了。黛玉先罵:「又與你這蹄子什麼相干!」後來見了這樣,也笑道:「阿彌陀佛!該,該,該!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媽母女及婆子丫鬟都笑起來。

  一語未了,忽見湘雲走來,手裡拿著一張當票,口內笑道:「這是什麼賬篇子?」黛玉瞧了,不認得。地下婆子都笑道:「這可是一件好東西!這個乖不是白教的!」寶釵忙一把接了看時,正是岫煙才說的當票子,忙著折起來。薛姨媽忙說:「那必是那個媽媽的當票子失落了,回來急的他們找。那裡得的?」湘雲道:「什麼是當票子?」眾婆子笑道:「真真是位呆姑娘!連當票子也不知道。」薛姨媽歎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門千金,而且又小,那裡知道這個?那裡去看這個?就是家下人有這個,他如何得見?別笑他是呆子,若給你們家的姑娘看了,也都成了呆子呢。」眾婆子笑道:「林姑娘才也不認得。別說姑娘們,就如寶玉倒是外頭常走出去的,只怕也還沒見過呢。」薛姨媽忙將原故講明。湘雲黛玉二人聽了,方笑道:「這人也太會想錢了。姨媽家當鋪也有這個麼?」眾人笑道:「這更奇了。『天下老鴰一般黑』,豈有兩樣的?」薛姨媽因又問:「是那裡拾的?」湘雲方欲說時,寶釵忙說:「是一張死了沒用的,不知是那年勾了賬的。香菱拿著哄他們玩的。」薛姨媽聽了此話是真,也就不問了。

  一時,人來回:「那府裡大奶奶過來請姨太太說話呢。」薛姨媽起身去了。這裡屋內無人時,寶釵方問湘雲何處拾的。湘雲笑道:「我見你令弟媳的丫頭篆兒悄悄的遞給鶯兒,鶯兒便隨手夾在書裡,只當我沒看見。我等他們出去了,我偷著看,竟不認得。知道你們都在這裡,所以拿來大家認認。」黛玉忙問:「怎麼他也當衣裳不成?既當了,怎麼又給你?」

  寶釵見問,不好隱瞞他兩個,便將方才之事,都告訴了他二人。黛玉聽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不免也要感歎起來了。湘雲聽了,卻動了氣,說道:「等我問著二姐姐去!我罵那起老婆子丫頭一頓,給你們出氣,何如?」說著,便要走出去。寶釵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發瘋了,還不給我坐下呢!」黛玉笑道:「你要是個男人,出去打一個抱不平兒;你又充什麼荊軻聶政?真真好笑!」湘雲道:「既不叫問他去,明日索性把他接到咱們院裡一處住去,豈不是好?」寶釵笑道:「明日再商量。」說著,人報:「三姑娘四姑娘來了。」三人聽說,忙掩了口,不提此事。

  要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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