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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 慧紫鵑情辭試莽玉 慈姨媽愛語慰癡顰(2)


  眾人不解,細問起來,方知紫鵑說要回蘇州去一句玩話,引出來的。賈母流淚道:「我當有什麼要緊大事,原來是這句玩話!」又向紫鵑道:「你這孩子,素日是個伶俐聰敏的,你又知道他有個呆根子,平白的哄他做什麼?」薛姨媽勸道:「寶玉本來心實,可巧林姑娘又是從小兒來的,他姊妹兩個,一處長得這麼大,比別的姊妹更不同。這會子熱刺刺的說一個去,別說他是個實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腸的大人,也要傷心。這並不是什麼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萬安,吃一兩劑藥就好了。」

  正說著,人回:「林之孝家的賴大家的都來瞧哥兒來了。」賈母道:「難為他們想著,叫他們來瞧瞧。」寶玉聽了一個「林」字,便滿床鬧起來說:「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們來了,快打出去罷!」賈母聽了,也忙說:「打出去罷!」又忙安慰說:「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絕了。再沒人來接他,你只管放心罷!」寶玉道:「憑他是誰!除了林妹妹,都不許姓林了!」賈母道:「沒姓林的來。凡姓林的都打出去了。」一面吩咐眾人:「以後別叫林之孝家的進園來,你們也別說『林』字兒。——孩子們,你們聽了我這句話罷?」眾人忙答應,又不敢笑。

  一時。寶玉又一眼看見了十錦槅子上陳設的一隻金西洋自行船,便指著亂說:「那不是接他們來的船來了?灣在那裡呢!」賈母忙命拿下來。襲人忙拿下來。寶玉伸手要,襲人遞過去。寶玉便掖在被中,笑道:「這可去不成了!」一面說,一面死拉著紫鵑不放。

  一時,人回:「大夫來了。」賈母忙命快進來。王夫人、薛姨媽、寶釵等暫避入里間,賈母便端坐在寶玉身旁。王太醫進來,見許多的人,忙上去請了賈母的安,拿了寶玉的手,診了一回。那紫鵑少不得低了頭。王太醫也不解何意,起身說道:「世兄這症,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雲,『痰迷有別:有氣血虧柔飲食不能鎔化痰迷者,有怒惱中痰急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之症,系急痛所致,不過一時壅蔽,較別的似輕些。」賈母道:「你只說怕不怕,誰和你背藥書呢?」王太醫忙躬身笑道:「不妨,不妨。」賈母道:「果真不妨?」王太醫道:「實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賈母道:「既這麼著,請外頭坐,開了方兒。吃好了呢,我另外預備謝禮,叫他親自捧了,送去磕頭;要耽誤了,我打發人去拆了太醫院的大堂!」王太醫只管躬身陪笑,說:「不敢,不敢。」他原聽說另具上等謝禮命寶玉去磕頭」,故滿口說「不敢」,竟未聽見賈母后來說拆太醫院之戲語,猶說「不敢」,賈母與眾人反倒笑了。

  一時,按方煎藥。藥來服下,果覺比先安靜。無奈寶玉只不肯放紫鵑,只說:「他去了就是要回蘇州去了!」賈母王夫人無法,只得命紫鵑守著他,另將琥珀去伏侍黛玉。黛玉不時遣雪雁來探消息。這晚間寶玉稍安,賈母王夫人等方回去了,一夜還遣人來問幾次信。李媽奶媽帶宋媽等幾個年老人用心看守,紫鵑、襲人、晴雯等日夜相伴。有時寶玉睡去,必從夢中驚醒,不是哭了說黛玉已去,便是說有人來接。每一驚時,必得紫鵑安慰一番方罷。

   彼時賈母又命將祛邪守靈丹及開竅通神散——各樣上方秘制諸藥——按方飲服,次日又服了王太醫藥,漸次好了起來。寶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鵑回去,倒故意作出佯狂之態。紫鵑自那日也著實後悔,如今日夜辛苦,並沒有怨意。襲人心安神定,因向紫鵑笑道:「都是你鬧的,還得你來治。——也沒見我們這位呆爺,聽見風兒就是雨,往後怎麼好!」暫且按下。

  且說此時湘雲之症已愈,天天過來瞧看,見寶玉明白了,便將他病中狂態形容給他瞧,引的寶玉自己伏枕而笑。原來他起先那樣,竟是不知的;如今聽人說,還不信。無人時,紫鵑在側,寶玉又拉他的手,問道:「你為什麼嚇我?」紫鵑道:「不過是哄你玩罷咧,你就認起真來。」寶玉道:「你說的那樣有情有理,如何是玩話呢?」紫鵑笑道:「那些話,都是我編的。林家真沒了人了;縱有,也是極遠的族中,也都不在蘇州住,各省流寓不定。縱有人來接,老太太也必不叫他去。」寶玉道:「便老太太放去,我也不依!」紫鵑笑道:「果真的不依?只怕是嘴裡的話。你如今也大了,連親也定下了,過二三年再娶了親,你眼睛裡還有誰了?」

  寶玉聽了,又驚問:「誰定了親?定了誰?」紫鵑笑道:「年裡我就聽見老太太說要定了琴姑娘呢;不然,那麼疼他?」寶玉笑道:「人人只說我傻,你比我更傻!不過是句玩話。他已經許給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他,我還是這個形景了?先是我發誓賭咒,砸這勞什子,你都沒勸過嗎?我病的剛剛的這幾日才好了,你又來慪我!」一面說,一面咬牙切齒的,又說道:「我只願這會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來,你們瞧見了,然後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再化成一股煙,一陣大風,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時散了,這才好!」一面說,一面又滾下淚來。紫鵑忙上來握他的嘴,替他擦眼淚,又忙笑解釋道:「你不用著急。這原是我心裡著急,才來試你。」

  寶玉聽了,更又詫異,問道:「你又著什麼急?」紫鵑笑道:「你知道我並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襲人鴛鴦是一夥的。偏把我給了林姑娘使,偏偏他又和我極好,——比他蘇州帶來的還好十倍——一時一刻,我們兩個離不開。我如今心裡卻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這裡,我若不去,辜負了我們素日的情長;若去,又棄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說出這謊話來問你。誰知你就傻鬧起來!」寶玉笑道:「原來是你愁這個,所以你是傻子!從此後再別愁了!我告訴你一句打躉兒的話: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如何?」

  紫鵑聽了,心下暗暗籌劃。忽有人來回:「環爺蘭哥兒問候。」寶玉道:「就說難為他們,我才睡了,不必進來。」婆子答應去了。紫鵑笑道:「你也好了,該放我回去瞧瞧我們那一個去了。」寶玉道:「正是這話。我昨夜就要叫你去,偏又忘了。我已經大好了,你就去罷。」紫鵑聽說,方打迭鋪蓋妝奩之類。寶玉笑道:「我看見你文具兒裡頭有兩三面鏡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給我留下罷。我擱在枕頭旁邊,睡著好照,明日出門帶著也輕巧。」紫鵑聽說,只得與他留下。先命人將東西送過去,然後別了眾人,自回瀟湘館來。

  黛玉近日聞得寶玉如此形景,未免又添些病症,多哭幾場。今兒紫鵑來了,問其原故,已知大愈,仍遣琥珀去伏侍賈母。夜間人靜後,紫鵑已寬衣臥下之時,悄向黛玉笑道:「寶玉的心倒實:聽見咱們去,就這麼病起來。」黛玉不答。紫鵑停了半晌,自言自語的說道:「一動不如一靜。我們這裡就算好人家,別的都容易,最難得的是從小兒一處長大,脾氣、性情,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啐道:「你這幾天還不乏,趁這會子不歇一歇,還嚼什麼蛆?」

  紫鵑笑道:「倒不是白嚼咀,我倒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你愁了這幾年了:又沒個父母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俗語說,『老健春寒秋後熱』,倘或老太太一時有個好歹,那時雖也完事,只怕耽誤了時光,還不得趁心加意呢。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娶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夜,也就撂在脖子後頭了。甚至於憐新棄舊、反目成仇的,多著呢。娘家有人有勢的,還好;要像姑娘這樣的,有老太太一日好些,一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罷了。——所以說,拿主意要緊。姑娘是個明白人,沒聽見俗語說的『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

  黛玉聽了,便說道:「這丫頭今日可瘋了!怎麼去了幾日,忽然變了一個人?我明日必回老太太,退回你去,我不敢要你了。」紫鵑笑道:「我說的是好話,不過叫你心裡留神,並沒叫你去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虧,又有什麼好處?」說著,竟自己睡了。

  黛玉聽了這話,口內雖如此說,心內未嘗不傷感。待他睡了,便直哭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個盹兒。次日,勉強盥漱了,吃了些燕窩粥。便有賈母等親來看視了,又囑咐了許多話。

  目今是薛姨媽的生日,自賈母起,諸人皆有祝賀之禮,黛玉也只得備了兩色針線送去。是日也定了一班小戲,請賈母與王夫人等,獨有寶玉與黛玉二人不曾去。至晚散時,賈母等順路又瞧了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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