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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賈寶玉品茶櫳翠庵 劉姥姥醉臥怡紅院(3)


  妙玉冷笑道:「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嚐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統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纔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麼嚐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清淳?如何吃得?」

  寶釵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過茶,便約著黛玉走出來。寶玉和妙玉陪笑說道:「那茶杯雖然腌臢了,白撩了豈不可惜?依我說,不如就給了那貧婆子罷,他賣了也可以度日。你說使得麼?」

  妙玉聽了,想了一想,點頭說道:「這也罷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是我吃過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你要給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給他,快拿了去罷。」

  寶玉道:「自然如此。你那裏和他說話去?越發連你都腌臢了。只交給我就是了。」

  妙玉便命人拿來,遞給寶玉。寶玉接了,又道:「等我們出去了,我叫幾個小么兒來,河裏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

  妙玉笑道:「這更好了。只是你囑咐他們,抬了水,只擱在山門外頭牆根下,別進門來。」

  寶玉道:「這是自然的。」說著,便袖著那杯,遞給賈母屋裏的小丫頭子拿著,說:「明日劉姥姥家去,給他帶去罷。」

  交代明白,賈母已經出來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門,回身便將門閉了。不在話下。

  且說賈母因覺身上乏倦,便命王夫人和迎春姐妹陪著薛姨媽去吃酒,自己便往稻香村來歇息。鳳姐忙命人將小竹椅抬來,賈母坐上,兩個婆子抬起,鳳姐李紈和眾丫頭婆子圍隨去了。不在話下。

  這裏薛姨媽也就辭出。王夫人打發文官等出去,將攢盒散給眾丫頭們吃去。自己便也乘空歇著,隨便歪在方纔賈母坐的榻上,命一個小丫頭放下簾子來,又命搥著腿,吩咐他:「老太太那裏有信,你就叫我。」說著,也歪著睡著了。

  寶玉湘雲等看著丫頭們將攢盒擱在山石上,也有坐在山石上的,也有坐在草地下的,也有靠著樹的,也有傍著水的,倒也十分熱鬧。一時,又見鴛鴦來了,要帶著劉姥姥逛。眾人也都跟著取笑。

  一時,來至「省親別墅」的牌坊底下。劉姥姥道:「噯呀!這裏還有大廟呢!」說著,便爬下磕頭。眾人笑彎了腰。劉姥姥道:「笑什麼?這牌樓上的字我都認得。我們那裏這樣的廟宇最多,都是這樣的牌坊。那字就是廟的名字。」

  眾人笑道:「你認得這是什麼廟?」

  劉姥姥便抬頭指那字道:「這不是『玉皇寶殿』?」

  眾人笑的拍手打掌,還要拿他取笑兒。劉姥姥覺得肚裏一陣亂響,忙的拉著一個丫頭,要了兩張紙,就解裙子。眾人又是笑,又忙喝他:「這裏使不得!」

  忙命一個婆子,帶了東北角去了。那婆子指給他地方,便樂得走開去歇息。

  那劉姥姥因喝了些酒,他的脾氣和黃酒不相宜,且吃了許多油膩飲食,發渴,多喝了幾碗茶,不免通瀉起來,蹲了半日方完。及出廁來,酒被風吹,且年邁之人,蹲了半天,忽一起身,只覺眼花頭暈,辨不出路徑。四顧一望,都是樹木山石,樓台房舍,卻不知那一處是往那一路去的了,只得順著一條石子路,慢慢的走來。及至到了房子跟前,又找不著門,再找了半日,忽見一帶竹籬。劉姥姥心中自忖道:「這裏也有扁豆架子?……」

  一面想,一面順著花障走來。得了個月洞門,進去,只見迎面一帶水池,有七八尺寬石頭鑲岸,裏面碧波清水,上面有塊白石橫架。

  劉姥姥便踱過石去,順著石子甬路走去。轉了兩個彎子,只見有個房門,於是進了房門,便見迎面一個女孩兒,滿面含笑的迎出來。劉姥姥忙笑道:「姑娘們把我丟下了,叫我磞頭磞到這裏來了。」說了,只覺那女孩兒不答。劉姥姥便趕來拉他的手,咕咚一聲,卻撞到板壁上,把頭磞的生疼。細瞧了一瞧,原來是一幅畫兒。劉姥姥自忖道:「怎麼畫兒有這樣凸出來的?……」

  一面想,一面看,一面又用手摸去,卻是一色平的。點頭歎了兩聲,一轉身,方得了個小門,門上掛著蔥綠撒花軟簾。

  劉姥姥掀簾進去,抬頭一看,只見四面牆壁,玲瓏剔透,琴劍瓶爐,皆貼在牆上。錦籠紗罩,金彩珠光。連地下跴的磚,皆是碧綠鑿花,竟越發把眼花了。找門出去,那裏有門?左一架書,右一架屏。剛從屏後得了一個門,只見一個老婆子也從外面迎著進來。劉姥姥詫異,心中恍惚,莫非是他親家母,因問道:「你也來了?想是見我這幾日沒家去,虧你找我來!那位姑娘帶進來的?」

  又見他戴著滿頭花,便笑道:「你好沒見世面!見這裏的花好,你就沒死活戴了一頭!」說著,那老婆子只是笑,也不答言。劉姥姥便伸手去羞他的臉,他也拿手來擋,兩個對鬧著。劉姥姥一下子卻摸著了,但覺那老婆子的臉冰涼挺硬的,倒把劉姥姥唬了一跳,猛想起:「常聽見富貴人家有種穿衣鏡,這別是我在鏡子裏頭嗎?」

  想畢,又伸手一抹,再細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的板壁,將這鏡子嵌在中間的?不覺也笑了,因說:「這可怎麼出去呢?」

  一面用手摸時,只聽硌磴一聲,又嚇的不住的展眼兒。原來是西洋機括,可以開合,不意劉姥姥亂摸之間,其力巧合,便撞開消息,掩過鏡子,露出門來。

  劉姥姥又驚又喜,遂走出來,忽見有一副最精緻的床帳。他此時又帶了七八分酒,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說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前仰後合的,朦朧兩眼,一歪身,就睡倒在床上。

  且說眾人等他不見,板兒沒了他姥姥,急的哭了。眾人都笑道:「別是掉在茅廁裏了?快叫人去瞧瞧。」

  因命兩個婆子去找。回來說:「沒有。」

  眾人納悶,還是襲人想道:「一定他醉了,迷了路,順著這條路,往我們後院子裏去了。要進了花障子,打後房門進去,還有小丫頭子們知道;若不進花障子,再往西南上去,可夠他繞會子好的了!我瞧瞧去。」說著,便回來。進了怡紅院,叫人,誰知那幾個小丫頭已偷空玩去了。

  襲人進了房門,轉過集錦槅子,就聽的鼾齁如雷。忙進來,只聞見酒屁臭氣,滿屋一瞧,只見劉姥姥扎手舞腳的仰臥在床上。襲人這一驚不小,忙上來將他沒死活的推醒。那劉姥姥驚醒,睜眼看見襲人,連忙爬起來,道:「姑娘!我該死了!——好歹並沒弄腌臢了床!」

  一面說,一面用手去撣。

  襲人恐驚動了寶玉,只向他搖手兒,不叫他說話。忙將當地大鼎內貯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所喜不曾嘔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干,有我呢。你跟我出來罷。」

  劉姥姥答應著,跟了襲人,出至小丫頭子們房中。命他坐下,因教他說道:「你說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個盹兒就完了。」

  劉姥姥答應「是」。又給了他兩碗茶吃。方覺酒醒了,因問道:「這是那個小姐的繡房?這麼精緻!我就像到了天宮裏的似!」

  襲人微微的笑道:「這個麼,是寶二爺的臥房啊。」

  那劉姥姥嚇的不敢做聲。襲人帶他從前面出去,見了眾人,只說:「他在草地下睡著了,帶了他來的。」

  眾人都不理會,也就罷了。

  一時,賈母醒了,就在稻香村擺晚飯。賈母因覺懶懶的,也沒吃飯,便坐了竹椅小敞轎回至房中歇息,命鳳姐兒等去吃飯。他姐妹方復進園來。

  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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