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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蜂腰橋設言傳心事 瀟湘館春困發幽情(2)


  賈芸聽見是寶玉的聲音,連忙進入房內。抬頭一看,只見金碧輝煌,文章閃爍,卻看不見寶玉在那裏。一回頭,只見左邊立著一架大穿衣鏡,從鏡後轉出兩個——一對兒——十五六歲的丫頭來,說:「請二爺裏頭屋裏坐。」

  賈芸連正眼也不敢看,連忙答應了。又進一道碧紗櫥,只見小小一張填漆床上,懸著大紅銷金撒花帳子。寶玉穿著家常衣服,靸著鞋,倚在床上,拿著本書看。見他進來,將書擲下,早帶笑立起身來。賈芸忙上前請了安,寶玉讓坐,便在下面一張椅子上坐了。

  寶玉笑道:「只從那個月見了你,我叫你往書房裏來,誰知接接連連,許多事情,就把你忘了。」

  賈芸笑道:「總是我沒造化,偏又遇著叔叔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

  寶玉道:「大好了。我倒聽見說,你辛苦了好幾天。」

  賈芸道:「辛苦也是該當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們一家子的造化。」說著,只見有個丫鬟端了茶來與他。那賈芸嘴裏和寶玉說話,眼睛卻瞅那丫鬟:細挑身子,容長臉兒,穿著銀紅襖兒,青緞子坎肩,白綾細摺兒裙子。

  那賈芸自從寶玉病了,他在裏頭混了兩天,都把有名人口記了一半。他看見這丫鬟,知道是襲人,他在寶玉房中,比別人不同,如今端了茶來,寶玉又在旁邊坐著,便忙站起來,笑道:「姐姐怎麼給我倒起茶來?我來到叔叔這裏又不是客,等我自己倒罷了。」

  寶玉道:「你只管坐著罷。丫頭們跟前,也是這麼著。」

  賈芸笑道:「雖那麼說,叔叔屋裏的姐姐們,我怎麼敢放肆呢?」

  一面說,一面坐下吃茶。

  那寶玉便和他說些沒要緊的散話:又說道,誰家的戲子好,誰家的花園好;又告訴他,誰家的丫頭標致,誰家的酒席豐盛;又是誰家有奇貨,又是誰家有異物。那賈芸口裏只得順著他說。說了一回,見寶玉有些懶懶的了,便起身告辭。寶玉也不甚留,只說:「你明兒閒了,只管來。」

  仍命小丫頭子墜兒送出去了。

  賈芸出了怡紅院,見四顧無人,便慢慢的停著些走,口裏一長一短,和墜兒說話。先問他:「幾歲了?名字叫什麼?你父母在那行上?在寶叔屋裏幾年了?一個月多少錢?共總寶叔屋內有幾個女孩子?」

  那墜兒見問,便一樁樁的都告訴他了。賈芸又道:「剛纔那個和你說話的,他可是叫小紅?」

  墜兒笑道:「他就叫小紅。你問他作什麼?」

  賈芸道:「方纔他問你什麼絹子,我倒揀了一塊。」

  墜兒聽了,笑道:「他問了我好幾遍,可有看見他的絹子的。我那裏那麼大工夫管這些事。今兒他又問我,他說我替他找著了,他還謝我呢。纔在蘅蕪院門口兒說的,二爺也聽見了,不是我撒謊。好二爺,你既揀了,給我罷。我看他拿什麼謝我。」

  原來上月賈芸進來種樹之時,便揀了一塊羅帕,知是這園內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個人的,故不敢造次。今聽見小紅問墜兒,知是他的,心內不勝喜幸。又見墜兒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內將自己的一塊取出來,向墜兒笑道:「我給是給你,你要得了他的謝禮,可不許瞞著我。」

  墜兒滿口裏答應了,接了絹子,送出賈芸,回來找小紅。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打發賈芸去後,意思懶懶的,歪在床上,似有朦朧之態。襲人便走上來,坐在床沿上推他,說道:「怎麼又要睡覺?你悶的很,出去逛逛不好?」

  寶玉見說,攜著他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捨不得你。」

  襲人笑道:「你別沒的說了。」

  一面說,一面拉起他來。寶玉道:「可往那裏去呢?怪膩膩煩煩的。」

  襲人道:「你出去就好了;只管這麼委瑣,越發心裏膩煩了。」

  寶玉無精打彩,只得依他,晃出了房門,在迴廊上調弄了一回雀兒。出至院外,順著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魚。只見那邊山坡上兩隻小鹿兒箭也似的跑來,寶玉不解何意。正自納悶,只見賈蘭在後面,拿著一張小弓兒趕來,一見寶玉在前,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裏呢,我只當出門去了呢。」

  寶玉道:「你又淘氣了。好好兒的,射他做什麼?」

  賈蘭笑道:「這會子不念書,閒著做什麼?所以演習演習騎射。」

  寶玉道:「磕了牙,那時候兒纔不演呢。」說著,便順著腳,一徑來至一個院門前,看那鳳尾森森,龍吟細細,正是瀟湘館。寶玉信步走入,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寶玉便將臉貼在紗窗上看時,耳內忽聽得細細的長嘆了一聲,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寶玉聽了,不覺心內癢將起來。再看時,只見黛玉在床上伸懶腰。寶玉在窗外笑道:「為什麼『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

  一面說,一面掀簾子進來了。黛玉自覺忘情,不覺紅了臉,拿袖子遮了臉,翻身向裏,裝睡著了。

  寶玉纔走上來,要扳他的身子,只見黛玉的奶娘並兩個婆子都跟進來了,說:「妹妹睡覺呢,等醒來再請罷。」

  剛說著,黛玉便翻身坐起來,笑道:「誰睡覺呢?」

  那兩三個婆子見黛玉起來,便笑道:「我們只當姑娘睡著了。」說著,便叫紫鵑說:「姑娘醒了,進來伺候。」

  一面說,一面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鬢髮,一面笑向寶玉道:「人家睡覺,你進來做什麼?」

  寶玉見他星眼微餳,香腮帶赤,不覺神魂早蕩,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纔說什麼?」

  黛玉道:「我沒說什麼。」

  寶玉笑道:「給你個榧子吃呢!我都聽見了。」

  二人正說話,只見紫鵑進來。寶玉笑道:「紫鵑,把你們的好茶沏碗我喝。」

  紫鵑道:「我們那裏有好的?要好的只好等襲人來。」

  黛玉道:「別理他。你先給我舀水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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