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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2)


  寶玉望著只管發起呆來。原來方才出來忙了,不曾帶得扇子,襲人怕他熱,忙拿了扇子趕來送給他。猛抬頭看見黛玉和他站著,一時,黛玉走了,他還站著不動,因而趕上來說道:「你也不帶了扇子去?虧了我看見,趕著送來。」

  寶玉正出了神,見襲人和他說話,並未看出是誰,只管呆著臉,說道:「好妹妹!我的這個心,從來也不敢說;今日膽大說出來,就是死了也是甘心的!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捱著。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

  襲人聽了,驚疑不止,又是怕,又是急,又是臊,連忙推他道:「這是那裡的話?你是怎麼著了?還不快去嗎?」寶玉一時醒過來,方知是襲人。雖然羞的滿面紫漲,卻仍是呆呆的,接了扇子,一句話也沒有,竟自走去。這裡襲人見他去後,想他方才之言必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來,倒怕將來難免不才之事,令人可驚可畏。卻是如何處治,方能免此醜禍?想到此間,也不覺呆呆的發起怔來。

  誰知寶釵恰從那邊走來,笑道:「大毒日頭地下,出什麼神呢?」襲人見問,忙笑說道:「我才見兩個雀兒打架,倒很有個頑意兒,就看住了。」寶釵道:「寶兄弟才穿了衣服,忙忙的那裡去了?我要叫住問他呢。只是他慌慌張張的走過去,竟像沒理會我的,所以沒問。」襲人道:「老爺叫他出去的。」寶釵聽了,忙說道:「噯喲!這麼大熱的天,叫他做什麼?別是想起什麼來,生了氣,叫他出去教訓一場罷。」襲人笑道:「不是這個。想必有客要會。」寶釵笑道:「這個客也沒意思,這麼熱天,不在家裡涼快,跑什麼?」襲人笑道:「你可說麼?」

  寶釵因問:「雲丫頭在你們家做什麼呢?」襲人笑道:「才說了會子閒話兒,又瞧了會子我前日粘的鞋幫子,明日還求他做去呢。」寶釵聽見這話,便兩邊回頭,看無人來往,笑道:「你這麼個明白人,怎麼一時半刻的就不會體諒人?我近來看著雲姑娘的神情兒,風裡言,風裡語的,聽起來,在家裡一點兒做不得主。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在線的人,差不多兒的東西都是他們娘兒們動手。為什麼這幾次他來了,他和我說話兒,見沒人在跟前,他就說家裡累的慌?我再問他兩句家常過日子的話,他就連眼圈兒都紅了,嘴裡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看他的形景兒,自然從小兒沒了父母是苦的。我看見他也不覺的傷起心來!」

  襲人見說這話,將手一拍,道:「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求他打十根蝴蝶兒結子,過了那些日子才打發人送來。還說:『這是粗打的,且在別處將就使罷;要勻淨的,等明日來住著,再好生打。』如今聽姑娘這話,想來我們求他,他不好推辭。不知他在家裡怎麼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胡塗了!早知道是這麼著,我也不該求他。」寶釵道:「上次他告訴我說,在家裡做活做到三更天。要是替別人做一點半點兒,那些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呢。」襲人道:「偏我們那個牛心左性的小爺,憑著小的大的活計,一概不要家裡這些活計上的人做;我又弄不開這些。」寶釵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就是了。」襲人道:「那裡哄的過他?他才是認得出來呢!說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罷了。」寶釵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做些就是了。」襲人笑道:「當真的?這可就是我的造化了!晚上我親自過來。」

  一句話未了,忽見一個老婆子忙忙走來,說道:「這是那裡說起!金釧兒姑娘好好兒的投井死了!」襲人聽得,唬了一跳,忙問:「那個金釧兒?」那老婆子道:「那裡還有兩個金釧兒呢?就是太太屋裡的。前日不知為什麼攆出去,在家裡哭天抹淚的,也都不理會他。誰知找不著他。才有打水的人說,那東南角上井裡打水,見一個屍首,趕著叫人打撈起來,誰知是他!他們還只管亂著要救,那裡中用了呢!」寶釵道:「這也奇了!」襲人聽說,點頭讚歎,想素日同氣之情,不覺流下淚來。寶釵聽見這話,忙向王夫人處來。這裡襲人自回去了。

  寶釵來至王夫人房裡,只見鴉雀無聞,獨有王夫人在里間房內坐著垂淚。寶釵便不好提這事,只得一旁坐下。王夫人便問:「你打那裡來?」寶釵道:「打園裡來。」王夫人道:「你打園裡來,可曾見你寶兄弟?」寶釵道:「才倒看見他了。穿著衣裳出去了,不知那裡去。」王夫人點頭歎道:「你可知道一件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寶釵見說,道:「怎麼好好兒的投井?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日他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兩下子,攆了下去。我只說氣他幾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這麼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寶釵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這麼想。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旁邊兒玩,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玩玩逛逛兒,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胡塗人,也不為可惜。」王夫人點頭歎道:「雖然如此,到底我心裡不安!」

  寶釵笑道:「姨娘也不勞關心。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了主僕之情了。」王夫人道:「剛才我賞了五十兩銀子給他媽。原要還把你姐妹們的新衣裳給他兩件妝裹,誰知可巧都沒有什麼新做的衣裳,只有你林妹妹做生日的兩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個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他也三災八難的,既說了給他作生日,這會子又給人去妝裹,豈不忌諱?因這麼著,我才現叫裁縫趕著做一套給他。要是別的丫頭,賞他幾兩銀子,也就完了。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孩兒差不多兒!」口裡說著,不覺流下淚來。寶釵忙道:「姨娘這會子何用叫裁縫趕去?我前日倒做了兩套,拿來給他,豈不省事?況且他活的時候兒也穿過我的舊衣裳,身量也相對。」王夫人道:「雖然這樣,難道你不忌諱?」寶釵笑道:「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一面說,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兩個人跟寶釵去。

  一時,寶釵取了衣服回來,只見寶玉在王夫人旁邊坐著垂淚。王夫人正才說他,因見寶釵來了,就掩住口不說了。寶釵見此景況,察言觀色,早知覺了七八分。於是將衣服交明王夫人。王夫人便將金釧兒的母親叫來拿了去了。

  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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