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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蕭老大歎了口氣:「唉,當爸爸的心糙,顧不全,你要是有個媽,關照關照你,多好呀!」

  蕭長壽聽到這句話,心裡發燙,笑了笑說:「爸爸,您怎麼這樣說呀!渴了您給我燒水,餓了您給我做飯,睡覺了,您把被窩都鋪上等我,有媽也不過這樣呀!其實,您比當媽的對我關照得還周到。我不是小孩子了,您不用光在我身上操心。按理說,我應當多關照您,顧不上啊!您自己也要多注意保養身子,結實一點兒,好過一過明們社會主義的幸福生活。」

  「我看哪,等別的村到了站,咱們東山塢這輛車,鬧好了,才能走在半路上。」

  「咱們會趕上的。是快是慢,全由咱們自己傲主兒。」

  「快點兒慢點兒倒不打緊,就怕翻了車呀!」

  「這也由咱們做主兒。」

  「不好說。」

  「您想想,去年秋天要翻車,咱們不是把它趕起來了嗎?前幾天又要翻車,咱們不是又把它趕起來了嗎?往後不管再出來什麼樣的坡坎,咱們也不准它翻車,照樣兒要往前趕!」

  「倒也是。只要你別把身子累趴架,就好好地幹吧;黨把這麼一個擔子交給你了,咋能不幹呢?」

  蕭老大今夜動了情感,本來有好多的話要對兒子說,可是,當他看著兒子洗了臉,擦了身子,又潑了水,上了炕,想讓兒子早點兒歇著,就翻過身去,閉上眼睛,不吭聲了。

  蕭長春怎麼能夠「早點兒歇著」呢?從打預分方案公佈以後,他就沒有一時一刻松過心,本來心裡邊就在糾纏著馬之悅、範占山和那些沒有了結的倒賣糧食事件,剛才又讓焦克禮、焦淑紅兩個人報告的情況一攪和,心裡邊就更沉重了。他躺在炕上,東想想、西慮慮,好久才睡著。

  過了一會兒,他的兒子小石頭翻了個身,說了一句夢話,又把他驚醒了;這一來,困勁兒全沒,乏勁兒全消,渾身上下反而顯得很清爽。在這種情況下,再想睡一覺是辦不到了。不能睡就不睡。他從來都沒有把睡覺看成是享受,有時候當成任務執行,有時候又覺著是個負擔。他常常想:如果一個人不睡覺也不困,從白天到黑夜,連軸轉地工作、勞動,那該多好哇!

  他爬起來,舉舉胳膊,伸伸腰;看看窗戶紙兒還是發白的顏色,就從吊竿上拉下小白褂子披在背上,蹲在炕沿上,卷了一支煙抽了起來。

  發香的煙味兒,在這有點清涼的小屋子裡散開了。這些日子裡在東山塢發生的一切事情,又一件一件地在他腦袋裡翻騰起來富裕中農聚起一股子歪風,鬧土地分紅;馬連福在幹部會上成了壞人的槍,罵農業社和幹部;彎彎繞一夥子人暗地裡倒賣糧食特別是那個陰陽兩面的馬之悅,跟村裡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明來,又跟外地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暗往;打從倒賣糧食的事件一揭發,馬之悅又忽然變得很老實,很積極,也就在這個時候,跟他最對勁兒的瘸老五忽然不見了,如今又從北京寄信來了;緊接著馬立本又給範占山寫信去了……

  一件跟著一件,一件又套著一件,這是多麼複雜的問題呀!馬之悅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他這會兒又在打什麼鬼算盤;城裡對範占山的事兒弄出頭緒沒有,兩個人之間到底兒有什麼性質的勾結?還有那個馬立本,也是個應當特別留神的人;從最近發生的許多事情看,自己對他身上的壞東西顯然是估計少了、低了,給範占山這封信,一定是馬之悅讓他寫的……這一連串的問題,一個都沒有徹底解決,有的需要再多看看,才能下結論,有的要等上級的指示才能處理。可是,也有一些事兒,線素摸著了,狠狠地往下追,是能夠弄清楚的。比方說富裕中農倒動糧食的事兒,有必要再看再等嗎?一煙捲兒燃燒著,冒著煙,越燒越短,直到燒疼了手指頭,他才想到它,趕忙甩掉。

  窗戶紙兒已經發灰,村西頭公雞叫起了第一聲,村東頭公雞馬上響應似地也叫一聲南頭北頭,一聲連一聲地跟著叫起來了。

  他急著想找韓百仲,把自己想的事情,跟他說說,一塊兒拿拿主意。明天再忙一陣兒,後天就要放假,再過三天就要動鐮收割麥子,這許多重要的事情,都得弄出個頭緒來,起碼得心裡有個底兒,免得再有什麼事情臨到跟前又措手不及。他跳下炕,一邊系著鈕扣,又一邊想:這麼早就把他喊起來嗎?這一程子同志們都累得夠嗆,昨天淘了半天水,晚上又睡得遲,還是讓他多睡一會兒吧;他年紀大了,比不上白己,要是累壞了身子,等到大忙時節,再遇上鬥爭,他能堅持嗎?可是,既然已經起來了,總得做點事情呀!

  他在屋地下轉了一個圈兒,覺著又沒有什麼可做的。做飯吧,早一點兒,喂豬吧,更早;到堂屋摸了摸缸沿兒,這下可找到活兒了,對,幫爸爸挑幾趟水。

  他輕輕打開屋門,挑起水捅,奔了官並沿兒。黎明之前,照例要黑一陣子;挑著一擔水,撲通撲通地放步子,連路也看不清。他挑了一擔,又挑一擔;最後一擔挑回來,才倒進一隻桶,那個大水缸就滿滿蕩蕩的了。他把剩下的倒在鍋裡,留著早上熬粥用;鍋滿了,倒在盆子裡,留著涮洗東西用還有一點兒,倒在大海碗裡吧。一個碗能盛多少水呢,還沒倒似的,它就滿了,從碗邊朝外流——這個海碗,在蕭長春的眼前忽然變成了一個大坑。他猛地想起那個要挖泥的坑:昨天把裡邊的水放幹了,這一夜之間,會不會又從撚子上邊漫進水來,會不會從撚子下邊滲進水來?要是積了水,等社員吃過飯一集齊,就得先由一兩個人臨時往外淘,多數的人全得站在岸上等著,這多窩工呀!時間已經很緊了,應當在放假之前,把挖泥的事兒結束……

  他這麼想著,自己也不知道怎麼離開的家,又怎麼走出了村口,更沒有感覺到肩上的水捅還挑著,直到路邊白楊樹上的一隻鳥兒被他驚動,抖落著翅膀一飛,他才猛醒過來。他急步走到坑沿上,朝下一看,嚇了一跳:糟糕,真的積了水。他一抬腳扒下一隻鞋,又一抬腳扒下另一隻鞋,隨後彎腰卷上褲腳,提起一隻水桶,通地一聲跳到泥水裡了。真象諺語說的,「半夜的春水涼如冰」,那股子透骨的陰涼,從蕭長春的腳板子一直涼到腦瓜皮上。涼怕什麼,一使勁兒就要熱了。他一隻手提著桶梁,一隻手扳著桶底兒,就象端著一個瓢兒似的,往泥水裡一舀,朝起一提,往撚子外邊一潑——「嘩——啦,——嘩——啦,」有板有眼兒地響起來了。泥漿就象爆炸的手榴彈似的,在小墊子外邊開了花!

  這工夫,村口又移動出一個黑糊糊的影子。那是韓百仲。

  他扛著一把小鐵鍁,走幾步,揉揉眼睛,走幾步,又使勁兒咳嗽幾聲——不是因為嗓子眼裡有東西才咳嗽,這是他的一種衛生的習慣,好比有人早起要刷牙;這也是他的一種運動的方式,好比有人早起要打太極拳。出了村口,他就聽到水坑子裡邊的潑水的聲音了;一上小橋子,從那矯健的身形、靈活的動作,他就認出是誰了。他幾步走過來,站在坑岸上,不知是打招呼,還是埋怨人似地說:「嗨,你怎麼也起這麼早哇?」

  蕭長春的頭上已經出了汗,連小褂子也扒下去甩到岸邊上了;褐色的肩頭和胳膊,跟渾濁的黃泥水不能分別。他見韓百仲走過來打招呼,就喘著粗氣,「嗯」了一聲,算作回答。

  韓百仲說:「我明知道要積水的,怕你起早,都沒敢跟你說,可你……」

  蕭長春說,「不說我也來了。」

  「這水涼不涼啊?」

  「不涼,熱被窩一樣。」

  韓百仲扔下小鐵鍁,甩掉了鞋,提起蕭長春放在岸上的另一隻水桶。

  蕭長春連忙說,「您就在上邊擋擋撚子,別讓它往裡邊跑水就行了。」

  韓百仲說:「你一個人哪就淘幹了!」說著,就試探著朝坑下邊邁腳。

  蕭長春急了,忙喊:「嗨,嗨,別下來,水涼,您受不了!」

  韓百仲用手指頭點著他說:「瞧瞧,剛才還說跟熱被窩一樣,一眨巴眼的工夫又涼啦!你呀!」

  蕭長春象小孩子似的嘻嘻地笑了。

  韓百仲兩隻腳邁到泥水裡,冰得他渾身打哆嗦。

  蕭長春很心疼地看著他,問:「夠涼的吧?」

  韓百仲咬著牙說。「不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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