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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五嬸拍著毛藍布衣裳襟說:「瞧瞧,搭心搭力,還給人家搭錢,多讓我心裡過不去呀。」

  韓百仲笑著插言說:「你快別過不去,他搭得起,你就讓他搭去。我們這號人,少往自己兜裡裝點,多給人家搭點,心裡倒痛快。」

  五嬸說:「白讓你們操心,我給咱這社出不上力,心裡邊怪急火火的。我說蕭支書呀,你神通廣大,光給別人辦好事兒,你也給五嬸辦點好事行不行啊?」

  蕭長春說:「您就講吧,只要我們能辦到的事,一定替您辦成。」

  五嬸說:「給我找個差事幹。」

  韓百仲笑了:「老嫂子的神通就不小,還想找個差事千千呀?」

  五嬸說:「怎麼的?百仲大兄弟你可別瞧不起我。你記得我當女工的事吧,那會兒你正給馬小辮扛活呀!我是多能幹哪,一天三十多口子的飯菜,一頓六七道子,粗的細的,幹的稀的,灶上灶下,全是我一個人幹,晚上還要織多半個布。唉,那會兒真是傻子,傻吃傻幹。要像眼下我這思想,去他娘的吧,誰給你個臭地主賣命啊!」

  蕭長春說:「您年輕的時候受了苦,上年紀了,趕上咱們這個好時代,好好地享享清福吧。」

  五嬸說:「不行不行,光是吃飽了呆著,心裡邊不好受;社裡對咱越好,越覺得應當替社出點力氣。大事幹不了,我幹小事。聽人家說,旁的村有了抱兒子組……」

  韓百仲糾正說:「那是托兒組。」

  五嬸馬上笑笑改口說:「對啦,托兒組,就是那些有小孩的婦女想下地脫不開身的,找上年紀的人給抱著孩子,從地裡回來再抱走。蕭支書,這個差事我幹得了。你別看我沒有生過孩子,可就是喜歡別人家的孩子。我的性氣可好了,孩子怎麼磨我,我也不煩。馬小辮那小兒子叫什麼新的,月子裡我抱過一個月。那孩子可歹鬥啦,一生下來就帶著地主的架勢,脾氣上來,又蹬又刨,整半夜讓我抱著他在地下走瑠蹈,可我連一個手指頭都沒有戳過他。說來說去是傻,要知道他是剝削我,長大了又都不是個好東西,那會兒咋不擰他幾下子先解解恨呀,嘻嘻嘻。」

  蕭長春和韓百仲也被她的話說笑了。

  五嬸鄭重地說:「笑話管笑話,蕭支書,你不給我找個差事幹,我可要對你批准了……」

  韓百仲撲哧一聲又笑了:「嫂子,是批評,什麼批准?你這肚子裡新名詞兒倒裝的不少,一多了,用起來老是串秧子。好了,外邊怪曬的,你到小窩鋪裡歇歇去吧。」

  五嬸說:「得說個一定準呀!」

  蕭長春說:「行,我跟婦女主任和焦淑紅再商量商量。可有一樣,不論給您什麼工作,也得量著勁做,覺著累了,咱們就歇歇,別硬強著幹。上年紀了,不服老不行啊。」

  五嬸說:「那當然,要不老,你們黨團裡不給我登記上個名字,我能依你們嗎?不用笑,真事兒……」她說著,發現菜園子南邊進來了幾隻雞,就舉起棗木棍子「喔吃一一喔吃……」地喊著,奔過去了。她走老遠,轉過頭來說:「早點商量一定,我可等你們的回話了。」

  蕭長春聽了老人家的一些話,很受感動。他開始考慮,能不能滿足老人家的要求。

  韓百仲說:「五嬸要是年輕力壯,一定是個好社員。」

  蕭長春說:「現在她就是個好社員呀。」

  菜園裡沒有父親和兒子,蕭長春準備回家。韓百仲也要回家吃午飯了。

  他們順著爬滿喇叭花秧的河岸上走著。蕭長春把上午在村裡、地裡見到的情景,聽到的問題,跟韓百仲說了一遍。當他講到自己用什麼辦法套出馬大炮的心裡話的時候,韓百仲忍不住地大笑起來。

  他說:「你一回來,我就塌心了。真的,光動火發脾氣真不頂用。如今比過去的事情複雜多了。得學會動心術、鬥智。你行,往後我看你的行動辦事兒。」

  蕭長春說:「這些人就跟咱們這個金泉河似的,冷眼一看挺嚇人,下水膛瞠看,並不深。只要咱們穩住心,堅決頂住,邪氣就一定能夠壓下去,正氣就能升起來。這不光有社章保證,還有大多數的社員保證呀!」

  韓百仲附和說:「對了,對了。這些傢伙們全是假鬼,動真的,沒多少本事。你一回來,全都得老老實實。」他一邊走著,一邊轉過頭來說:「還是那句話,對馬之悅幫要幫,用要用,可不能大撒巴掌。話說回來,馬之悅一表態度,事情算好辦了,等會兒開會,把以後的工作好好安排安排,動手搞預分方案吧。」

  他們說著話兒朝前走。前邊是一片野柳子林叢,繁繁密密,高的沒人的頭頂,矮的也打腰深。河對岸有一片白楊綠柳,連著村當中的大溝,遮蔽了坎子上的房屋院牆,顯出一派幽美的風光。他們走著走著,只聽路旁的樹叢一陣嗦嗦響,接著葉搖枝動,鑽出一個瘦骨嶙嶙的老頭子。他背著一筐子青草,手裡還提著一小籃子野菜。見了對面來了兩個人,老遠就站住,朝這邊看著,張開缺了牙的嘴巴,嘻嘻地笑了。

  老頭子有六十多歲,身體瘦弱,骨架很大,臉色發黃,卻精神煥發。他上身穿著一件對襟兒土布背心,敞著懷;下身是毛藍褲子,卷著腿兒;兩根細長的腿杆,光著挺大的腳丫子。他周身的皮膚又黑又粗,那條條道道的筋脈,很有勁地朝外鼓著;窄窄的臉上,鑲著一雙和善的小眼睛,眼光裡閃著熱情。他是一隊隊長馬連福的爸爸馬老四,三十多年的癆病腔。從打韓百仲辦初級社,他就當飼養員,經手之後,沒有一天離開過飼養場。解放前他的身體就垮了,這幾年倒越來越顯得壯實了,社員都說他是「老來紅」。他跟韓百仲自然是老夥計,見了面不罵不說話。

  韓百仲也站住了,眯縫著眼睛,上上下下打量馬老四,說道:「老糟,你還沒有死呀?」

  馬老四聽出是韓百仲的聲音,使勁兒眯著老近視眼說:「閻王爺早下了勾魂牌,就等你報到了。等你一死,我就當你這個隊長。別看你是模範隊,我要搞它個先進隊;你得一面旗子,我讓每個社員家門口都掛它兩個!」

  韓百仲說:「唉,給你多少旗子,你有什麼用啊?要我看不如給你來個薄皮的棺材。」

  馬老四說:「你說錯了,我根本用不著這個。有打棺材的材料,還不如給咱們來上個牲口槽頂事哪!」

  蕭長春被他們逗樂了,說:「四爺,這麼熱的天氣,怎麼還打草去?」

  馬老四眨巴著老近視眼,因為沖著強烈的太陽光,又站的遠一點兒,認不出蕭長春是誰,當是上邊來的工作人,就問:「這是哪來的同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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