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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韓百仲說:「北京的。聽說你的牲口飼養的好,要接你開英雄會,見見毛主席。」

  馬老四愛開玩笑,可是得看對誰,對生人,他說話辦事情都是極有分寸的。他朝前走了幾步,認出是蕭長春,那疏淡的眉毛神氣地朝上一挑,蠟黃的臉上放出光彩,又咧開嘴巴,伸出兩個手指頭說:「嘿,我說長春,又下了兩個!」

  蕭長春看看老人的神態,立刻就明白了老人的心思,懂得了他的話,高興地問:「是毛驢嗎?」

  韓百仲插一杠子:「生了兩個孫子。」

  馬老四說:「生六個孫子,也礙不著我。」又朝蕭長春神氣地伸出了大拇指,「一頭小騾駒,一頭小牛,一頭黑,一頭黃,油光亮堂,像緞子似的。你不是說,等秋後還要拴個膠皮車嗎?到後年,它們正好一套!你要不回來,我就想讓送糧食的給你帶個信去,早讓你高興高興。」

  蕭長春會心地笑著。他望著老頭子那雙青筋暴突的大手,他覺著,這雙手真是寶貝,多少棒牛壯馬,是從這雙手裡變出來的呀!農業社發家創業,就是靠著這些人哪!

  韓百仲說:「老糟,說正經的,過了麥秋,要好好獎勵獎勵你。」

  馬老四也鄭重其事地說:「隊長,你怎麼說這個呀!說實話,我是個將就材料;不是組織起來呀,我早就真成了老糟了。幹這丁點兒事情,提不上,提不上。你們要是沖著我來,就給飼養場添幾副牲口槽得啦。說話天熱了,有了活動的木槽子,搭上個大涼棚,把牲口往外邊一拴,省得讓它們悶在棚子裡,蚊子蒼蠅的呆著不舒服。我就是這麼一個想頭,你們要有難處,晚些辦,我也能對付。」

  蕭長春說:「牲口槽一定打,四爺您就朝我說;獎勵也得搞,您是應當受獎勵。」

  馬老四擺擺大手,說:「我說不用就不用,你們說了這句話,我就領了情,也就算是獎勵了。要獎勵就獎勵別的社員,誰都比我出的力氣多。像啞巴,那羊放的真是棒呀!千人萬人也拔不出幾個像他那樣經心的來。我是這樣說,別看那些個人嘴巴巧,舌頭靈,比不上個不會說話的啞巴。要是社員都像啞巴那樣,早就到了共產主義了。還有,那幫子年輕人也該獎勵獎勵。你們瞧,栽種的那些小樹苗子長的多棒呵,齊簌簌,真像水蔥似的。這就是咱們農業社的奔頭!」

  蕭長春順著馬老四的手指看去,只見遠遠的河灣裡,有六七個青年,正在一片綠汪汪的土地上忙碌著,就問:「那是幹啥呢?」

  韓百仲說:「嘿,新鮮事兒。你去年秋天不是說,咱們農業社把眼下這個災荒度過去之後,要搞綠化嗎?焦淑紅、馬翠清他們幾個青年就悄悄地開了荒,種了樹籽,還從地坡子、荒崗子移了好些桃啦杏的小樹苗。我也是頭半個月才知道底細,他們瞞得好嚴實!」

  蕭長春立刻就被那邊的情景吸引住了。他想起自己心裡邊的那個封山育林、廣植果園的計劃,又興奮起來。

  馬老四在一旁感歎地說:「這幫子年輕人可真是不得了哇!說幹什麼,就是一火心;光往前看,往前走!剛才我還對他們說哩,恨只恨,我早來到這個世上幾十年,要晚點兒,也會跟他們一樣火衝衝的,也能趕上更好的日月了。」

  蕭長春很懂得老人家這句話的分量。他感佩地點著頭,又問:「四爺,聽淑紅說,連福又跟您鬧氣了?」

  馬老四不在乎地搖著頭:「不用提他,別看馬主任把他捧得挺高,我早把他看透了。要是遇上個好娘們,再加上你們爺們調理著,還許有一點兒盼望,這下子更完了。我不指望他,我就靠社了。我是社裡活,社裡死,哪天一伸腿,長春,我就有一個要求,你千萬把我埋在社的大塊地裡。活著死了,我都要跟你們在一塊兒!」

  聽了老人這句話,蕭長春心裡怪熱的,就說:「四爺,過了麥秋,我要帶您進京瞧瞧病,順便帶您逛逛故宮啦北海的;咱們農業社有這個力量,一定要給您把病治好,好讓您結結實實地過日子!」

  馬老四說:「光說傻話,四爺多大了,都快這個歲數啦!」他把三個手指一捏,「治它管什麼用,白耽誤工夫,白花金錢。有那工夫,我還要多割幾筐草;有那錢,打幾副好木槽子,比什麼不強。病它的,反正它也誤不了我幹活兒。」

  韓百仲插言說:「老四,長春說得在理,還是治治好。大夥都願意你多活幾年,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好給我們多發展幾頭壯牲口。」

  馬老四說:「你不用安著壞心眼兒咒我!我離死早哪!上年紀的人都好想後事,其實呢,破鍋熬壞鐵梁筲,我活的可是有勁兒啦!啥時候牲口都變成拖拉機、大機器,用不著我再當飼養員了,我再離開你們。」

  蕭長春興奮地說:「四爺,您講的這話太好了。您就高高的壽數吧,等咱們社使上拖拉機、大機器,您也別離開我們,咱們一塊兒過過美氣的日子。那個日子用不了多久就到啦,我看您趕得上。」

  馬老四又咧開缺牙的嘴巴笑著說:「那敢情好,就怕趕不上。其實呢,趕上趕不上一個樣。一個人活著,不能光為自己,光為自己的就不是人了。那叫白活一世!就拿長春你來說吧,你要光為肩己,大瓦房早就蓋上了,大姑娘早就娶上了。可是你一心為大夥兒,為大夥兒,自己的什麼事也顧不上,好處全讓給別人,難處全留給自己,跟著別人吃了多少苦呀!唉,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活百歲;我現在盤算的是出多少力,不是活多大年紀。」

  韓百仲說:「你這老傢伙可真是進步分子呀!」

  馬老四說:「我進步?都得進步,你等著吧,人都是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嘛!你瞧焦振茂,肥溜溜的小莊稼戶,土改一完,你看他往資本主義奔的那股勁兒多沖啊,誰也沒想到他會跟農業社一條心!可是人家就是跟上潮流了。咱們這個社會最能感化人,不管你怎麼不開竅,都能把你感化過來。別看韓百安落後,老榆木頭,我看哪,遲早也得趕上來。只要跟上來,跟社變成一條心的人,幹活才有勁兒,活著也有勁兒嘛!」

  蕭長春見老人說話的興頭很高,願意跟他多聊一會兒,又怕他累著,便要替他背草筐子。

  馬老四說:「不耽誤你們的工夫了,你們都是忙人,我也得回去看看牲口。韓德大幫我照看著,這孩子不大可靠。」他又對蕭長春說:「你哪會兒有了閒空,到我那兒坐坐,咱爺倆再好好聊聊,我就愛聽你說話。」

  韓百仲說:「你哪是愛聽人家跟你說話兒,分明要顯白顯白你的小青騾子小黃牛!你這老糟真狡猾到家了。」

  大概這句話有一部分是說到馬老四的心裡去了,他也不分辯,眼睛一眯,挺神氣地一笑,背著筐子,順著通向村子裡的小路,一顛一顛地走了。

  蕭長春望著老人走遠的背影,心裡邊升起一股子熱力。直到老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河那邊的樹林中,他才轉過頭來,感慨地對韓百仲說:「有這樣的一些社員,還愁農業社辦不好,還有什麼困難能擋住我們呢?!」

  韓百仲說:「這是實理。東山塢這輛車,全憑他們推他們拉哩!」

  蕭長春活潑地說:「妙極啦,您這個比方妙極啦!要讓東山塢的車輪子朝前轉,就得往前推、往前拉,這光咱們幾個人的力氣不行,得靠大夥兒。領導上一再讓咱們注意走群眾路線,不正是這個道理嗎?您這一說,又讓我想到另一條理兒,車輪子朝前轉,哪裡會都是溜平的路?有坑也有窪,有坡也有坎,只要不鬆勁兒,不怕艱難,就可以轉到平坦坦的大路上去呀!」

  韓百仲也活潑起來:「對了,對了!」

  他們快活地談論著,早忘了烈日的曝曬,也不找樹陰地方走,沿著小河邊,直奔苗圃。老遠,他們就聽見了焦淑紅的聲音,又看到了她那件特別引人注目的花布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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