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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一九四五年他們回到家鄉,韓百仲一回來就當上了民兵,第二年入了黨,又當了村公安員,他這三間小土屋成了民兵隊部、交通站。焦二菊依仗著女人家少有的優越性,替丈夫站崗、放哨、找人、送信,周圍十幾個村,她全跑過。有一回,兩個傷員轉到東山塢。那會兒國民黨反動派大舉進攻解放區,村裡的男人早就藏到山裡去了,聽說頑軍①(指國民黨反動派軍隊)到了三裡遠的大灣,連小孩子毛都跑光了,到哪找人去呀!急得韓百仲滿院子轉。焦二菊不慌不忙地從屋子裡走出來說:「別急,咱倆送同志進山。」韓百仲說:「送走一個,把一個扔給頑軍呀!」焦二菊說:「嗨,咱們一人背一個呀!」在爬山越嶺的時候,焦二菊不喘不歇,一直跑在丈夫的前邊。焦二菊用她兩隻勇敢的大腳,保護了我們的同志。

  韓百仲在東山塢溝南辦起第一個農業社,是一個有名兒的「窮社」。地薄、人多、資金少,幹部們要想著法兒給社員增加收入。春季裡正是抗早搶種的時候,縣供銷社給農業社找一個掙錢的路子:搞短途運輸,把供銷社的貨物運到山村裡去。溝北馬之悅那個富社車多、馬壯,鞭子一搖,票子到手了。這個窮社呢,幾頭毛驢走路打晃,還得靠它們架拾子種地,社幹部乾著急,沒辦法。焦二菊挺身而出:「沒牲口、沒車,咱們有人,男的不夠,有女的,用肩膀子挑,挑不動,抬!」於是,她招呼了一群婦女,背的背,抬的抬,追著溝北的大車跑,大車跑一趟,她們跑兩趟;溝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她們一天不丟。到結尾一攏賬,掙的工錢大大地超過了溝北。虧了焦二菊兩隻勤勞的大腳呀!

  ……

  焦二菊的大腳很出名,這是她的榮譽。蕭長春從心眼裡敬佩她,頭幾年就主張選她當婦女主任,馬之悅說,一門兩個幹部不合適。焦二菊說:當幹部不當幹部一樣辦事兒,不如不掛牌子幹得痛快,離點弦走點板,惹不出大事來,因此,她是東山塢婦聯組織裡不是主任的主任。

  焦二菊一陣旋風似地刮出去以後,蕭長壽又蹲在炕沿上卷了一支煙,一邊抽著,想著這一陣工夫聽到的反映和呼聲。從焦二菊這番話裡更加證明,馬之悅跟這件事情的確是有關聯的。那麼,現在擺到眼前的問題是如何對待這種局勢,明天一早,是先找鬧事的那幾家富裕中農再證實一下呢,還是先找馬之悅談;是等他們提出這個問題再反駁呢,還是主動地揭蓋子…… 到底怎麼辦有利,他一時拿不定主意。

  大門口外邊,有人吵嚷起來了。

  首先傳進來的是韓百仲的高嗓門:「翠清,去叫淑紅、克禮他們去,馬上開幹部會。」

  接著焦二菊的聲音:「人家克禮帶著人看麥子去了,把他叫回來,麥子還看不看呀?」

  「憑什麼不看?麥子是咱們社員大夥的血汗澆出來的,我看誰敢動它一個粒兒試試!」

  「有話家裡說不行嗎?大街上吵吵什麼呀?」

  「街上怎麼著,我坐到他家炕上吵去!」

  「算了,算了,先聽聽長春的再說吧。」

  蕭長春跳下炕,連忙迎出來。

  焦二菊和馬翠清已經把韓百仲推進院裡。

  韓百仲是個矮墩墩的個子四十五、六歲,方臉,淡眉,兩隻眼睛總是又紅又亮,象喝過酒似的;走起路來胸脯子挺得很直,說話的聲音很高很重,就是說平常話,也帶著幾分命令的口氣。

  這會兒,他被別人推著一邊往衛走,一邊扭著脖子對馬翠清大聲嚷:「你這丫頭怎麼著呀歎快點告訴淑紅去。」馬翠清是韓百仲的午閨女,她對外人舌尖嘴快,在幹爸爸跟前特別的老實。她朝著迎出來的蕭長春說:「表兄,我爸爸說今夜裡就開會。」

  蕭長春說:「大舅,您忙什麼,還愁沒會開呀,咱們商量商量再說。翠清你去吧,告訴克禮他們,該怎麼看還是怎麼看。」韓百仲說:「長春你回來的正好,我得跟他馬之悅見個高低上下;村裡整不了他,我們倆手拉手上縣委,這回是有他沒我,有我沒他!」

  焦二菊急的不得了。她是個粗中有細的人,在自己家的屋子裡她對自己的男人十分厲害,兩句不投就喊就叫,可是到了公開場合,到了大門口外邊,她總是給男人留一點「傳統性」的面子,常常不知不覺地變得很溫順。另一層,她也清楚丈夫的根底,這十年裡邊,丈夫跟馬之悅兩個人到一塊兒就吵,吵來吵去沒頂大用,反倒找了不少的麻煩;平常日子,只要丈夫辦的事兒沽上馬之悅的邊兒,焦二菊就有點過份小心。這會兒她一面往屋里拉丈夫,一面連說帶勸:「有話慢慢說,別叫喚了,叫喚一溜遭也不管用啊!」

  韓百仲跳著腳說:「我算越來越把他看透了,他壓根兒沒有跟咱們窮人一條心過。長春,你是支部書記,不要說我講怪話,我說呀,上級對他太寬大的沒邊兒了!他的罪過還小哇! 去年是誰給東山塢砸的鍋,是他馬之悅,沒開除他黨籍就便宜了!別人把個要躺倒的農業社扶住了,把個麥收拚命拚出來了,他跑回來吃現成的就夠不要臉了,又轉著腰搞邪門歪道的事兒,這,這,這不是騎著人家脖子拉屎嗎,我到縣委告他去!」他說著,甩開了焦二菊和馬翠清就朝外跑。

  焦二菊、馬翠清兩個人就又喊又追。到了大門口把他追上了,怎麼拉也拉不回來。

  蕭長春沒有追他,站在院子中間,大聲喊道:「支部還沒討論研究,您往哪走?快回到屋子裡去!」

  這句話立刻生效,韓百仲雖說沒有那麼痛快地回到屋子裡去,也不再掙著走了。

  蕭長春走過來,扯住韓百仲的手。他感到這只帶著厚繭的手上在冒汗,渾身都在顫動。急性的人哪,你怎麼不會冷靜一下呢?蕭長春難道不比你急,不比你激動?別看他還在說,還在道,有時候還開上幾句玩笑,他是在用這些控制自己,不讓自己暴跳起來,不讓自己蠻幹呀!

  蕭長春把韓百仲拉到屋子裡,又把他推到炕上坐下,這才坐在他的身邊,慢聲細語地說:「大舅,說實在的,我一聽到這件事兒,比您還要惱火,惱火可頂什麼用呢?要是惱火、暴跳能夠解決問題,咱們倆一塊到大街上吵去,跳去!」

  馬翠清差點兒笑出聲來,趕緊捂住嘴了。

  蕭長春繼續說:「這件事兒,馬主任到底參加沒參加,我們先得把情況弄清楚,就是跟上級彙報,也不能大概怎麼樣怎麼樣,聽見風就是雨不行啊!咱們守著的這個攤子是八百口子人的,咱們還得想到幾萬萬人呀!我看哪,咱們先跟馬主任碰碰頭,聽聽他的口氣,再開個幹部會,大家擺擺思想,最後再看看社員的態度,三頭都弄准了,怎麼辦,怎麼解決,就能想辦法了。你說我這個意見怎麼樣?」

  幾句話,把個火氣沖夭的韓百仲說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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