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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陽光明媚的住宅小區,與燈盞胡同相比,完全是兩個時代了。多了許多現代化,也少了許多人情樂趣。王滿堂、劉嬸、周大夫不能抬杠了,這實在是個太大的遺憾。在老宅裡抬杠鬥嘴,對三位老人來說是一種絕佳的精神按摩,是一種友情的粘合劑,更是一種即興而來的機智與幽默。
  這一切,隨著各家的封閉而消失。三個老人,竟然難得有見面的機會,除非是彼此有意的相約。那種在小院裡的鍋勺相碰,那種經意不經意的不期而遇,再也沒有了。
  王滿堂家三室兩廳的寬大房屋完全為現代化陳設所填充。王滿堂坐不慣那一陷半人深的沙發,屁股底下不踏實,不透氣,痔瘡頻犯;看不慣那如同電影屏幕一樣的大彩電,人影晃動,眼暈,血壓猛升;聽不慣那砰砰的音響,連玻璃杯都能震得跳躍,更何況是王滿堂的心,搬到新樓就增加了早搏症狀。但這一切都是按照門墩的思想來設計的,充分體現了門墩的精神。王滿堂認為,離開了燈盞胡同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自我,就徹底地敗在了門墩手下。他的地位,他的威風,他的權力,好像都隨著那些破家具被那個卡車司機給賣了。現在的他,只是一個陌生現代家庭的參觀者,這一切都不是他的,都不是他喜歡的,也不是他所需要的。他無法堅持他自己,正如他無法再和劉嬸們抬杠。這種無奈深深地嵌進他的心裡,使他更為蒼老,更為固執。在這高樓之上,他推一能不妥協的,就是將大妞的遺像掛在客廳的牆上。儘管不和諧,儘管一進門就有些陰森森的感覺,但王滿堂願意。這是他從燈盞胡同帶來的惟一紀念,是他堅守的最後一塊陣地。
  早晨,王滿堂由廁所出來,不高興地砸門墩臥室的門。門墩受不了老爺子的干擾,早早地就在家里弄出這些響動。要是在小院裡,老爺子砸誰的門也不會砸他的門。現在,老爺子除了砸他的門不會再砸別的門。門墩睡意朦朧地問有什麼事?王滿堂說他拉不出屎來。門墩說拉不出來多坐會兒。王滿堂說平時蹲慣了,坐著拉不出來。門墩說還是不憋,要是躥稀,在鐘樓頂上都能躥出來。王滿堂說他有一禮拜沒拉屎了。
  門墩說,不是給您買果導片了嘛,還有蕃瀉葉、麻仁丸,您吃啊。
  王滿堂說不是瀉的事。是廁所的事,他讓門墩給他把廁所改了,改成蹲坑的。他蹲了八十多年坑了,他沒坐著拉過屎。門墩說沒聽說過有這麼改的,這是進步向落後的倒退,是違反歷史發展規律的反動。王滿堂說歷史愛怎麼動怎麼動,但是他得拉屎。門墩說實在拉不出來可以上下頭的公共廁所,那裡是蹲坑。王滿堂說去是可以去,但不是長久之計。上一趟公共廁所交兩毛,這月還沒過半,他八塊錢已經出去了。照這麼著,他一個月十五塊打不住,一年光上廁所得小二百……
  門墩說,您買月票。
  王滿堂吼道,買月票?!我讓你給我改廁所!
  門墩根本不理王滿堂。門墩看了一下表,匆匆跑到電視機前扭開電視,電視裡正播報股市行情。
  王滿堂說,你指望那個就能賺?做夢吧!猜仨攥倆的小伎倆,沒意思極了。有錢還是存銀行,保險!誰垮了銀行也垮不了。
  門墩對王滿堂說,您的觀念忒落後。人家深圳一個沒文化的家庭婦女,炒股愣炒成了一個億萬富婆。您怎麼就不想當個億萬富翁呢。
  王滿堂說他從來就不做那樣的夢。指不定哪一天,億萬富婆就成了一無所有。
  據電視報道,門墩買的股跌了。門墩的心情變得很不好,抬頭看見母親的遺像,就對王滿堂說,您把這個像摘了,一進門迎頭就是一個死人,晦氣。
  王滿堂說,那不是死人,那是你媽!
  門墩說,人家的廳裡都供關公,供財神爺,供招財貓,沒見供死人相片的。您要想看我媽,掛您自個屋裡去,一人愛怎麼看就怎麼看。
  王滿堂說,這可是你媽。你媽在幾個孩子裡頭,最疼的就是你。
  門墩不再理滿堂,走到冰箱前拉開冰箱拿橘汁,卻見冰箱裡全是剩菜。裝蔬菜的格子裡塞滿了東西、拉出來一看是件皮襖。門墩說,您這是幹什麼呀?糟蹋冰箱呢!幾根炒疙瘩絲、半碗棒子麵粥,一小碟醬瓜。這電錢比您這棒子麵粥錢還貴,也真有您的,把皮襖還塞冰箱裡。
  王滿堂說,這樓上沒地方曬,我怕它長蟲子。
  門墩說,虧您想得出來。屋裡冬天有暖氣,要皮襖幹什麼?將來哪兒受災,捐了得啦!
  王滿堂說,捐皮襖?這是上好的灘羊皮,我跟你媽結婚那會兒你姥爺給我買的。這件皮襖二十塊大洋哪,說不要就不要了?舊社會的地主老財也沒闊到這地步。我們臨州仁記棺材鋪掌櫃,是有錢的主兒,他穿的皮襖也不過是二道毛的,比我這個羔皮差遠了。
  門墩說,您的生活水平早超過地主老財了。舊社會您要過今天這日子,一解放就得把您槍斃了。
  王滿堂說,把你槍斃了。
  門墩說,大早晨的我不跟您磨牙,我得上股票交易所。您快點拉您的屎去,拉回來接著玩您的各種保健器械。
  王家大廳的一角擱著不少保健器械:搖擺機、按摩器、頻譜儀、血循環機等等,都是兒女們的孝敬。門墩說,您把這些練完,就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了。
  王滿堂說不想練,腰疼。門墩說腰疼才更應該練。王滿堂說他腰疼是睡軟床睡的,門墩得給他換床。
  門墩說,您有完沒有?我再不走,您得讓我給您換兒子。
  王滿堂說,我還真有這想法。
  門墩出門了,扔下話說晚上不回來吃飯,家裡又剩了王滿堂一個人。王滿堂從客廳轉到陽臺,從陽臺無聊地往下看,樓底下有幾個人在走動,有一個半大小子在甬道上一趟趟溜滑板,技術不怎麼樣,只要兩隻腳全站到板上去就摔跟頭;不成蔭的小柳樹底下有胖女人在迢狗,準確說是狗在遛女人,女人被繩牽著跟著狗跑;南面噴水池旁邊,有個賣西葫蘆的正跟小區管理員爭吵。吵的什麼,聽不見……
  有叮咚門鈴聲。王滿堂興奮地跑去開門,是鉋子和已經挺起大肚子的青青。王滿堂說,我正門得慌呢,這樓房不是房,是個監獄。把我關進這籠子,我一天也見不著一個人,連個說話的也沒有。你們來了好,跟爺爺待一天。
  鉋子說他們是路過,順便上來看看。鉋子說他在東邊大陳莊承包了一套工程,他們要蓋個仿古大禮堂。王滿堂說蓋禮堂,頂棚跨度大,全憑兩邊的立柱吃勁,材料要選好,木頭要硬棒。鉋子說現在不用木頭,全改水泥了。王滿堂說要這樣鋼筋得吃得住勁。王滿堂要跟鉋子一塊兒去大陳莊看看,鉋子說那兒的條件太差,道不好走。爺爺已經八十四了,萬一有個閃失,門墩也不會答應。王滿堂說門墩巴不得他早點彎回去呢,天天折磨他,虐待他,他想向消費者協會投訴這個兒子。
  青青聽了就樂。青青說,您馬上就能看見重孫子了,就該四世同堂了,將來讓重孫子陪著您,比門墩強。
  鉋子說他剛才帶青青到醫院查了一下,是男孩。王滿堂說頭生還是姑娘好。青青說現在就讓生一個,沒什麼頭生末生了。王滿堂說,我還是喜歡姑娘,你奶奶她喜歡男孩。
  鉋子看了看大妞的遺像、拿出手絹將上面的土擦乾淨。鉋子說,咱們家裡,我奶跟我最好……要是她能見著重孫,不定樂成什麼了呢。
  王滿堂說,要是她還活著,我也不至於悶成這樣。哪天你們還是給我把臨州的奶奶接來,跟我做伴,給我做飯。那年讓梁子媳婦那麼一鬧,她再不想來了。
  鉋子說這事得跟他爸爸商量。說著拿出一遝票據讓王滿堂替他收著。王滿堂拿出小匣子,小心地將發票裝進匣中。
  青青說,李曉莉跟梁子叔已經離婚了,她管不著臨州奶奶的事了。
  王滿堂說,現在又纏著要複婚呢。

  這兩年,梁子已經發展得相當不錯了。用老蕭的話說是否極泰來,翻過來了。從他做成第一筆金磚生意算起,他的土特產公司一線直上。下屬了幾個分公司和倉庫,人員增加到數百,業務做到了全國各地以至日本和東南亞。隨著國家商貿進出口權利的放開,梁子的公司有了自營出口的權利,生意一下就搞活了。梁子不但在建國門大樓有了自己的辦公地點,有了自己的大辦公室,也有了自己的轎車和秘書。今非昔比了。
  這天,總經理王國梁在辦公室裡接待前妻李曉莉。李曉莉來了有些時候了,也說了不少話,坐在梁子對面不住地抹眼淚。
  李曉莉在跟梁子談複婚的問題。
  女秘書小范將第三杯水放在李曉莉跟前,對梁子說,總經理,廣州來的客人在會客室等著呢,是不是讓他們改個時間?
  梁子說,告訴他們,我馬上就去。說罷站起身對李曉莉說,我還有事。
  李曉莉不能再待下去。以她的想法是,那個女秘書和梁子在給她做戲。什麼廣東客人?根本就沒這回事!
  李曉莉最後得出結論,要想這件事辦成,還得老爺子出面,單靠她磨不行。
  問題是王家老爺子對她沒有好印象。
  寂寞的王滿堂給老石打電話,讓老石沒事過來聊聊。老石說他得看孫子,他老伴年初歿了……王滿堂又給大攤兒打電話,對方說不認識他。原來是大攤兒的兒媳婦,兒媳婦說大攤兒癱了,半身不遂……給劉嬸和周大夫打電話,都不在家……
  下午的時候,墜兒和老蕭來了,找王滿堂說建古建博物館的事。
  墜兒攤開圖紙說,爸,您的意思說博物館的主體要靠東建,蕭叔的意見是靠西建,往西移二百米。
  老蕭說,西邊土好,承重力強。
  王滿堂說,我們九號就在東邊。我師傅說當初建這座院子的時候,師爺是經過「陽基辨土法」反復驗證的。九號底下的土紅黃滋潤,細而不松,油潤而不燥,鮮明而不暗,是得到地氣的好上。
  老蕭說,西邊的土壤結構更好。往西移二百米,就躲開了地下水的水脈,別忘了在你們院裡曾打出了一口甜水井。西邊的土五色兼備,是上好吉土。
  ……
  滿堂、老蕭爭論不休。
  兩人正在各不相讓之際,沖進一個花花綠綠的人來,細一看是劉嬸。劉嬸頭上插花,腮上抹紅,腰系彩綢,著紅掛綠,打扮得妖豔又誇張。
  老蕭倒退幾步吸了口冷氣,王滿堂等人也為劉嬸的打扮驚奇。老蕭說,你沒病吧?
  劉嬸說,我好末當央的有什麼病?我們這是扭秧歌。
  老蕭說,不對了,我看這是不對了,得叫救護車。
  滿堂到電話跟前,找號碼,找急救中心,急救中心……
  老蕭說,什麼急救中心,沒用!得往精神病院打,打安定醫院!
  劉嬸一把按住電話問,往哪兒打?
  王滿堂說安定醫院。
  劉嬸說他們這是老年秧歌隊,大夥天天在活動室扭秧歌,既娛樂又鍛煉身體,老哥們兒老姐們兒在一塊兒樂著哪。來叫王滿堂,讓王滿堂也參加。王滿堂看著劉嬸的大紅嘴唇說,我不參加。
  劉嬸說,這有什麼,連周大夫都加入了。老周,老周,你進來。躲什麼呀……周大夫被劉嬸從門外拉進來。大家一看周大夫,打扮得更出色——
  周大夫成了劉媒婆。

  門墩帶了一隻八哥回家,這只八哥是一個月以前在東直門立交橋上買的。據賣主說,八哥是上好八哥,聰明極了,摹仿力特強。就是不留神,學髒了口,一天到晚裝收廢品的。養鳥的主家忌諱這個,便宜處理。門墩正巧從橋上過,就把它買了下來。買了也不急著拿回家,交給他的一個朋友調教。讓八哥再不要收廢品,說些個吉祥話,博老爺子高興。門墩的朋友跟門墩是一類人,給八哥教不出什麼正經好話來,只教了一句:我是你爸爸。
  門墩拿了這只爸爸八哥,有些哭笑不得。後來一想也好,讓八哥替他跟老爺子作戰也省了他很多精神。於是興沖沖把鳥拿回家來,又買了不少吃食,準備跟爸爸好好喝一盅。
  門墩進了門卻聽不見王滿堂的回應。推開廁所門,沒有。推開臥室門,也沒有。推開所有的門,都沒有。他不知道這麼晚了王滿堂會上哪兒去,打了一圈電話,哪家也沒有他的爸爸。看牆上的鐘,已經十點半。
  門墩無力地放下電話,癱在沙發上。事態很嚴重——爸爸丟了。
  籠裡的八哥清脆而響亮地重複:我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
  得到消息最先趕來的是柱子和朱惠芬。柱子問爸什麼時候出去的,門墩說不知道。問爸身上帶錢了沒有,門墩說不知道。柱子說,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門墩說,我不能一天什麼不幹,光看著他!這老爺子一天比一天難伺候,就每天這泡屎,不把你折騰個賊死不算完。我算是夠了!下一步咱們大夥商量商量怎麼辦吧,屎盆子不能光讓我一人頂著。
  朱惠芬說,別說這話了,趕緊找人要緊。
  門墩說該找的地方都打電話了,包括失物認領處……柱子狠狠地瞪了門墩一眼。門墩說,你甭瞪我,萬一誰要把咱們老爺子送那兒去了呢?
  朱惠芬說這一片大樓都一個模樣,老爺子會不會找不著家門在樓之間瞎轉悠啊。柱子說有這種可能,他頭兩回來在樓底下轉了半天,不知道該進哪個門。門墩說這片小區面積大了,汽車三站路呢,甭說轉一宿,兩宿也轉不出來。柱子說要是這樣就得下去找。他找東片,門墩找西片,朱惠芬在家等電話。
  八哥冒出一句:我是你爸爸。
  柱子一聽就來氣,說門墩一天到晚提籠架鳥,沒有一點兒正經。門墩說這鳥是給老爺子買的。柱子說買個什麼鳥不成,非弄這麼一個討厭的東西。
  八哥說,我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

  夜色中的小區樓群,門墩在樓下喊爸爸。劉嬸從窗戶探出身來問,還沒回來哪?
  柱子說沒有。劉嬸跟周大夫就也下來幫著找。
  門墩在樓與樓之間使勁喊爸爸——
  有幾個半大小子在陽臺上答應,哎。門墩說,你們再應一聲我可跟你們急啊!
  門墩再喊,爸爸——
  小子們更為響亮地,哎——
  有大人出來,對小子們呵斥,小子們進去了,那人對門墩說,兄弟,對不起啦!別著急,慢慢找吧。門墩望著陽臺氣得說不出一句話。
  門墩氣急敗壞地喊,王滿堂——
  找了半宿,也沒有王滿堂的影子。劉嬸、周大夫、柱子。門墩在樓底下碰頭。周大夫說今天下午跟老蕭一塊兒說話他還好好兒的呢,也沒聽他說要出去。門墩說八成是上公共廁所,出來走丟了。柱子說他明天就得想辦法解決廁所的蹲與坐的問題。
  門墩說,你早該解決。

  鴨兒在別佳的支持下開了個俄羅斯餐廳。經別佳介紹,又從俄羅斯雇來了一名大師傅和三名服務小姐,這就使得俄羅斯餐廳真的成了俄羅斯餐廳。
  上午,小姐們做著營業前的準備。鴨兒告訴伊娜,她的中國話要加強練習,不能動不動就說俄語,這樣不允許。來吃飯的圖的是舒暢,讓人感覺到一點兒不方便都不行。伊娜說她在努力。鴨兒問今天的特價菜是什麼,伊娜說是俄式炸肉卷。鴨兒讓寫出來,擺在門口。
  鴨兒看見王滿堂到餐廳來了,就問她爸爸昨天上哪兒了,讓門墩找了一宿。沒等王滿堂回答,她趕緊就給門墩打電話,讓別找了,說爸在她這兒呢……
  王滿堂說他昨天上燈盞胡同了。王滿堂讓鴨兒趕快給墜兒打電話,他要立刻見墜兒,有要緊事。
  沒一會兒工夫,墜兒就來了。
  王滿堂對墜兒說他昨天在燈盞胡同蹲了一宿,他贊同師爺的觀點,要證明他對,就必須拿出證據來。他根據趙家傳下來的辦法,在東西兩邊各挖了一個一尺二見方,一尺二深的坑,把挖出來的原土篩細了,再填回到坑裡頭。過了一夜,要是土拱起了一層,這就說明了這個地方地氣旺。地氣旺說明土壤結構好,對建築的承載力大。要蓋大屋頂,地氣是很重要的。
  墜兒說,就為這個您在倆坑跟前守了一夜。
  王滿堂說,誰要是不留神把坑踩一腳,我不是前功盡棄了。
  墜兒問結果怎麼樣,王滿堂說倆坑都沒塌,但實際倆坑是有差異的。他在東邊和西邊各取了一寸土,稱一稱就知道了。
  鴨兒拿來稱,王滿堂從左後腰上摘下一個塑料口袋,說這是西邊的土。鴨兒稱了,八兩三錢。王滿堂從右後腰上摘下一個塑料口袋,說這是東邊的土。鴨兒稱了,九兩二錢。王滿堂說,東邊比西邊的土重,說明東邊比西邊的土質好。老輩兒人為驗土質常這麼幹。重九兩以上為吉地,六兩以上為中吉,四兩以下為凶地。
  墜兒說,您說的有道理。中國有個叫郭璞的人,用這種方法定下了溫州城。後來勘探資料也證實了溫州城的地質狀況優於附近所有城池,才成為「控山帶海,利兼水陸,東南之沃壤,一都之巨會」。土密實性大比重也大,承載力也大;承載力越大,越適合做地基。您說的四兩以下的凶土大概就是我們說的含水極高的有機土了,六兩以上的吉土大概相當於砂土或黏土。至於十兩以上的大吉土,相當於密實的碎石土了。我回去以後把這兩包土做一次細緻化驗,再下結論。
  王滿堂說墜兒把大樓主體建在九號的位置上,沒錯。
  柱子、梁子、門墩們接到了鴨兒的電話,紛紛來了。大家都抱怨父親這種不打招呼就出門的做法不妥。門墩更是委屈,門墩說趁著大夥都在,他把話說開了,爹是大傢伙的爹。不是他門墩一個人的爹。對爹的照顧也得大家輪著來,不能光讓他一個人攤著。
  王滿堂說,你夠了,我還夠了呢!你以為我活得舒服,饑一頓飽一頓,關在那個籠子裡,沒人說話,連口熱水都喝不上。
  門墩說,我給您買了太空水飲水器,一年四季那個小燈都亮著,隨時給您供應開水,想喝您一按開關就行了。
  王滿堂說,我看了說明。你那是純淨水?什麼是純淨水,純淨水就是蒸餾水,是洗澡堂子過濾出來的,我知道。以前澡堂子整大瓶整大瓶地賣蒸餾水。現在換了包裝了,玻璃瓶改塑料瓶了,可裡邊的內容沒變,我幹嗎要喝洗澡堂子出來的水?那水泡出茶來是什麼味,鬧不好我再喝出一口胰子沫來。
  門墩說那不是洗澡水。王滿堂說,不是洗澡水你怎麼不喝?別以為我傻,我觀察過你,打買來這個大瓶子,你就沒喝過一回。你不是喝可樂就是喝芬達。
  柱子建議,爸爸在幾個家輪著住。王滿堂說甭玩這花樣,這花樣不新鮮。上半月在你那兒,下半月在老二那兒,到了十五號那天你把我擱到牆頭上對老二說:那頭接好了啊,咱爸爸過去啦。那頭要是沒人,我就得在牆上騎著。
  梁子說,您說的那是《牆頭記》,是戲。您看現實生活中,我們誰不孝順您哪?
  王滿堂說,你們誰也不孝順。
  門墩說王滿堂這叫不講理,越老越鑽牛角尖。照這樣,誰也跟他過不到一塊兒去。王滿堂說他們的媽就能跟他過到一塊兒去。
  門墩說,我倒真盼著我媽能起死回生。現在能克隆羊,不知道能不能克隆媽。
  王滿堂讓孩子們把臨州的柱他娘給他接來。
  大家面面相覷。
  柱子說他接過娘,娘不來。說在鄉下住習慣了,有桂花跟霜降照顧著,挺好。王滿堂說,你娘不來,是因為我沒說話。現在我讓她來,她能不來?
  門墩說,您又不是皇上,讓誰來誰就得來。
  王滿堂說,我們是兩口子!
  柱子讓他爸別急,他先給霜降打個電話,把這事提一提。他娘今年也八十一了,到北京來生活能不能自理,這還是個事。王滿堂說他能伺候她,讓她放心來。
  門墩說,一個八十四就夠受了,再來個八十一的,說不定哪天半夜我又得滿世界喊媽去。我這是幹什麼呀我!
  梁子說,輪著住跟接大媽來,都是下一步的事。當務之急,應該給咱爸雇個小保姆,每天洗衣做飯,陪老爺子聊天。

  梁子在辦公室給秘書小范交代工作……往陝西調三十萬臨州磚,三月二十二號運到,延誤一天要罰款百分之五;雜面加工設備的調試還不盡如人意,給臨州打個電話,問問原因究竟在哪兒。要是技術問題就讓他們派人來培訓,要是設備問題就直接派人到廠交涉。這個工作今天下午要落實……小范邊聽邊記。梁子說,另外,你給我父親找個保姆……小范問什麼條件。梁子說,會管家務,會做飯,沒脾氣,人要老實本分的……不要太漂亮。
  小範離開的時候很不好意思地對梁子說,她也很喜歡詩。梁子問她自己寫過沒有,小範說寫過。說著從夾子裡抽出一張紙,上面有幾行,請王總斧正指點。梁子看那詩寫得也還有味兒,不覺朗誦了幾遍:
    陽光讓我遲疑,
    生活將我托起。
    我不能鬆手,
    命運要我緊緊抓住你。
  梁子就對小範有點兒刮目相看。

  鴨兒正式向父親提出了她要跟別佳結婚的想法,王滿堂為這件事特地把周大夫和劉嬸叫到家裡來商量。以王滿堂的想法,這件事無論如何不能答應。別佳再好也是外國人,他沒有給洋人當老丈人的思想準備。劉嬸說現在開放了,涉外婚姻多了,也有過得不錯的。周大夫說別佳是個好孩子,這孩子心善,沒壞毛病,這打小就看出來了。劉嬸說沒想到鍋爐爆炸還炸出一段姻緣來。王滿堂說不是炸鍋爐炸出來的,是開飯館開出來的。劉嬸說鴨兒比別佳大著好幾歲呢,別到時候過不了幾天就……周大夫說大不大不要緊,都這個年齡了,不會感情用事了,他們也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才做出這個決定的。所以,作老家兒的不要輕易給以否定。
  王滿堂說,到時候再給我們家生出一個小二毛子來,我們老王家自此就串了秧,變了種了。
  劉嬸說,我們那只黃黃就是配錯了種。本來是只土貓,最近下了一窩雜毛,不長不短,不白不黃,有的眼睛綠,有的眼睛藍,還有倆瞎眼兒。貓可以給人,要是人,你說窩心不窩心。
  王滿堂說,要是這樣,趕明兒我抱著外孫子口臨州,鄉親們圍上來准說,你怎麼抱只卷毛獅子狗回來了?
  門墩由自己屋裡探出頭來說,您幾位是吃飽了撐的,杞人憂天。您也不算算我大姐今年多大了,她還生得出二毛子來嗎?
  王滿堂說鴨兒今年五十七了。
  門墩說,五十七甭說生二毛子,就是生三毛子,生土造也是奇跡。門墩說,人家跟您打個招呼是禮貌,是表示把您這老家兒擱在頭裡。您倒好,較起真兒來了,就以為您真是了不起的一家之長呢!我說呀,該閉隻眼就閉隻眼,別什麼都門兒清,那樣招人討厭。
  周大夫說門墩說的有道理。到了他們這個歲數,最好是裝聾作啞,裝傻充愣。有話說,不聾不啞,難做阿翁。就是這麼回事。王滿堂說依你們,這事不管?周大夫說不管,劉嬸也說不管。
  王滿堂說那就不管。

  這天,王滿堂正在跟那只只會當爸爸的八哥對話,李曉莉提著大包小包來了,說有事。王滿堂說有事找門墩,現在門墩是戶主。李曉莉讓王滿堂做梁子的工作,跟她複婚。門墩說這事李曉莉弄反了,她是跟王國梁複婚,她得先跟王國梁商量好了再來給老爺子打報告,沒聽說先批了報告再商量的。王滿堂說是這麼個理兒,門墩也有不糊塗的時候。
  李曉莉哭泣著說本來這事還有轉機,只是梁子身邊多了個年輕的姓范的秘書,有事沒事地在梁子跟前晃悠,還往家跑。明擺著,咪咪要有後媽了。
  正說著,小范帶著保姆來了。李曉莉悄聲對王滿堂說,就是這個人。
  小范說她是王總的秘書,姓范。王總讓她給家裡找個保姆,她今天帶來了。王滿堂說家沒小孩,不用保姆。小范說保姆是專為照顧王滿堂的。
  小范對保姆說,你都看見了,家裡情況比較簡單,活不多,但要求高質量。今、明兩天徹底打掃衛生。所有的被套床單必須一禮拜換一次,廁所一天刷兩次;房間要隨時保持整潔,窗上桌上不能有灰;飯一天三頓,要少而精,不許給老爺子吃剩飯,營養要搭配。三天跟老爺子結一次賬,實報實銷,不許弄虛作假。一禮拜我要查你一次,合格給獎金二百元,不合格扣工資,三次不合格,辭退。

  保姆說她會好好幹的。
  小範說,你也知道,找這麼清閒的人家不容易,你得珍惜這份工作。
  保姆說她懂。小範在交代這些的時候,李曉莉有些坐不住,李曉莉說,梁子也是,幹嗎雇保姆呀?我已經下崗了,在家閑著也是閑著,每天過來給您幹點活不就是捎帶著的事嘛!我明天就過來。
  王滿堂說,你別來,我用不起倆保姆。
  李曉莉說,我不是保姆。
  王滿堂說,那你是什麼?
  李曉莉語塞。
  保姆就在王家住了下來。多了一個人,王滿堂覺得這個家好像變得很擁擠,很陌生,有種不是自己家的感覺。保姆卻有著隨遇而安的舒展和到家了的平靜。保姆似乎並不善於收拾房間,不善於料理家務。來了幾天,竟沒做出一頓正經的飯來。不會使煤氣灶,不會用微波爐。只會看電視,專看愛情片,而且把電視聲音開得很大,致使嗲裡嗲氣的愛呀愛,永遠填塞到王家每一個角落,讓你沒處躲沒處藏。王滿堂已經想好了,下次姓范的秘書來,一定要讓她把這個保姆帶走,不求別的,求個消停。
  近些日子,門墩又招回了一個姓黃的丫頭,稱為密斯黃。倆人不分晝夜地混在一塊兒,或擁或抱,淨在王滿堂眼皮底下幹些有傷風化的事,讓王滿堂心裡不痛快。到早晨了,門墩的房門還緊緊關著,一男一女在裡邊不知幹些什麼。王滿堂決定不讓這對男女自在,每隔一會兒就敲敲門墩的房門,提示注意影響,提示自己的存在。
  門墩完全明白父親的意思,也並不與他說什麼。在王滿堂第五次破過門之後,門墩打開了門,擁著密斯黃要往外走。
  王滿堂叫住了這對男女。王滿堂說,這姑娘你昨晚上在門墩屋裡待了一宿,你給我說說,你們登記了沒有?
  密斯黃說,王大爺,這還能當個事嗎?
  王滿堂說,姑娘,看你也是有文化的人,用不著我開導你。當女人呢,凡事得自愛,得自己把自己當個事。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我們共產黨人就最講認真。
  密斯黃聽了哈哈大笑。跟門墩說,你爸真有意思,特幽默。
  王滿堂說,我是為你好,你以為王國強是正經人嗎?他雖然是我兒子,但打小就不走正道。偷雞摸狗,九歲就開始搞對象,工作換了有一百個,對象換了也有一百個,沒一個能成的。姑娘,將來你要跟他過日子,他根本就靠不住。不怕你笑話,我的兒女有倆打離婚的了,我們老王家有這個傳統,你將來別成為第三個。
  密斯黃說,這年代,誰也別指望著靠誰。我要真靠門墩,我就是傻×。甭說將來,就是現在,我也沒打算跟門敏在一塊兒過。
  王滿堂……
  門墩說他爸爸的老皇曆這將該翻過去了。王滿堂說翻到哪將也得有個譜,不能胡來。又對姑娘說,我不反對你們談戀愛,我也不是那老古板,但是你不能一上我們家就……我怎麼跟你媽交代呀。
  密斯黃說,您甭跟我媽交代。我都不跟我媽交代,您跟我媽交代什麼?
  王滿堂氣得說。你們,你們怎麼像一群貓狗一樣。
  門墩讓王滿堂甭操這份閒心了,有那精力把八哥那張臭嘴糾一糾。它不能一天到晚老是「我是你爸爸」。
  門墩與密斯黃勾肩搭背地走了。王滿堂無奈地坐在沙發上,屁股下面一硌,一拉是烙餅的鐺。王滿堂對在一邊不知幹什麼的保姆說,一大早起來你都幹了些什麼,到現在了有早飯沒有?
  保姆說,你要吃我下去給你買。
  王滿堂說,我要不吃呢?
  保姆說,就不買。
  王滿堂說,買早點。虧你也說得出來。「
  保姆說買個煎餅省事。
  王滿堂說,省事我要你幹什麼?
  保姆說,王大爺,趁這會兒沒人,我得跟您說件事。
  王滿堂讓保姆說,保姆說她說了王滿堂一定得原諒她。王滿堂說不論多大的事,只要說實話,他都原諒,販賣毒品除外。保姆說賣毒品,她沒有那個膽。王滿堂問保姆到底幹什麼了,保姆說不好說。王滿堂說偷人東西了?保姆搖頭。王滿堂說借了高利貸了?保姆搖頭。王滿堂說裹到黑社會裡了?保姆搖頭。王滿堂說讓人強姦了?保姆還是搖頭。王滿堂說,你到底怎麼了嘛!
  保姆說,我懷孕了。
  王滿堂說,懷孕?懷孕了你上我們家幹嗎來了?你在我們家挺著個大肚子……我得跟我兒子說……讓你走。說著,王滿堂就抄電話。
  保姆攔住王滿堂說,王大爺,您先聽我說……保姆把纏在腰上的布一扯,一個巨大的肚子就挺出來了。
  王滿堂目瞪口呆,王滿堂說,你想怎麼著?
  保姆說,我求您讓我在這兒待下來。
  王滿堂問保姆家在哪兒,保姆說在西邊的山裡。那兒太落後,她婆婆說了,生下來要是個兒子就留下,要是個丫頭就……就……就悶死。王滿堂說什麼時代了,竟然還有這樣頑固的婆婆。這老太太大概是沒有受過兒子的害,要是把門墩這樣的換給她,她保准是生下兒子就悶死。保姆說她想過,生下來無論是男是女,都是一條命,都有生存的權利。所以她就跑出來了,她要生在外頭。要是男孩,就抱回去,要是女孩……就給人,好再生。保姆要求王滿堂別把這件事告訴范秘書,因為范秘書知道就該把她辭了。她好不容易找了個安身落腳的地方,又遇上了王滿堂這麼個好心腸的老人,她得珍惜。王滿堂說用時髦的話說是抓住了機遇。
  保姆說到臨產的時候她就走,她不會把孩子生在王家,她會生在醫院裡。她說王滿堂是個大好人,她打一進這門就知道自己遇上了活菩薩,說王滿堂是她肚裡孩子的大救星。
  王滿堂說,別說這話,大救星是毛主席,我算什麼。你坐著,我給咱們做飯。
  王滿堂找遍冰箱、廚房,找不到一點吃的,他記得家裡還剩下三包方便面,昨天夜裡門墩把三包方便面都吃了。
  李曉莉來了。王滿堂說來得正好。把屋子打掃打掃,做頓中午飯。問保姆中午吃什麼,保姆說想吃燉肉。籠裡的八哥不知怎的也突然來了靈感說,吃燉肉,吃燉肉。王滿堂也同意吃燉肉,就讓李曉莉趕緊去買肉。
  李曉莉不滿地看看歪在沙發上的保姆,又看了看在籠裡跳上跳下的八哥,接過王滿堂遞過來的錢。王滿堂說,念你是下崗工人,我也不白使喚你。你先在我這兒幹,咱們按鐘點算錢,我給的價比別處高。
  李曉莉彎下身仔細看了看保姆說,這不是昨天來的那個保姆嗎?怎麼一下變成這樣了?這肚子少說也有八個月了。這麼重的身子上王家來,不會是來當保姆的吧?
  王滿堂說王家的事情鐘點工不要攙和。李曉莉說她覺得這事蹊蹺。王滿堂說幹活拿錢,閒話少說。李曉莉說她上王家來是為王滿堂服務的,是來義務的,不要錢。王滿堂說沒有白用人的道理。李曉莉說都是一家人,不能老提錢。王滿堂說這話說的有點兒早。
  李曉莉想了想,把手一拍說,我這會兒才鬧明白,他王國梁現在墮落得沒邊了!把人家女的肚子搞大了,就往他爸爸這兒一塞,狡兔三窟,他想得美!表面像個人似的,一肚子男盜女娼!他不跟我複婚,不複婚我就把這一切都科出來!
  自認為抓到把柄的李曉莉,再不管什麼燉肉不燉肉,拉開門就往外走,頭也不回,直奔梁子的公司。

  梁子正在辦公室接待一個叫作「奔騰」的報告文學作家。梁子想,這人叫奔騰,跟電腦牌子一樣,不知是什麼水平。上趕著給企業寫報告文學,求得些許贊助,挺大的歲數了,也是不容易。
  奔騰作家很謙卑地跟梁子握手,說些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三生有幸一類的套話。梁子審視著作家,有似曾相識之感。梁子說,我看著你像一個人……奔騰說他的模樣比較大眾化,不少人看著他都眼熟。梁子肯定地說,我在哪兒見過你,不止一次地見過你。你真的就叫奔騰?
  作家說奔騰是筆名,寫報告文學也是這幾年才涉及,以前他是寫……梁子說,你是寫詩的,你叫馬偉。馬偉,馬老師!沒錯,您是馬老師。
  馬偉說,你怎麼會認識我?
  梁子說,您忘了,五十年代,您在十二條小學給我們作報告,您還給我的本子上題了字。後來我還給您寫過信,您回了信,我們老師把您的信貼在了牆報上,讓大夥都看。後來,我還聽過您的文學講座。馬老師,您比過去可是老多了,比在電視裡辦講座的時候也顯老了。
  馬偉說,頂都禿了,一天到晚操心的事太多。這幾年到處寫報告文學,不瞞你說,就是為混倆錢。
  馬偉說現在寫詩實在沒有太大出息,現今這時候大家都比較崇尚實際,誰還讀詩?這詩歌,要麼就古,要麼就洋。古就古到漢樂府去,洋就洋個後新生代。至於中間的,就算了吧。但是世界上的事情就在於誰都想有個完美的句號,他還想出一套他的詩歌集,自費出版……為了詩,他就得掙錢。把自己叫了個奔騰,實在的是有自嘲和調侃的意味。平心而論,他現在跟個電腦也沒什麼區別了。成了寫作機器,把企業家往好裡吹,往大裡吹,吹得越美他們越高興,越高興給的錢越多……
  梁子……
  馬偉說,現在我除了詩什麼都沒有。
  梁子說,現在我什麼都有就是沒詩。
  兩人相對一笑。
  馬偉看到了梁子桌上小範寫的詩:
    陽光讓我遲疑,
    生活將我托起。
    我不能鬆手,
    命運要我緊緊抓住你。
    ……
  馬偉搖搖頭說書生意氣,太淺顯、太幼稚。梁子說這首詩很有馬偉的風格。馬偉說就是他寫的。梁子不信,馬偉說一共十首,發在九○年《江南潮》雜誌第二期。梁子說原來是這樣,說他一直做夢當個詩人……多少年了,他這個夢一直國不了!今生怕是無緣了。馬偉說還是不圓的好,當什麼也別當詩人,這是一個最沒出息的行當。虛的,一切都是虛的。梁子說這是一種精神,馬偉說光靠精神進商店連塊糖也拿不出來。
  梁子說,馬老師,我們公司的報告文學您別寫了。
  馬偉說,我也正思量這件事。
  梁子說,我幫您把詩集出了。
  馬偉說,這……這不合適……
  梁子說,您騰出工夫來,再給我們寫點好詩,我們都愛讀您的詩。梁子握著馬偉的手說,馬老師,您永遠是我的老師,是我精神的家園。
  送走詩人,梁子站在窗前對著外面的景致發呆,桌上放著小範讓他「修改」的詩。小範進來說,那位作家說您不讓寫報告文學了……要不我們換種宣傳方式?
  梁子讓小範幫他找本雜誌,小範拿出筆和本。梁子說,1990年第二期《江南潮》……小範的筆停住了,沒有往本上記。梁子問有困難嗎?小範說沒有。
  小范前腳出門,李曉莉後腳就一頭撞進來,李曉莉說,王國梁,我今天才看透你!
  梁子讓李曉莉有話好好說,不要無理取鬧。李曉莉說,是我取鬧還是你胡鬧!你把個大了肚子的姘頭偷偷藏在老爺子那兒,假充保姆渡人耳目,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告訴你,沒有不透風的牆。
  梁子說,你別瞎說。
  李曉莉說,虧你想得出來!我把咪咪擱你那兒,真擔心你把孩子影響壞了。
  梁子說,你別嚷好不好?
  李曉莉說,敢情你也有怕的時候啊!
  梁子給下邊打電話讓小範來一下。進來一個男士說小範辭職了。梁子問什麼時候,男士說剛才。梁子走到窗前向下看,見小範從大樓裡走出,進了一輛出租車。
  李曉莉說甭遺憾了,走了的好。
  梁子對男士說,準備車。
  男士說,去追?
  梁子說,上我爸爸那兒。

  柱子給王滿堂做了個木架子,讓用的時候往便池上一擱,蹲上去跟蹲坑一樣。王滿堂說架子用不上了,他昨天坐著拉出來了。柱子說那最好不過,其實坐著省勁,老人上廁所都是坐的。
  保姆挺著大肚子給柱子倒水。柱子問這個人是幹嗎的,王滿堂說是梁子給介紹的保姆。柱子說這是開玩笑,讓保姆馬上離開,這兒不是產院。保姆不想走,王滿堂也說讓她個重身子上哪兒去。柱子說哪兒來的上哪兒去,這事沒有商量的餘地。保姆還在哀求,說她要回家她孩子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劉嬸來了。劉嬸見到保姆說,哈,你又藏到這兒來了,我說這幾天怎麼找不著你了呢。
  王滿堂說,你認識她?
  劉嬸說,怎麼會不認識,她叫牛玉娥。社區治安抓住她有好幾回了,她滑得跟泥鰍一樣,幾口都從保安手底下溜走了。
  王滿堂問抓她幹什麼,劉嬸說她是外地來的,沒辦任何手續,跟著她男人四處流竄。他男人攤煎餅,她就負責生孩子……劉嬸說這是第四個了。
  王滿堂對保姆說,你說你這人,你怎麼騙人呢?我還真以為你……
  柱子說,現在這時候,千萬不能隨便做好人。
  梁子趕到家,那個保姆已經讓劉嬸給帶走了。王滿堂批評梁子說,你那個家也該修理修理了,你們複不複婚跟我有什麼關係,成天往我這兒跑,我這又不是辦事處。
  柱子說梁子跟李曉莉要是沒有太大分歧就合到一塊兒算了,梁子說合起來他下半輩子也不得安生。梁子說他現在讓女人給整怕了,他看哪個女的都像女特務,都跟他在玩花活。王滿堂說關鍵是梁子沒遇著好女人。柱子讓王滿堂到他那兒住些日子。王滿堂說他哪兒也不去,他讓柱子把山東的娘給他接來。柱子說他怕……給門墩增加負擔。王滿堂說,門墩從來就沒有過負擔。

  晚上,王滿堂在看電視,電視裡在說四川的事情。門墩告訴王滿堂,他現在在搞一項大買賣。王滿堂說一定是又在倒騰水庫,門墩說比倒騰水庫大。
  王滿堂指著電視說,該不是你把咱們的四川給倒到俄羅斯去了?
  門墩說,把四川倒出去不行,四川出去了咱們地圖中間就成了一個大窟窿,成油餅啦,透風。
  王滿堂說,甭說,四川那形狀跟油餅那窟窿還挺像。
  門墩說他這回幹的買賣,是全球性的。王滿堂說那就是把南極的冰倒到北極去,把白狗熊和黑企鵝來個大調個兒。
  門墩說王滿堂,也不知跟誰學的,越老越貧,越老越沒正經。
  王滿堂說他頭回聽這話,敢情門墩也知道什麼是沒正經,他門墩什麼時候又有過正經?門墩說他這回就很正經,他幹的是一樁正兒八經的買賣,搞傳銷。搞傳銷能掙大錢。他傳的這種叫「賽日比德」的藥能治高血壓、心臟病、肺結核、神經衰弱;疝氣、腳氣、鼻子不通氣;肝癌、胃癌、肺癌、血癌、食道癌;腎病、糖尿病、艾滋病、精神病;紅白痢疾、跌打損傷、男女不孕、習慣流產;還可以美容、減肥、增加身高、增強記憶力……
  王滿堂說這就是大力丸。
  門墩說「賽日比德」是外國進口的科研新產品。王滿堂說,那就是外國的大力丸,化開了貼上就成了狗皮膏藥。
  門墩說,您這一說提醒了我,「賽日比德」的外用效果也應該得到開發和宣傳。
  王滿堂說,賣大力丸的早年就有,你小子少見多怪,不新鮮。
  門墩說,我們不是撂地攤,我們是傳銷。我的上線發展了我,他掙了我的錢,對我來說這叫投資;我再發展下線,下線再發展下線。這不是一加一的簡單算術,這是幾何數字的遞增……
  王滿堂說,你小學算術從來沒考及格過,這會兒又跑我這兒說什麼幾何來了,你哄誰呀?
  門墩說,這麼一算下來,我掙的就多了。發展到一定數量我就可以當三裁,再發展當二裁,最上邊是總裁……
  王滿堂說,我聽著怎麼跟發展一貫道似的,那可是反動會道門。
  門墩說,這就把錢掙大了,有的人幹了倆禮拜,上邊獎勵了一套小別墅。三河縣有個八十歲的老太太,幹了三天就得了一輛本田150的大摩托。
  王滿堂說,是老太太騎摩托呀,還是摩托騎老太太呀?
  門墩說,現在,咱們中國有一半人都卷到傳銷活動中來了,您就說這市場有多大吧。門墩說,社會發展進步的標誌是買東西不用進商店,靠傳銷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老百姓方便了,我們也富了。爸,我今天把您當我的下線,我發展了您,我就可以掙您五百塊呀!咱們坐著說說話的工夫,就淨落五百。有人算過,凡是參與傳銷的人,以三個小時平均賺六千的速度在致富,您說劃得來划不來?
  王滿堂說,你掙了五百,可我買你的「賽日比德」就得花出去三千。
  門墩說,您再發展下線哪,劉嬸、周大夫、我哥、我姐,能發展的多了。您一人掙他們五百,再掙他們的下線每人五百,您想想,您能不發嘛!
  王滿堂說,小子,你甭騙了,我不上你這個羅圈屁的當。

  雖然習慣了坐在抽水馬桶上拉屎,但是王滿堂還是喜歡上公共廁所大便,這畢竟也是一條下樓的理由。王滿堂沒有買菜、逛自由市場的習慣,要是不為了拉屎下樓,他就沒有理由出來了。外面的陽光很誘人,外面的空氣跟十層樓上的不一樣。在樓上看汽車像個大茶缸子,在樓下看可比茶缸子大多了。
  隱隱傳來咚咚嗆的鑼鼓聲,是老年秧歌隊在排練,也就是說是劉嬸和周大夫們在那兒「金蛇狂舞」。王滿堂愛用「金蛇狂舞」來形容老年秧歌隊和一切搖滾樂隊。他喜愛「金蛇狂舞」這個詞,這個詞是一首很歡快的、很有名的樂曲名稱。現在很少聽到了,過去老放,特別是「五一」、「十一」,在天安門廣場上狂歡的時候,這是必放的曲子。你一聽就高興,就由不得想狂舞。現在的狂舞是什麼?王滿堂認為現在的狂舞是一陣沒有名堂的噪音,一通連破帶打的大雜燴,引得一幫瘋男瘋女吃了搖頭丸般的抽。王滿堂反感搖滾樂,連帶著也反感秧歌隊。他覺得從本質上看,搖滾樂和秧歌隊沒有什麼區別,不過是相對的兩個年齡組合。
  看廁所的看王滿堂過來,趕緊撕了一張紙給預備著。
  今天,王滿堂井不急著進廁所,而是仔細端詳廁所的建築。
  看廁所的說,我猜您老爺子今天是憋得不厲害。
  王滿堂說,我看這個廁所設計得彆扭,不土不洋,不中不西,四六不沾,十三不靠……
  看廁所的說,有坑,隔開男女就行,哪兒那麼些講究。
  王滿堂說,以前我來了照直往裡跑,沒好好看過它。這回我一看,毛病大了。
  看廁所的說,您要說這廁所毛病大了,您是雞蛋裡挑骨頭。咱這廁所是根據小區風格統一建的,多少還承擔著美化景致的作用。比起北京城裡那些灰頭灰腦的公共廁所來,咱這稱得上是四星級了。
  王滿堂說,甭說幾星級,單說廁所頂上用的是什麼,是黃琉璃瓦。過去什麼人用黃琉璃瓦?皇上。連王爺都不許用黃瓦,得用綠的。你再看飛簷上的裝飾,幾個?十六個!十六個是什麼數?飛簷上的裝飾必須是一三五七的單數,太和殿的級別最高,十一個,其他的都沒超過七個的。東直門該算氣派了,東直門才五個,咱們這小小的廁所安了十六個……
  看廁所的說,您不說我還真沒留神。
  王滿堂說,露怯,露大怯了!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幹什麼不能一知半解地相來,讓人笑話。拿紙來,我給你重新畫個廁所。
  看廁所的說,您今天不拉了?
  王滿堂說,我在家拉完了來的,你還真天天憋著掙我兩毛錢哪。
  看廁所的說,您那個月票的想法很好。這麼著,您甭設計廁所,您給我設計個廁所月票得了。
  王滿堂說,我就會畫房子,不會畫月票。拿紙來。
  看廁所的說,我這兒只有手紙。
  王滿堂說,手紙也湊合了。說著,接過紙,在上面認真地畫起來。
  有中年男子上廁所,看見王滿堂在畫的廁所草圖,也站在一邊看。王滿堂畫完了,問看廁所的怎麼樣。看廁所的說比眼下的這個好點兒。王滿堂說豈止是好點兒,好多了,天壤之別!
  中年男子說,老先生,您是搞古建的吧?
  看廁所的說,這是咱們北京有名的古建老師傅王滿堂啊!
  中年男子說,難怪,我從王老在紙上勾出的幾筆裡,就看出這是位古建的大行家。
  王滿堂說不敢,不敢。跟看廁所的開個玩笑而已。
  中年男子說他也是搞建築的,最近要在西山修個仿古園林,老年公寓是其中的主體建築。現在正在進行圖樣設計招標,他邀請王滿堂也來參加。
  王滿堂說,搞設計,我不行,我閨女行;搞施工,我閨女不行,我行。
  中年男子問王滿堂的閨女是誰,王滿堂說是王國蘭,建築設計院的王國蘭。中年男子立刻一副敬慕神態說,就是那個在世界得獎的女建築師王國蘭?
  王滿堂不無自豪地說,她是我國女。
  中年男子說,哎呀,那我們可是求之不得的,您跟您女兒一塊兒設計吧。
  王滿堂說,這得看我閨女有沒有空。
  中年男子說,王老,能有您跟王設計師的參與,我們的工程就成功大半了。這是我的名片,上頭有地址。我怎麼找您哪?
  王滿堂說就住對面樓,十層。

  王滿堂從廁所回家的時候,正趕上秧歌隊散場。周大夫穿著小粉坎肩,紮著大綠綢子和腦袋上戴滿了花的劉嬸走在他的前面。王滿堂沒好意思叫他們,他知道,只要他一張嘴,轉過來的那兩張臉能把他嚇暈過去。
  周大夫和劉嬸並不知道他們身後跟著王滿堂,許是秧歌場上的延續,在王滿堂的眼裡,那動作就有點「不正常」。比如說,周大夫拍劉嬸的肩膀,王滿堂就覺得不對勁。這要換他,他不會拍劉嬸的肩膀。
  進了樓,周、劉沒乘電梯,直接爬樓梯,相約著待會兒一塊兒上鼓樓去吃炸灌腸。王滿堂也很想跟他們一塊兒去吃灌腸,想了想,還是沒說。他知道,自己的牙不行了,跟著去了也是自去。
  總之,他心裡不大舒服。
  下午,把墜兒叫日來,說了設計老年公寓的事。墜兒讓王滿堂設計,由她來修改。王滿堂說他要設計就得按老規矩走,按口分設計。墜兒說行。後來王滿堂跟墜兒說起他對劉嬸和周大夫的感覺,墜兒說這是大好事,讓他父親千萬別攪和。王滿堂說都七八十歲的人了,年輕人似的,還拍肩膀,還吃炸灌腸,就不信他們的牙口就那麼好……墜兒說人不論到多大歲數,都需要愛,都需要吃炸灌腸。
  王滿堂說,他們在一個院裡住了幾十年都沒有愛,成天拌嘴、抬杠,這會忽然又愛起來了。周大夫是我多少年的朋友,當局者述,他現在是迷著呢。
  墜兒說劉嬸有什麼不好,劉嬸就不是咱們多年的朋友啦?王滿堂說反正她配周大夫不合適。墜兒說,爸,您以後應該多出去走走,別一個人老在屋裡關著,我真怕把您關出病來。您沒覺著嗎?這半年您的性格變化挺厲害。

  梁子很晚了才回到家裡。輕輕推開房門,咪咪正在燈下做功課,咪咪已經是高中生了。咪咪叫了一聲爸,繼續低頭做她的功課。梁子知道孩子這學期面臨著五門會考,是很吃力的一年。他捏了捏咪咪的細胳膊說,咱們家就你苦,就你累。
  咪咪說,是啊,考砸了哪一門我高中都畢不了業。
  梁子來到臥室,發現床頭多了一個鏡框。鏡框裡面是放大了的黑白相片,相片中當年的梁子與李曉莉在農村破舊的窯洞前,手拉著手,笑著。梁子隔著房門問女兒,相片是不是她擱的。咪咪說今天是父親節,這是她送給爸爸的禮物。
  梁子有些不知說什麼好。
  咪咪說,還有母親節呢,我也送媽一張。
  梁子倚著床在一根接一根地吸煙。
  黑白相片放在床頭。
  第二天,梁子來到俄羅斯餐廳,找到了別佳,跟童年的夥伴訴說自己的心情。別佳說,其他什麼都不說了,關鍵是你還愛不愛她。
  梁子說,不愛。
  別佳說,那你幹嗎還這麼痛苦?
  梁子說,為孩子。
  別佳說,孩子有孩子的將來,她有她自己的幸福。我們的一生不能全為孩子活,我們也得有我們自己。你的孩子將來是會明白理解這一切的。
  梁子說,那是你們俄國人的觀點,中國人不行,中國人孩子是壓倒一切的。
  別佳說,那我就沒辦法了。
  梁子說,我覺得我到現在其實是一事無成,簡直讓人沮喪極了。
  別佳說,你只是家庭不順利,家庭順了一切都順了。
  梁子走出餐廳,沿著隆福寺往東走,走到東四電影院,買了張票,進去看了場莫名其妙的電影。電影院裡連他在內也沒有十個人,梁子想,這個片子肯定是賠本的。有一搭沒一搭地看,看到最後,連電影是哪一國的也沒搞清。
  出了電影院,天已經黑了。人影稀落的劇院門口,只有一個賣糖葫蘆的胖女人在吆喝,兜攬生意。見梁子走出來,賣糖葫蘆的說,大哥,蘸一串吧,山裡紅的,酸甜酸甜的,脆著呢。
  梁子不睬,走過。
  賣糖葫蘆的繼續她的吆喝。
  梁子走了幾步停下來,回過身去。賣糖葫蘆的說,大哥,別猶豫了,就兩塊五毛錢的事,您嘗嘗,還是以前的味兒。梁子說,英子……
  賣糖葫蘆的也認出了梁子,說,王國梁!真沒想到是你!
  梁子說,我也沒想到是你呀!梁子問英子現在怎麼樣,英子說今年下崗了。剛下來那會兒還真不習慣,後來一想,幹什麼不是掙錢?憑勞動吃飯,抱著國營的飯碗不一定就是好。梁子問英子怎麼沒找他去,他會給老同學幫些忙的。英子說,聽說你當了大經理反而不想找了,我能自食其力幹嗎要找別人?我現在也挺好,挺自由的。不看誰的臉。一切都是我自己說了算。
  英子給梁子現蘸了一串山植的。梁子嘗了一口,說還那麼好吃。英子說,梁子,你還記得咱們背的那篇課文不?,
  梁子問哪篇?英子說就那篇《天上沒有玉皇》。梁子說怎麼不記得,梁子就跟著英子一塊兒背:
    天上沒有玉皇,
    地下沒有龍王。
    我就是玉皇,
    我就是龍王。
    喝令三山五嶽開道,
    我來了!
  梁子幫著英子扛著糖葫蘆床子,小英子推著車回家。兩人有說有笑地走在夜深人靜的街上。
  英子唱起一首歌,你看那萬里東風浩浩蕩蕩……
  梁子馬上接上,你看那漫山遍野處處春光。
  兩個人邊走邊唱,唱了《少年兒童隊隊歌》,唱了《麥浪滾滾》,唱了《下定決心》,唱了《抬頭望見北斗星》,唱了《聽媽媽講過去的事情》……
  梁子說,英子,你還是小時候那樣……

  王滿堂在桌前認真搞他西山園林的設計圖,老蕭在一邊看。老蕭說,應該從公寓後邊引條水過來,他們選的這塊地氣運呆滯,有些發死。好地點的選擇是先看水口,次看野勢,再看山形,再看土色,再看水理。這叫地理五法。
  王滿堂問老蕭怎麼把這塊地方瞭解得這麼詳細,老蕭說他把西山都勘察遍了。石為山之骨,土為山之肉,水為山之血脈,草木為山之皮毛。充滿生機的山林應該是紫氣如蓋,雲蒸霞靄,土香而膩,石潤而明。老年公寓地方不錯,缺的卻是明麗和潤暢。為什麼?就是因為血脈不通。
  滿堂看著圖沉思。
  老蕭說,你也不必把這個向他們說破,只作為裝飾從這兒引條清清流水就是了。這麼一來,這一片都活了。
  王滿堂說老蕭的話有些道理。
  談論完山勢,老蕭告訴了王滿堂一件事。老蕭說鉋子的工程偷工減料,以次充好。仿古一條街是鉋子蓋的。有天他上那個縣去逛街,剛好下了幾天雨,就看見那粉牆的牆皮一塊塊往下掉。露出灰漿的地方拿手一摳,能把水泥摳下來。
  王滿堂說,不至於吧?鉋子在我們老王家幾個孩子裡頭是懂事聽話的,你要說這是門墩幹的,我信;你要說是鉋子幹的,我不信。鉋子是個本分人,不多言少語,就知道悶著頭幹活。
  老蕭說,蔫驢踢死人。

  小區的秧歌隊這幾天在加緊排練,為的是參加北京市的秧歌大賽。劉嬸、周大夫已經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排練到了最後衝刺階段。
  這天,秧歌隊扭得正熱鬧時,有個婦女拉著旅行箱走過來,默默地站在一邊看。待到休息時,婦女走到周大夫跟前叫了一聲一凡。
  周大夫那張抹畫得很生動的臉突然但住。面對著婦女愣了半天,語無論次地說,我都認不出來了,你……打南京來?
  婦女點頭。
  周大夫提前退場,領著他的江南小妹妹回去了。
  沒了對手,劉嬸也練不下去了。她匆匆收拾了,走出了排練場地。劉嬸沒想到江南小妹妹還會找來,她以為一切都已經結束了,結果沒有。劉嬸的心裡很亂,回到家也不知該幹些什麼。抱著黃貓,在屋裡轉了幾個圈,又拉開大門,往樓道裡看。對面周家的鐵門關得緊緊的。
  劉嬸索性上樓,她要把這件事情告訴王滿堂。
  王滿堂和老蕭還在談論鉋子的工程質量的事情。劉嬸說周大夫的那個江南小妹妹來了。王滿堂說來了是好事,兩人精神戀愛了一輩子,到老了才走到一塊兒,不容易。老蕭也說來就來了,省得周大夫悶得慌了。王滿堂和老蕭誰對那個江南小妹妹都沒有太大興趣。劉嬸扯不起這個話題,憂心忡忡地走到陽臺,望著外面不再言語。
  老蕭對劉嬸說,明天是劉嬸的生日。劉嬸說老蕭要不提醒她還真忘了。老蕭說明天他來,劉嬸說他當然得來。老蕭得寸進尺地問給劉嬸送什麼,蛋糕?玫瑰花?劉嬸說她都要。
  晚上,王滿堂跟門墩學怎麼跟新買來的電腦打麻將,周大夫夾著被子進來了。周大夫說晚上得在王家混幾宿。門墩說周大夫是多此一舉,都什麼歲數了,還男女避嫌,就是睡到一塊兒了誰能說什麼。王滿堂說,誰像你呀,貓狗似的,男的女的動不動就滾一塊兒去了。
  王滿堂點了根煙,問周大夫有什麼打算。周大夫說他也不知道。王滿堂說相逢一笑泯恩仇,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了,別較真兒。都是快人土的人了,何苦互相記恨。
  周大夫說彼此除了陌生以外還是陌生……
  王滿堂說,我知道你為她死過。「文革」那個時候,有些事情就沒法按正常想法辦。那時候大夥兒都出了軌,亂了。
  周大夫說,給我根煙。

  第二天,劉嬸過生日,劉家的人全回來了,熱熱鬧鬧一大屋子人。王滿堂也被請了來,夾在劉家的人當中。周大夫沒來,周大夫說來了客人,婉言謝絕了。這使得劉嬸心裡非常不自在,大喜的日子,心裡老像墜了一塊石頭,怎麼也樂不起來。
  套兒不在電視劇組幹了,自己開了個婚紗影樓。套兒告訴王滿堂,影樓很賺錢,名堂也多。不光有結婚照、還有金婚照、銀婚照、鑽石婚照,離婚照,跟他爸爸當年那個小照相館大不一樣了。
  老蕭喜歡玩新奇的。他抱著一大抱紅玫瑰,提著大蛋糕來祝賀生日。因為他的到來,劉家一陣忙亂,給花找瓶子,給巨大的蛋糕安排地方……王滿堂說老蕭就愛弄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跟門墩一樣愛趕新潮。老蕭說這表示了一種感情,一種氣氛,一種美好祝願,一種熱切希望。
  大家都說老蕭的心態越活越年輕了。

  墜兒在十樓細讀王滿堂設計的草圖。她知道父親畫的這張圖,現在已經沒人能按這個幹得出來了。門墩說他早就跟老爺子說過,給個口分就造宮殿。以前行,現在不行了……墜兒把圖紙卷起來說她得按這個樣子重新設計,讓門墩別把這事告訴父親,怕打擊他的積極性。
  門墩說,現在誰都哄著他,順著他,他簡直比皇上還皇上。
  墜兒幫著收拾屋子,將洗衣機裡洗好的衣服拿出來晾。墜兒說門墩現在除了股票就是傳銷,也沒見賺了多少。門墩說先賠後賺。墜兒說門墩快四十了,連個媳婦都沒混上。問門墩最近又談了幾個。門墩說三四個,比較固定的就是密斯黃。

  劉家生日宴會的人都已散去,只有老蕭和王滿堂還不想走。年輕人都忙,人家急著回去幹自己的事情。他們沒事,他們回去不回去一個樣。與其這樣,不如就待著。隨時有飯和茶水供應,也挺好。
  老蕭幫著劉嬸收拾廚房,王滿堂坐在電視對面看球賽和打瞌睡。
  對門有響動,劉嬸趕緊出去看。是周大夫拿鑰匙開門,江南小妹妹提著不少吃食在後面站著。見到劉嬸,婦女禮貌地點點頭。劉嬸說要是沒吃飯她屋裡還有面。周大夫說吃過了,在都一處吃的燒麥。劉嬸說要不過來喝喝茶,老蕭和王滿堂都在她的家裡。婦女說不了,周大夫說他剛陪著她到過去讀書的藝文中學看了看,現在是二十八中。一切全變了,都不認得了。
  婦女說,我們從中學到大學,在一塊兒念了十年。
  劉嬸說,我們在一塊兒住街坊,住了五十年了。
  ……
  王滿堂歪在椅子上發出了鼾聲。劉嬸從樓道進來臉色變得更陰沉。老蕭給劉嬸倒了一杯水,小心地端過來說,你也歇歇,坐這兒咱們好好聊聊天。
  劉嬸說有什麼好聊的?老蕭說怎麼能沒什麼好聊的?這麼些年了,難道就沒一點兒話說。劉嬸不說話,老蕭說他回來,為的是有個家……劉嬸說,你的小牛跑了、你又想起我了。你掐掐算算的一輩子,難道就沒算出咱們這一步?
  老蕭說,咱們都七八十了……我希望你能跟我一塊兒走完人生最後這幾步……
  劉嬸說,過了這村沒這店,咱們誰都不能倒著活。
  老蕭激動地說,你就不能騙騙我?
  劉嬸說,我不能。
  老蕭說,你就假裝說你喜歡我,要跟我在一塊兒過日子……
  劉嬸緊閉著嘴,一聲不吭。
  老蕭說,你對我難道就連一點情分也沒有?我們總還是親戚吧,親戚!
  老蕭的喊聲將王滿堂驚醒。王滿堂說,你嚷什麼,咱們進球了?還是零比零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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