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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梁子到東四電影院門口找過幾次英子,都沒有見到她,他不知道英子到哪兒去了。沒有了英子,他突然覺得在心的某個角落裡有點空,一這個空只有英子和她的歌可以填補。英子不漂亮,連徐娘半老這樣的詞用在她身上都不合適了。粗短的身材,花白的頭髮,暗淡的服裝,整個一個北京老娘們兒形象。她往糖葫蘆車前一站,十分的和諧、貼切。你絕不會想到這個賣糖葫蘆的還會唱「你看那萬里東風浩浩蕩蕩」……
  找英子,成了梁子一下班的主要活動。可以說是尋找,也可以說是一種遊戲。總之,讓梁子有點牽腸掛肚了。東城找過了找南城。找北城,找西城。梁子開著車在北京大街小巷轉,天天晚上轉,轉了兩個月。
  終於,在一個地鐵出口,梁子看見英子在吆喝著賣糖葫蘆。
  梁子將車遠遠地停在一邊,向英子走去。英子看見了他,招呼說是梁子啊。英子蘸了一串山植的給梁子。
  一切都平靜而自然,好像他們昨天才見過面。
  梁子掏出五塊錢給英子,英子找了他兩塊。梁子說不是兩塊五嗎,英子說上個月山裡紅漲了,幾乎翻了一倍。梁子問英子怎麼不在電影院門口擺攤了,英子說那兒晚上要沒電影就不在那兒,黑燈瞎火的連個人影兒也沒有。梁子說車站這兒好賣?英子說後頭一溜四個歌舞廳,對面是小吃夜市,天越晚買賣越好。
  說話間有幾個人來買糖葫蘆,英子忙著招呼生意,梁子就幫著英子串山植。英子告訴梁子。得按大小個兒來,上頭的大,越往下越小。梁子說吃的時候可沒留神這個。沒有買主,他們就各談各的家。英子說她丈夫……會修電器,能裝空調,能疏通管道……除了脾氣不太好,也挑不出什麼毛病。梁子問怎麼脾氣不好。英子說愛吃醋,小心眼兒。嘴笨手就勤,有時候話跟不上了,手就上來了,沒輕沒重的。梁子說愛吃醋不好……英子說,這說明他愛我。
  英子問梁子怎麼樣,梁子說離了。英子說大款都是喜新厭舊,有了錢第一件事就是換老婆,梁子雖然是老同學,看來也沒逃出這個規律。梁子說,是她看不起我,現在又要跟我複婚,整天纏著我。孩子上高中,跟著我,是個懂事的姑娘。
  兩人都不說話。梁子幫著英子串,串得比賣得快,已經串了一堆。
  梁子輕輕地哼起了一首歌:
    ……
    我們有火焰般的熱情,
    戰勝了一切疲勞和寒冷。
    ……
  英子說,有時候就是想找誰說說話,沒別的意思。
  梁子說,是,沒別的意思。

  王滿堂常有些至理名言,讓人敬佩。他說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發明有兩樣,一樣是小板,另一樣就是電腦了。王滿堂所指的小板就是電視遙控器。他說小板實在是了不起的東西,拿手指頭輕輕一點,就能從黑龍江一下蹦到香港,從華盛頓的白宮一下蹦到中南海的紫光閣;一秒鐘的事,神仙駕雲也沒這快。這小板,想滅誰就滅誰。你剛在電視裡一犯嗲,我這兒就把你掐了,換個猴,猴不會犯嗲。所以,王滿堂就對那個小板看得很重。怕落上土,用塑料紙包了,手槍一樣地放在隨手可得的地方,看電視永遠在手裡攥著。後來,門墩在地攤上給老爺子的小板買了一個專用的黑色塑料套,這一下,王滿堂的小板就更像手槍了。
  小板以外,王滿堂還深深地喜愛著門墩買的那台電腦。王滿堂不懂程序,不會英文,更不知道什麼是DOS和WIN。王滿堂用他的辦法,照樣可以將電腦玩得很溜。王滿堂和電腦的關係主要是麻將關係,他愛和電腦打麻將,一邊打還要一邊和電腦說話。電腦比他的八哥可愛。
  建築學博士生斧子坐在爺爺旁邊看他和電腦裡的「人」打麻將。王滿堂敲擊著鍵盤大聲喊,和,和,可是電腦就是不讓他和。王滿堂問門墩,我要和是按這個梯子吧?
  門墩說,什麼梯子,那念H。
  王滿堂說,我看它像個梯子,就是蹬兒少了點兒。這個是曲尺,這個是墨斗,這是瓦刀,那個是抹子,小抹子還帶把兒呢……
  斧子說,爺,那是Q。
  王滿堂說,明明是個襪子。
  門墩說他真後悔教會了老爺子跟電腦打麻將。門墩說,一天到晚吃、碰、和,占著機子不撒手,除了麻將您沒別的,把我的正事都給耽誤了。我買了機子我用不成,您看看吃、碰、挺、和這幾個鍵都讓您接成黑的了。吃完油餅就上機!我這台586的電腦它在商店待著的時候絕想不到自個兒會有這下場,我要是這台電腦,我得自殺,我活得虧。
  王滿堂哪顧得上門墩的挪揄,仍舊很投入地自言自語,乾脆碰,碰,碰是瓦刀。瓦刀在哪兒呢?瓦刀……哈,你小子躲在這個小角落裡,別以為我找不找你……
  門墩對柱子說,成天這樣,半瘋似的。虧了我還沒把下象棋跟打撲克教會了,等老爺子會玩鼠標了,非成精不可。
  柱子說,這是你自找。
  斧子說他爺爺的指法不對。王滿堂說這就是爺的指法,一指禪。斧子說怪道他當不了爺爺。
  斧子考上了倫敦大學的博士研究生。門墩問斧子什麼時候走,斧子說開春。門墩說斧子是王家第一個留洋的博士。斧子說為這個博士他把媳婦都耽擱了,當初跟著門墩在燈盞胡同進行了一次實戰演習,到現在也沒有進行到實質的戰爭階段。門墩說出去以後有的是洋妞追,讓斧子穩住了勁兒。別挑花了眼。要是看著有合適的,給他也劃拉一個過來,他過去也行。
  突然,啪的一聲把兩個人嚇了一跳!原來王滿堂大巴掌拍在鍵盤上,對著電腦大呼,不講理,耍賴!
  門墩心疼他的機子,拉住王滿堂不讓他再拍。王滿堂說,該我和它愣不讓我和。我三五條對倒,來了個五條它不讓我和。忒不講理,我滅了它。
  門墩說,咱們把電門關了就把它滅了。
  王滿堂氣忿忿地離開電腦,對門墩說,你給315消費者協會打個電話,告這個幾八六。
  斧子說是586。
  王滿堂說,告它,說它心數不正,就許它和不許別人和。你給我換台只許我和不許它和的來。
  門墩對正給陽臺拴鐵絲的柱子說,你看這不是半瘋是什麼?
  柱子壓根不知道幾八幾,對這邊發生的事也毫不關心。柱子說,鐵絲折了也不知道控上,你們洗了衣服往哪兒搭?
  門墩說,我們就不洗衣服。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柱子接電話,說他立刻就去。柱子的緊張神情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柱子放下電話說,爸……蕭叔死了
  王滿堂說,不可能!我們才在劉嬸那兒吃過打鹵麵,給劉嬸過的生日。
  柱子說,是急性心肌梗塞。醫院打來的。蕭大爺沒有一個親人,我得去醫院。王滿堂也要去。門墩不讓,門墩說,您在那兒一難受,再來一個心肌梗塞,就伴跟老蕭一塊兒就走了也有可能。王滿堂說走了就走了,他這個歲數還怕這個!

  老蕭的喪事辦得快捷又簡單。沒有親人,用不著等誰,頭天咽氣,第二天就火化了。一個人的突然消失給人們產生了一種錯覺,老蕭沒死,只不過跟大家開了一個玩笑,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推門進來。就像當年他從國外回來,突然走進燈盞胡同一樣。
  送走老蕭回來,王滿堂、周大夫、劉嬸每人臂上都戴著黑紗。不用誰招呼,自動聚在了劉嬸家。默默地坐著,誰也不說話。
  許久,周大夫說他有種兔死狐悲的感覺。王滿堂說他跟老蕭對頭了一輩子,也要好了一輩子……
  劉嬸在廚房裡發現了給老蕭炸的饣各餷,原本是要祭奠老蕭的,卻忘了給老蕭帶走!劉嬸看著饣各餷淚如泉湧。劉嬸對王滿堂們說,我欠他的,我這輩子欠著他的,就這幾塊炸饣各餷我都沒給他,那天他臨走時跟我說,你就不能哄哄我,說假話騙騙我……他其實已經算出他要走了,他是想帶著一個滿意走。哪怕這個滿意是假的,他也知足了……可我,當時就沒明白他的心!我要知道昨天晚上他就……我怎麼也不會是那種態度……我現在才知道,老蕭是真心對我好,什麼也來不及了。
  周大夫說從老蕭的死,他悟出一個道理。王滿堂問什麼道理,周大夫說,活著就好好兒活著。
  王滿堂說,對,好好兒活著。想怎麼活就怎麼活。
  出了劉嬸家,王滿堂沒有上樓,他直接奔了大兒子家。從老蕭的死似乎想透了很多,他有一種抓住好日子的緊迫和彌補遺憾的決心。
  柱子對父親這個時候的到來感到奇怪,他們父子下午才在火葬場分手。朱惠芬料定王滿堂還沒吃晚飯,要給他下凍餃子。王滿堂說他從來不吃什麼凍餃子,商店裡那些冷凍的東西他從來不沾,他要吃烙餅,烙春餅。
  朱惠芬說,您今天晚上先湊合湊合,我明天白天給您烙。
  王滿堂說,我不湊合,我不留任何遺憾在人間。
  朱惠芬說今天晚上吃不上春餅不算遺憾。王滿堂說怎麼不是遺憾?大遺憾!
  柱子明白他的父親,柱子讓朱惠芬去烙餅。朱惠芬說你看看都幾點了。柱子看牆上的表,表的指針已指向十一點。
  柱子說,烙!
  朱惠芬說,那就烙。
  朱惠芬進廚房,翻冰箱,找出了一個天福號的醬肘子。也巧,還有一包全聚德的甜麵醬……
  青青挺著大肚子,剝著蔥從廚房裡出來。對王滿堂說,爺爺,我就佩服您這做派,說一不二。
  王滿堂問青青最近見鉋子了沒有,青青說鉋子在下頭給人家承包禮堂,忙得連睡覺的工夫都沒有。她也有日子沒見他了。
  王滿堂說,他不是有手機嘛,」你給他打電話,就說我要見他。
  青青說行。王滿堂說現在就打。青青只好撥電話,電話通了,王滿堂對鉋子說,鉋子,是你,你抓工夫給我回來一趟,我有要緊話問你……口不來?回不來也得回!怎麼老沙拉沙拉響?沒電了。
  王滿堂撂下電話說,怎麼早不沒電,晚不沒電,偏偏等我打電話的時候就沒電?
  ……
  春餅的桌子已擺好,上面有甜麵醬、醬肘子、攤雞蛋、炒黃花粉、蔥絲。菜不全,但也說得過去。門墩找爸爸,找來了,柱子說他是趕飯來了。門墩說他不但晚飯沒吃,連午飯也沒吃呢。看著桌上的菜肴,門墩挑剔地說還缺豆芽萊跟小肚。朱惠芬說半夜三更沒地方弄豆芽菜去。王滿堂說還缺小米粥。柱子吩咐朱惠芬,熬小米粥。
  爺兒三個圍著桌子卷餅吃。
  牆上的鐘打了一點。
  王滿堂說,吃完了你們倆給我直接奔火車站,上臨州把你娘給我接來。
  柱子被這突如其來的決定衝擊得不知說什麼好。
  門墩被一口餅噎住,那張臉已經變了形。

  梁子站在英子的糖葫蘆攤前聊天。地點換了,不是在地鐵出口,又換了雍和宮門口。英子說來雍和宮的老外多,老外圖新鮮,賣得快。梁子說英子這樣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地方工商不管嗎?英子說這就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了,查的人來了,手腳麻利點,沒事。就是把你的攤收了,你跟他說是下崗的,北京戶口,十有八九,人家也不會太難為你。人心都是肉長的,他們家的媳婦說不定也是下崗的呢!
  梁子說英子要是困難,不如上他的公司。英子不幹,英子說,現在咱們是同學,咱們還能很輕鬆地站這兒聊聊天;真到了你的公司,咱們就不是同學了,咱們也就不能這樣聊天了。
  梁子說他一直打不定主意跟不跟李曉莉複婚。
  英子說,誰都不是完人,我要是挑剔我們家那口子,十個婚都離了。
  梁子說他的生活裡缺少詩意,他一直比較追求精神的東西。英子說過日子就是柴米油鹽,就是得有小心眼,小算計。
  梁子說,我覺得你唱歌的時候就是當年的英子,你談起生活來就是今天的李曉莉。一個人怎麼會有兩種面孔?
  英子說,李曉莉可能也跟我一樣,有兩種面孔。我的丈夫看我,看的也就是柴米油鹽的一面,我看他也是。其實他上初一的時候還參加過大型舞蹈史詩《東方紅》的演出呢!應該說是個很浪漫的人。英子舉起一串糖葫蘆開玩笑地說,詩意就在糖葫蘆裡。

  咪咪穿上了一件新衣服,告訴梁子是媽媽給買的。看著咪咪穿著新衣服在穿衣鏡前晃來晃去的身影,梁子感到女兒已經長大了。衣服從色彩到款式,對女兒都很適合,這使他想到李曉莉還是很有審美品位的。點上一根煙,想跟女兒說些什麼,又不想說什麼。倒是女兒說她明天要到爺爺那兒去,有重要的話要跟爺爺說。
  梁子問有什麼重要的話,味咪述說是讓爺爺做做爸爸跟媽媽的工作,她不希望爸爸跟媽媽老是這樣……咪咪說,我媽是個小市民,還老愛說別人是小市民。您呢?要是老跟我媽較勁,那不也成小市民啦!
  梁子問咪咪明天什麼時候去看爺爺,咪咪說明天上午沒課,她騎車去。
  當時梁子並沒什麼感覺,直到第二天咪咪騎車在四環附近出了事,梁子才覺出沒有提醒女兒注意交通安全是他的疏忽。梁子趕到醫院,味咪正在搶救室搶救。有護士舉著血漿進去,梁子攔住護士。問孩子的情況,護士讓梁子坐著耐心等待。
  梁子本然地在椅子上坐下來。旁邊有女人在哭泣,是李曉莉。
  梁子說,咪咪是去找她爺爺……
  李曉莉說,你別說了,是我讓她去的。
  ……

  劉嬸有幾天沒有到社區扭秧歌了,周大夫也沒去。周大夫天天陪著他的客人到處逛,十分忙碌。這天,很突然的,周大夫的女朋友、那位江南婦女敲開了劉嬸的門,要跟劉嬸「聊聊天」。劉嬸自然要沏茶倒水,儘量體現出老北京好客的禮數。
  婦女說早就說過來看看;這幾天一直在外頭跑。解放前她一直在北京念書,後來到了南京。劉嬸說,這些周大夫都說過,以前住燈盞胡同那會兒,我們常見您給周大夫來信。
  婦女說他們是老同學了。劉嬸說青梅竹馬。婦女笑了笑說,您是好人,周大夫跟我說了。
  劉嬸說,哪兒啊?我跟周大夫打了一輩子,我們是針尖對麥芒。
  婦女說,我跟他才是針尖對麥芒。我紮了他一輩子,紮他的心……
  婦女有些傷感,說她來北京看看年輕時候待過的地方,看看他,也就心滿意足了。劉嬸說好日子還在後頭呢,周大夫是個懂情義的人。婦女說她這回是硬著頭皮找上門的。她知道她不該來,可是不來,不看他一眼又不甘心。劉嬸說人到了這把年紀,把什麼也都看開了,有些心事該了就得了,不能把它們帶進棺材裡去。婦女說該找的找了,該看的看了。她也該走了,得回去準備準備自己的事了。
  婦女說,一凡有您在身邊我也放心了。
  劉嬸說,你跟周大夫打年輕就有過那個意思,雖說經過了這些年的波折,現在總算到了一塊兒了。我為你們高興還來不及,哪能會……我雖然文化不高,做人的道理還是懂的。這些年,周大夫等你也是等得苦。
  婦女說,所以我對不起他,我最後要來看看他,求得他的原諒,要不然我走也走不踏實。大姐,我得了肺癌,已經擴散了,到了晚期,要走也就是下個月的事了。
  劉嬸說,你……你怎麼早不來呀!
  婦女說,大姐,現在也不晚。
  劉嬸說,你多住幾天,你一定多住幾天。
  婦女說,我已經支撐不住了……
  周大夫過來告訴婦女說東西都收拾好了,車就在樓下。婦女說,大姐,我該走了。
  劉嬸攙著婦女下樓。在汽車前,婦女拉著周大夫的手不願鬆開。最終,一狠心進車,彼此揮手告別。汽車遠去,混入車流中。
  西天一片淒豔的晚霞。

  被醫院搶救過來、暫時脫離危險的咪咪這次傷得不輕。脾臟破裂,大量失血。能夠保住性命已是萬幸,將來能否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尚是未知。這個打擊無論對梁子還是李曉莉都是巨大的。
  梁子在女兒床前守護了整整一夜,已經疲勞到極點。李曉莉提著飯盒進來,見到女兒插著一身管子,面無血色,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梁子一身疲憊,一臉憂鬱地趴在床沿……眼淚在眼圈裡打轉。
  李曉莉將尚溫的牛奶荷包蛋遞給梁子,梁子搖搖頭。李曉莉也並沒有勉強,其實她也是什麼也沒吃。李曉莉問咪咪夜裡的情況,梁子說,睜了一會兒眼睛,說不出話來。
  到下午,咪咪才漸漸蘇醒。梁子與李曉莉都緊張地湊過去看,咪咪的眼睛似睜似閉。目光有些遊移……
  梁子說,咪咪,爸在這兒。就攥住了女兒的手。
  李曉莉說,孩子,媽在這兒。
  夫婦兩人一人攥著咪咪一隻手,一家人的手連在一起。

  王滿堂和他的八哥都在打蔫。王滿堂這只八哥有人來瘋的毛病,屋裡人越多,它越鬧得歡。除了「我是你爸爸」以外,還時不常的冒出兩三句驚人的脫口秀來。沒經受過訓練,完全是自學成材。真到了屋裡沒人,王滿堂需要它來解悶的時候,它則比王滿堂還悶,任你怎麼逗,怎麼哄,就是不張嘴。逗急了就背向著你,把尾巴一抬,咕嘰,沖著你的臉拉一泡。王滿堂常常氣得沒法,惡狠狠地說,我紅燒了你!八哥馬上接過來說,熬鍋粥,熬鍋粥。
  門墩問他爸爸怎麼不打電腦了,王滿堂說沒勁,打來打去就是那一套。王滿堂問柱子上臨州走了有幾天了,門墩說三天。王滿堂說三天該回來了。門墩說,早著呢!上臨州又不是上通州,來回怎麼也得一個禮拜。您急什麼,一又不是燕爾新婚。
  王滿堂說,我就是燕什麼婚。柱子娘來了,一我還要帶她上套兒那兒照結婚照呢。
  門墩說,您照裸體照我都不攔著您。現在您是玩新潮呢,您有錢,什麼新鮮您來什麼。
  王滿堂說那是。
  門墩說,現在咱爺兒倆整個調了個個兒,您成了大小孩;我呢,成了您爸爸。
  王滿堂說,放肆!
  門墩說,還「大膽」呢,把電視劇裡皇上的話都學來了。也就是我,沒心沒肺地跟著您混。您這幾個孩子,換了誰,誰也跟您過不到一塊兒去。人家首先受不了您這份折騰,一會兒一個主意,一會兒一個做法。沒有規律,全憑感覺,生活裡滿是主觀隨意性。半夜裡一點吃春餅,也就是您,我要這樣,您非說我是精神病不可。
  王滿堂說,你小子在含沙射影說我精神不正常。
  門墩說,我哪兒敢有那意思。您是誰呀?您是咱們老王家的天。
  王滿堂說,我就是天!我今年八十六了,還當不了你們的天?
  門墩說,我大媽來了您得把我媽的相片請下來,太刺激人。
  王滿堂問刺激誰?門墩說,您的新媳婦。
  王滿堂說,你說的是柱他娘,她是新媳婦?她算什麼新媳婦!
  門鈴響。反映最快的是八哥,它撲扇著翅膀,在籠子裡一通轉圈,尖著嗓子說,我是你爸爸!
  王滿堂興奮地說,柱子他娘來了!
  門墩說,在感情上您也注意兜著點,含蓄點,別太外露。您想媳婦都想瘋了,坐飛機也沒這麼快。
  王滿堂說,保不齊他們坐的是火箭。
  進來的果然是麥子,後頭跟著柱子和拴驢。
  麥子已經成了一個地道的農村老太太。從王滿堂看到她第一眼起,就覺得她老了,不是過去的麥子了。頭髮依然濃密,卻尋不到一根黑,臉上滿是皺紋,溝壑縱橫,顯出了風吹雨打的痕跡。只有那笑,眼睛彎彎地一笑,使王滿堂認出了,這還是當年的麥子,溫柔堅韌的麥子。
  老夫老妻四目相視,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處提起。
  門墩說,擁抱哇,這個時候不擁抱還等什麼時候!
  柱子一把拉開了他兄弟,讓他在這關鍵時刻不要裹亂。王滿堂說,來了?這麼快就來了。
  麥子說是坐拴驢的車來的,要不也不能這麼快。
  門墩問拴驢駕的是不是村裡的驢車,拴驢說他駕的是「三菱」。門墩說大概是走私的、拴驢眼一瞪說,你才是走私的。
  麥子說,設正經。這門墩還是沒正經。

  麥子的到來使王家最大的變化是變作了養雞場,麥子喜歡雞。樓下常有挑著大笸籮賣小雞小鴨的販子推銷「產品」,販子笸籮裡的雞鴨,無—不被塗染成綠的、紫的、紅的,冒充是外國品種,將來會長成紅雞、綠雞……麥子當然不會上這個當,但是麥子是真喜歡雞,就買。一買買十隻,讓賣雞的過幾天再來。十隻色彩怪誕的毛絨絨的小雞雛在王家屋裡互相追逐,幸福地啄著小米,自由地隨處排泄。有時上到床上,有時上到桌子上,有時上到門墩的電腦上,景致美麗極了。
  陽臺上的八哥發出了小雞的叫聲,惟妙惟肖,可以亂真。王滿堂氣憤地說,誰讓你學這個的?八哥一撅屁股:我是你爸爸!
  門墩偷著樂。
  王滿堂提著鳥籠子找麥子算帳,麥子正像在鄉下掃土炕一樣趴在床上掃席夢思。麥子對王滿堂說,這炕忽閃忽閃的像船,俺一上船就暈,俺往這活動炕上一躺,也暈得站不起來。
  門墩在廳裡打著哈哈說,聽說過暈車的,沒聽說過暈炕的。
  王滿堂不理會麥子暈不暈的話,王滿堂讓麥子把那些雞給他處理了。目前他的八哥已經不是八哥,變成黑雞了。麥子說她就愛養雞,在鄉下她養了二十四隻雞,沒有雞她就跟沒有孩兒似的。如果王滿堂不讓她養雞,她還能養什麼呢?
  王滿堂說,你養我。
  麥子說,你以為你比那些雞好養?俺這回來才發現,你比那雞難伺候多了!一俺那雞頂多吃點小米,你咧?又是電溫腳,又是電搖擺、一天折騰不完。還挑食,肥肉不吃,豬肝不吃,雞蛋黃不吃。你那黑鳥跟你一樣,刁鑽古怪,吃蟲,還得是麵包的,喝水還得是礦泉的……
  王滿堂說,我就愛這只鳥,這只鳥是我兒子。
  八哥在陽臺上喊:我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
  麥子說,俺說了,俺也就愛養雞,雞是俺兒子。俺走到哪兒就得把雞養到哪兒。以前俺來北京,從來都是帶著雞來的。
  門墩說,一個愛鳥,一個愛雞。我明兒弄只夜貓子養,這才是豬八戒玩老雕,什麼人愛什麼鳥。
  劉嬸和周大夫邀請麥子參加他們的秧歌隊。麥子說扭秧歌她不犯怵,他們村年年正月都耍社火,她就好個熱鬧。她會紮跑驢,他們磚廠的跑驢隊一耍出去,看的人成千上萬,能把縣城的交通都阻塞了。
  王滿堂想,半瘋隊伍裡再冒出幾頭小跑驢兒來,添彩。
  周大夫和劉嬸聽說麥子有紮驢的本事,更加鼓動麥子加盟,認為有了這些小跑驢兒他們的秧歌隊在大賽中一定能勝。王滿堂說,耍驢去也可以,但必須要保證家裡的食品供應,不能斷了給養。
  劉嬸說、餓不死你。

  鉋子聽說奶奶來了,沒工夫陪,托人到旅行社報了個名,讓奶奶和爺爺上新馬泰旅遊一趟去。王滿堂沒有新馬泰的概念,只知道有個唱評戲的叫馬泰,是個角兒,演《奪印》裡的何書記,就是爛菜花追著喊著吃元宵的何書記,演得好。久不見唱了。這新馬泰是老馬泰的兒子也未可知。還是麥子告訴他,新馬泰是三個國家,指東南亞的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
  門墩笑話他爸爸還不如鄉下老太太。王滿堂說麥子是瞎貓碰著死耗子?這著一句說對了。麥子說,俺怎麼是瞎貓碰死耗子?去年拴驢和霜降到新馬泰考察了大半個月,跟人妖照回來一大摞摞照片。給俺帶的小瓶子香水,俺抹了一回,半個村都是香的。門墩說人家老太太除了暈炕以外,哪點都比他爸爸有見識。他爸往南走,最遠到過高碑店,一連保定也沒到過。
  劉嬸和周大夫聽說王滿堂老兩口要上新馬泰,也商量著搭伴一塊兒去逛。說四個人比兩個人好,四個人熱鬧,好抬杠。

  門墩的股票全折進去了,傳銷的事也被國家禁止了……門墩急得在屋裡轉圈跺腳,咬牙切齒,把那些雞趕得滿屋子轉。
  正紮紙驢的麥子說,啥事啊,把俺兒子愁成了這樣?
  門墩說他的那個上線密斯黃裹著傳銷的錢跑沒影了。他投進去五千,全打了水漂。股票也全賠進去了。十幾萬就剩了三千。
  麥子將一片黑紙貼到驢脖子上,用小掃帚抹平展了說。剩三千就剩三千。你倒的那些票子本來就是虛的,不像拴驢做磚頭買賣實在……
  門墩說他現在是一無所有了……
  麥子拿筆給小黑驢畫白眼圈說,那你就是無產階級了。
  門墩說,可不,咱們老王家現在就數我慘了,這會兒我打這窗戶跳下去的心都有。
  麥子說,別價,好死不如賴活著,跳下去,這十層樓還不把你摔癟了。不就是賠錢了嘛,看你小子這肚量,既然幹這個,你就得有風險意識。
  門墩說,您老給我指條明路。
  麥子說,毛主席說了,窮則思變。一張白紙,沒有負擔,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當初湖南的「痞子」還不是因為窮才運動起來的?現在的企業也有宣佈破產一說,你都破了產了,誰還能把你怎麼樣?你這些兄弟姐妹誰還不給你一口飯吃?實在不行你到拴驢那個廠子去摔磚,一個月也能掙個兩千來塊錢兒。
  門墩說,哎喲我的媽,看不出來,您老太太的學問大啦!您老的精神實質我完全領會了,總結起來六個字:打土豪,分田地。咱們王家貧富不均,我得來—次民主革命。接下來門墩就開始算計跟誰要多少,讓誰給予什麼支援。越算越興奮,越算越來勁……
  王滿堂買了不少吃食用品,其中包括避蚊子水,痱子粉,說是上新馬泰用得著。麥子說他花這些錢是浪費,王滿堂說,他設計的西山老年公寓得了獎了,獎金四萬塊。四萬塊,且花不完呢,買點痱子粉是小意思。王滿堂說,我就說我今年順,幹什麼都順。這錢,嘩嘩地往懷裡流,擋都擋不住。你說天上的餡餅,它怎麼專門就往我腦袋上掉呢……
  門墩聽得直咧嘴,門墩說,臭美什麼呀?您畫的圖,人家墜兒就沒交上去。您得的設計獎是人家墜兒給您重新畫的,連日帶表一共十三張哪。
  王滿堂說,你再說一遍?
  門墩說,甭說了,再說也是這事。
  王滿堂說,要是這樣,就是弄虛作假,偷樑換柱。我得把錢退了。
  門墩讓王滿堂把錢給他,他給退去。王滿堂說,讓誰退也不能讓你去退,瞧你那黃鼠狼給雞拜年的模樣,沒安好心。
  電視裡播放新聞……昨天晚上,一座正在施工的禮堂突然倒塌。據瞭解,倒塌時有數人在下面施工,除一人死亡外有七人重傷。目前事故原因正在調查中……
  誰也沒把這條新聞當回事。

  麥子去秧歌隊指導她的「驢」,如何揚蹄,如何尥蹶子,如何撒歡蹦高。快十二點了,王家還是冰鍋冷處。王滿堂教他的八哥說「民以食為天」,八哥不睬,拿小眼睛斜視著王滿堂,半天冒出一句:我是你爸爸。王滿堂氣得拿黑布把籠子蒙了,跟那些雞塞到一起。
  門墩在打電腦,問他爸,「無賴」的「賴」漢語拼音怎麼拼。王滿堂說他連無賴的賴怎麼寫都不會,更別說怎麼拼了。門墩就建議他爸爸學漢語拼音,說有了電腦,只要會拼音,只要認識那幾個拼音字母,就能寫字。現在他的學問大了,抵得上大學中文教授……
  王滿堂說,你這幾天怎麼又跟電腦較上勁了,還接著炒股嗎?
  門墩說,炒股沒勁,我在寫電視劇。套兒開著影樓也辦著影視公司,現在各影視公司都在抓好本子。寫一集電視劇,少說也是一萬塊收入。
  王滿堂說,連你這樣的都寫開電視劇了,那誰看電視劇呀?
  門墩說,傻瓜看。
  王滿堂問門墩現在寫的是什麼電視劇,門墩說五十集連續劇《醒不了就睡覺》。王滿堂說叫《睡不著就醒著》更好。門墩說看他爸這樣,也快人這道了。王滿堂說睡也罷,醒也罷,咱們中午沒菜。
  門墩一看,果然沒菜。
  王滿堂說,盼星星,盼月亮,指望著有人來做飯。沒想到廚子沒盼來,倒盼來個糊驢的,比你我都忙。
  門墩看著陽臺上走來走去的正脫毛的小雞子問王滿堂想不想吃炒子雞,王滿堂說想。門墩一指陽臺,王滿堂心領神會,爺兒倆向雞撲去。
  一時陽臺上雞飛鳥叫,亂成一團。
  戰鬥正酣時,麥子拿著菜進屋了。麥子一聲喝,誰敢動俺那雞!
  父子倆狼狽不堪地從陽臺上站起身。
  麥子說,趁俺不在,你們就想欺負俺那雞。俺那雞還小,你們比日本鬼子還日本鬼子,當年鬼子進村還知道找大雞吃哩!你們就饞得等不到它長大,哪天俺把你那八哥也燉了,看你咋說?
  正說著,門鈴一陣猛響,鉋子掛著胳膊一頭撲進來。鉋子顧不得其他,奔到王滿堂跟前急切地說,爺,禮堂塌了……
  王滿堂猛然想起昨天的新聞,如同一盆涼水澆下來,一句話說不出。鉋子說,爺,您得給我拿個主意。
  王滿堂腦袋裡一片嗡嗡聲,亂糟糟理不出個頭緒。鉋子說,爺……我怎麼辦哪?
  王滿堂說,老蕭活著的時候就跟我打過招呼,說你非出事……我給你打電話讓你回來,你說手機沒電了。
  鉋子說那回是真沒電了。
  王滿堂說,我叫了你多少回你都不回來,說忙。現在怎麼回來了,現在不是更忙?
  鉋子……
  王滿堂說,蓋房的把房蓋塌了,寒磣!你還有臉往我跟前跑?
  麥子問,砸死人了?
  鉋子點頭。
  麥子說,這可怎麼得了!
  王滿堂說他師傅家在建築行幹了十幾代人,也沒出過這麼丟人現眼的事。到鉋子這兒,怎麼就變成了這!鉋子說他知道錯了,王滿堂說,晚啦!你得進監獄!
  王滿堂的一句話使得屋裡的人一驚。
  王滿堂說,你姥爺以上十幾輩人搞建築行,那是提著腦袋幹。稍不精心,一點疏漏就是滿門抄斬的罪。我跟你爸爸幹這行那也是實打實,一絲不苟地幹。幹這行咱得對得起良心。還是那句話,平,平不過水;直,直不過線。任何時候,有人沒人,你都得覺得身後頭有個人在督著你,你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怠慢。這是什麼,這就叫敬業。你懂嗎?
  鉋子說他現在懂了。王滿堂說,其實你什麼也沒懂,小時候我看你聰明,肯學,是個搞建築的料;可怎麼就忽略了你的另一方面?歸根結底還是在我……
  鉋子說人家在調查事故原因,麥子讓鉋子好好配合人家,把事情搞清楚了。王滿堂說問題絕對在鉋子,老蕭說過,鉋子搞的仿古一條街質量差得碼子太大。王滿堂問,水泥幾號?……鋼筋幾號?……灰漿的比例是多少?……王滿堂說,你偷工減料了。
  鉋子……
  王滿堂生氣地說,畜生!你不是我王家的後代!你給我滾,滾,滾出去!
  王滿堂氣得渾身發抖。門墩對鉋子說,跟你比,我是孫子,你比我膽大。
  樓下警車響,來了兩個公安人員,將鉋子拘留了。看著亮閃閃的手銬戴在孫子手上,王滿堂心如刀絞。鉋子顫顫地叫了一聲爺爺,王滿堂閉了眼睛,揮了揮手。
  鉋子走後,王滿堂很長時間一動不動地呆坐著。
  門墩走來走去的只有一句話,敢情說逮就逮呀!
  王滿堂說,你別在我跟前晃了好不好?你讓我安靜會兒!
  過了一會兒。王滿堂給墜兒打了個電話,讓墜兒來。墜兒來了,王滿堂把墜兒叫到臥室裡,關上門,將匣子打開,把鉋子讓自己收藏的票據複印件都拿出來,讓墜地幫著查看。王滿堂說,你看仔細了,我的眼花了,現代建築材料有些型號也鬧不清,你看看這裡邊到底是怎麼回事。
  墜兒細細查看。查的結果是鉋子用的建材大部分都是次品,是不夠標準的建築材料。王滿堂說,這就是問題所在了,這是證據,是證據啊!怪不得他讓我保存,他心裡什麼都清楚!
  王滿堂將匣子緊緊抱在懷裡。這個匣子裡的內容太重要了。
  沒過兩天,青青帶著將要臨盆的重身子來到了王滿堂家。青青開門見山,張口就提到了票據的事。青青說票據的收藏只有爺爺和她知道,目前對鉋子案件的審理,缺的就是證據。這些東西的存在,對鉋子是很不利的……青青說這些東西千萬不能交出去,這些東西要是到了法律部門的手裡,鉋子就完了……鉋子真有個三長兩短,她怎麼辦?馬上要出生的孩子怎麼辦……青青說她這幾天就要生了,她不能再跑了。讓王滿堂看在快出世孩子的份上,把那些東西給她。
  王滿堂說他不能把證據隨便交給誰,在這關鍵的時候,他得自己拿主意。青青一聽就給王滿堂跪下了。王滿堂說,你不要這樣,我不會因為你跪就變主意。青青抱住王滿堂的腿,哭著說,爺爺,您得救救鉋子,您是世界上最疼他的人。您救救他吧,救救他吧……
  麥子看不過去了說,孩子,起來,有什麼事奶奶替你爺答應。
  王滿堂說,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你和我都做不了主。
  青青哭倒在地,王滿堂看著青青的重身子,看著青青那腫脹的腳,歎了一口氣說,什麼兒女啊,整個是冤家對頭。
  青青趁王滿堂一個疏忽,抱起桌上的匣子就走。王滿堂說,這孩子怎麼這樣……跟出門去。
  青青抱著匣子來到電梯口,按電扭,電梯遲遲不上,青青轉身向樓下跑。王滿堂說,你不要跑……
  青天青更是奔得快了,沒跑幾層,一腳踏空,連人帶匣子滾下樓去。

  一個衣服爛舊、憔悴不堪的老漢找到王家。老漢操著一口陝西話,一看就是遠道而來。老漢問這裡得是蓋禮堂的王刨家。王滿堂說就是。老漢拽住門就往裡擠,說可把你給找著咧,可找著咧!
  門墩使勁把老漢往外推,說這兒不是王刨家,是王刨他爺爺家,王刨家在西城。老漢說他不管什麼爺爺不爺爺,是王家就行,他就不走了,他要王家的人給他兒子償命。王滿堂讓老漢進來,有話好商量。門墩說不能讓進。請神容易送神難,誰知道這老頭子要在咱家幹什麼。王滿堂說老頭沒了兒子夠慘的了,不能讓他再流落街頭,那樣我們成什麼人了。門墩還是不讓進。王滿堂說,這個家我死了以後才能輪上你主事,靠邊去。
  門墩說要是這樣,出了事他概不負責。王滿堂說,什麼時候要你負過責?!
  老漢就進來了、農村人,也不會說什麼話,只是一味地掉眼淚。王滿堂心裡老大不忍,恨不得把家裡所有的吃的都拿出來給老漢吃,又是茶水又是橘汁,堆了一桌子。老漢說,我來難道就是為了吃嗎?
  王滿堂說,已然這樣了,我心裡比你還難受。
  老漢說,你難受,你難受個啥?我屋裡還有瞎眼的老伴,還有吃奶的碎娃哩!我的人就這麼咯噔一下沒咧,你這是把我屋的房梁給拆了,你叫我屋這一家人咋活哩嘛……
  王滿堂說,兄弟,公司賠你多少我不管,我把我這一輩子的全部積蓄都給你。
  老漢說,我們難道就是為這幾個錢嗎?
  王滿堂說,你說怎麼辦,要不把我這個兒子賠給你……
  老漢望了一眼橫眉立目的門墩,嚇得一哆嗦,只說是兒子死得慘……
  王滿堂說,兄弟,以後你家裡的事,就是我家裡的事,我和我的幾個孩子全包了。
  老漢說,你當這是城裡跟鄉下幫窮結對子哩,我跟誰結對子也不能跟你結,跟你結對子我堵心一輩子。
  王滿堂說,往後,我就是你的老哥,我的幾個孩子就是你的孩子。
  老漢說,好哩嘛,你還有幾個,我就一個,還讓你們給害死咧。我今天就不走,我跟你們要兒子!我不要你的兒子,我也不要錢,我要錢做啥?我要錢做啥!
  王滿堂說,是我對孩子管教不嚴,現在,這家裡沒有別人,你,你就把我美美兒打一頓,解解你的氣,我這心裡頭也好受些。
  老漢說,我打你,我打你有啥用哩?你看你這屋,闊氣的,沙發咧,彩電咧,籠子裡還養了只敗興的老鴰。我屋裡窮得當當兒的,我屋五口人,三個碗。吃飯都得輪著;五個人,三床被,我兒出來打工還拿了一床。我靠的就是這個兒,還歿了,你讓我們老兩口靠誰哩嘛!
  老漢越說越傷心,王滿堂無言相慰。
  柱子抱著匣子進來了。王滿堂問青青怎麼樣,柱子說大人保住了,孩子……沒救活。王滿堂說,怪我,我不該追她……她男人在拘留所裡,我……
  老漢說,咋?娃死咧?
  王滿堂說死了,那個肇事人的娃死了。老漢說,死得好,這才叫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王滿堂們都不語,老漢似覺不妥說,不對嘛,大人有罪娃沒有罪嘛,小小個碎娃可憐得很哩!善良的山村老漢對早逝的娃娃充滿了惋惜說,這事難纏得很,我們那達窮,但是我們那達的人懂理。我們的人死了,但是我們絕不會胡攪蠻纏。我們就是要弄個明白,為啥這樓會塌?我們要跟你們要個說法,我們的人不能白死。
  王滿堂說,兄弟,在這件事上,我絕不偏袒我的孫子。柱子,你領你叔先住下,把你叔安頓好。
  柱子將匣子交給王滿堂。柱子說,爸,這裡面的東西我都看了,給您吧,由您處理。
  鉋子的案子很快有了結局,王滿堂和麥子在看電視裡播放的新聞:
  ……關於禮堂坍塌事故,經調查是建築商使用不符合規定的建築材料所致,其中主要責任者王刨因犯重大責任事故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五年……建築質量問題不容忽視,這要求建築部門引起重視,嚴格制定出一套有效的規章制度,把好各項關口,杜絕各種漏洞,謹防不法分子有可乘之機……
  畫面上的包子已經被剃了光頭,旁聽席上坐著柱子夫婦和表情嚴峻的陝西老漢。
  空氣很是沉悶,王滿堂將電視關上。慢慢走進臥室,躺下了。仿佛一下他老了很多。
  麥子說王滿堂不該把那個匣子交出去。王家折了一個孫子已經讓媳婦夠難受的了,現在又把她男人往絕路上推。王滿堂說不是絕路,這是一條生路。
  麥子說,你往後咋見孫媳婦呢?
  王滿堂說,我不知道。

  劉嬸與周大夫已經登過記了,連結婚大照片也由套兒給製作出來了。一劉嬸和周大夫夾著大照片往家走,正碰見戴著墨鏡的門墩攜著一個穿靴子、著皮超短裙的女友站在路邊攔出租車。劉嬸看門墩手裡的旅行兜,問他是不是又上內蒙古去販馬。門墩說他不去販馬,他去拍電視劇。劉嬸問怎麼不寫電視劇了,門墩說演電視比寫電視掙得多,還輕鬆,不用翻騰漢語拼音。周大夫不相信門墩這樣的能演戲。門墩說導演說他長得像蒙古人,試了回鏡頭,沒人能比,當下就說定了。劉嬸奇怪門墩這五模樣,導演會看上。門墩說越醜越有人愛,現在是醜星大紅大紫的年代,小白臉吃不開了。
  周大夫說,但願你能成個角兒。
  門墩說。您(貝青)好吧。我長了這麼大,到今天才找准人生坐標,原來我最適合的職業是演員。
  周大夫說,或許。
  劉嬸問門墩,他爸沒再說上新馬泰的事,門墩說他爸把票退了,把錢給了死者家屬。現在他爸蔫了,什麼心勁也沒有了。劉嬸說真大義滅親了也不是那麼容易呢。
  門墩和超短裙鑽進了出租車,劉嬸和周大夫也回來了。他們將婚紗大照掛在牆上,像看新奇一樣地看他們的結婚照。
  照片上的人摩登而陌生,似在水中似在煙裡,幸福而溫馨。劉嬸認真地欣賞著手持鮮花、長裙拽地的自己,難以相信自己在漫長的一生中竟然也有這麼漂亮的時候。劉嬸說,讓人這麼一化妝,我還不顯老,看上去頂多四十歲。
  周大夫說,你要真四十就好了,現在讓你從四十歲再重新活你幹不幹?
  劉嬸說,我四十多的時候正幹什麼呢?那是哪年來著?那是困難時期,「文革」前夕,一九六二年。算了吧,我寧願現在這樣。
  周大夫說,誰都願意過好日子。
  周大夫和劉嬸商量也把去新馬泰的票退了,損失雖然不少,但明年找機會跟王滿堂們一塊兒去似乎更好。

  建築博物館落成了。開館前夕,王滿堂作為特邀顧問到博物館作最後巡視。燈盞胡同九號的鄰居們當然要同行,大家都想看看在自己曾經居住過的地界蓋起來一座什麼樣的殿堂。畢竟,那座殿堂的根和他們生活過的根是建立在同一塊吉土之上的,是重疊也是延續……
  早早的,王滿堂就帶著斧子單獨走了。斧子問上哪兒,王滿堂說上火神廟。斧子問看火神廟幹嗎?王滿堂說火神廟是他出師以後幹的第一個活兒,店雖然小,但是活幹得地道、漂亮,懸山頂,海棠滴水瓦,江米汁和灰抹牆……不能不看。
  出租車司機問火神廟是不是在復興路西邊小街上,王滿堂說那是真武廟。司機說他還真不知道火神廟在哪兒,王滿堂說十條豁口路北第一個胡同一百米。
  十條豁口路北第一個胡同一百米,汽車停在一座大廈前。
  哪兒有什麼火神廟,過來過去的人流顯示出了這裡的忙碌和重要,沒有廟的蹤跡也看不到什麼海棠滴水瓦……
  王滿堂說變了。
  司機說,早變了,這座大廈蓋起來有十幾年了。
  ……東直門。
  司機說,老爺子,東直門也是您蓋的嗎?
  王滿堂說。是我祖先蓋的,我修過。
  東直門立交橋車水馬龍,上上下下的車與人讓人眼花繚亂。斧子問他爺爺,原先的城門樓子立在哪兒?王滿堂說在那兒——
  王滿堂指處,是一塊巨大的廣告牌。
  汽車在德勝門前停下,在故宮角樓前停下,新華門、前門、成王府、集福寺,後來,來到人大會堂前。
  大會堂巍然屹立,五星紅旗在藍天下高高飄揚。
  司機說,老爺子,您對咱們北京有功啊!
  王滿堂說,北京就是我,我就是北京。
  斧子說爺爺這話說的對。人跟建築融為一體了,真正達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司機問還上哪兒?王滿堂說,燈盞胡同,中國古代建築博物館。
  汽車圍著一座宏偉大廈轉了幾個圈。司機稱讚大樓漂亮,有氣派。王滿堂說這是二閨女設計的。
  爺兒倆下了車。斧子幾步跑上博物館臺階,指著一塊地方說,爺爺。咱們家的北屋當初是在這兒吧?那個位置應該是棗樹……
  王滿堂說一輩子也忘不了。斧子說豈止一輩子,幾輩子也忘不了。
  博物館裡,燈盞胡同的街坊都來了。大家都說對這座大宮殿沒有陌生感,這主要是因為他們對腳底下這塊地方太熟悉啦。房子變了,地氣沒變,還直通著九號人的心。誰都能在這兒找到當年留在這兒的感覺,留在這裡的一個個夢……
  博物館的幹部很鄭重地向王滿堂頒發了收藏證書:今收到皇帝宮苑建築師趙氏家族傳人王滿堂先生捐贈祖傳文物,明代永樂年水平校正儀一件……清代光緒年磚雕一組,以上文物由我館珍藏。特此證明,並予以表彰。古代建築博物館,一九九九年八月。
  王滿堂說,這些東西,比我自己收著好。擱博物館能讓大夥都看看,看看我們老祖宗是用什麼工具,怎麼幹活的。可惜的是那個丟失了的吊線玉墜,橫平豎直,缺一不可,現在只有橫平,未免遺憾。
  幹部說館裡已經根據王國蘭同志提供的圖樣複製了一個,與水鴨子一併展出。王滿堂說複製終歸是複製,總是遺憾。套兒說王滿堂是個完美主義者,殘缺有殘缺的魅力,是種大境界。王滿堂說搞建築的從來都追求一種完美,活要幹得完美,人要活得完美,世界才會完美。
  王滿堂給西山老年公寓設計的草圖,也作為展品展出了。墜兒說宋朝人根據熟練的工匠經驗總結出了中國建築《營造法式》一本書,父親的設計圖很有代表性,通過這個圖可以讓大家瞭解在西洋建築學沒進入我國建築領域之前,我們的工匠們是怎麼用圖的。
  周大夫說,王滿堂的圖怕是中國九十年代建築設計圖的獨一份了。
  門墩說,你們乾脆把我爸爸弄去展覽得了。他集水鴨子。磚雕之大成,還會畫老式營造圖,難得的很哪!
  王滿堂說,難得的是墜兒,是斧子,是下一代……
  在建築博物館前,燈盞胡同九號的全體人員站好,套兒按下快門。
  一張大《全家福》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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