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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鴨兒退休了。她利用門墩開闢出來的兩間門面房開了個小飯鋪。
  飯鋪今天開張。
  小飯鋪裡收拾得利落乾淨,幾個桌子都擺上了盤盞,廚房裡有一個大師傅在忙碌,一個雇來的小丫頭跑進跑出,準備菜肴。鴨兒告訴王滿堂,街坊鄰居,該請的都請到了,連大安他媽都請來了。鴨兒說為開張,劉嬸送來了紅包,包了二百塊錢,斧子送了十個大碗……
  櫃檯上電話響,是鉋子打來的,說是因為忙,不能過來了。王滿堂看菜譜,上面有家常豆腐、小蔥拌豆腐、魚頭燉豆腐、麻婆豆腐……王滿堂問怎麼都是豆腐。鴨兒說這頁就豆腐。王滿堂又往後看,炸醬麵、酸湯麵、打鹵麵。萊切面、肉絲炒麵,還有熱湯麵。王滿堂說,甭說這篇都是面了……
  電話又響,鴨兒將電話遞給王滿堂,是墜兒。墜兒告訴爸爸待會兒要在古建公司開會,聽取擴建小街方案的辯證會,讓爸爸一定來。王滿堂擱下電話興奮地說,我這一個月的狀沒白告,有門兒。
  街坊們都來了,有的送鏡框,有的送花,一時小飯鋪裡熱鬧非凡。
  鴨兒招呼大家坐下。既然是開張就得有人講話,大家推舉王滿堂說幾句。王滿堂為辯證會的事心情正好,也不推辭,站起來說,今兒個閨女開張……
  劉嬸低聲糾正,是閨女的飯鋪開張!
  王滿堂說,今兒個閨女的飯鋪開張,我借這個機會把咱們燈盞胡同的老街坊們都請了來,大夥聚聚。幾十年了,咱們在一塊兒,風啊雨啊的,不容易啊!我記得困難時期,誰送誰半斤糧票,那是多大的思情啊,可是那時候咱們燈盞胡同的街坊們硬是給我們家送了五斤黃豆!五斤黃豆啊,是大傢伙從嘴裡一粒一粒摳出來的。為了什麼,就為了照顧我跟大兒子是建築工人。說我們是修復故宮,修復東直門,修建人大會堂的有功之臣,應該多吃點……我記著這件事,我記著大夥的情義,一輩子也忘不了……我常琢磨這件事,那時候大夥憑什麼那麼關照我們?現在,我明白了,老街坊們沖的不是我王滿堂本人,沖的是我跟兒子和許許多多建築工人在那困難的時候還在給北京添磚加瓦,大夥是沖著咱們北京,沖著咱們建築行……
  斧子帶頭鼓起掌來。
  王滿堂說,那些老的舊的擋道的,該丟就得丟,咱們北京得朝前邁,但話又說回來了,也不能為了換錢把什麼都不當口事……
  斧子提醒爺爺,說跑題兒了。
  王滿堂說,跑題兒了?跑題兒就不說了。閨女的飯鋪還得仰仗著街坊,大夥都端起杯子來,該吃吃,該喝喝。我本該跟大夥一塊兒樂樂,剛來個電話,讓我開會去……

  古建公司非常現代化的會議室裡,已找不到昔日的絲毫痕跡。但牆上仍掛著周總理當年與建築工人們的合影照片,照片上的柱子笑得依舊是那麼燦爛。黑白的照片被放得很大,很醒目地佔據了牆的重要位置。
  大攤兒攙著王滿堂進來的時候,會議室裡已經來了不少專家、學者。老石和公司領導迎上來,給王滿堂介紹,這位是文物局的領導;這位是城建部門的領導,這位是香港某集團的副總裁侯仁峰先生,這位是我們的老朋友,南亞建築院的院士蕭益土先生,那位女士是建築設計院的高級設計師王國蘭同志
  有誰說牆上照片總理旁邊站著的那個人就是王滿堂的兒子,大家不由得對眼前這個白頭發的老頭多了不少敬重。
  會議開始,王滿堂闡述了成王府不能拆的理由,大攤兒亮出他和王滿堂和老石設計的小街擴建設想方案,掛在牆上向大家講解。在設想中,擴建後的小街在成王府分了岔兒,而後又匯合,一批古建築剛好在環島之中。
  眾人凝神而聽。
  老石沒有參與討論,老石靠窗站著,從會議室高高的二十層樓望下去是北京的街景,千變萬化的高樓,峽谷般的挾持著川流不息的車流人流,燈亮了,腳下是一片輝煌……
  劉嬸帶著一飯盒炸饣各餷來到了王府飯店大廳,跟前台小姐打聽,蕭益土住在328房間。一聯繫,328房間有人,請劉嬸上去。
  懾於賓館的豪華,劉嬸有些不知如何舉手投足了。小姐告訴劉嬸,那邊有電梯。
  劉嬸尋尋覓覓,好不容易來到了328。在門口用手攏攏頭髮,整整衣服,定了定神,按響了門鈴。
  一年輕女子穿著睡衣,濕著頭髮打開房門,問劉嬸找誰。劉嬸一下懵了,趕緊說對不起,走錯門了……
  對方把門砰地關了。
  劉嬸在走廊裡轉了幾個來回,越想越不對,便再次來到328門前,按鈴。還是那個年輕女子開的門,劉嬸這回直截了當地說她找老蕭,蕭益土。女子說蕭先生不在,開論證會去了。劉嬸說,我是他親家,姓劉。
  女子問什麼親家?
  劉嬸說,是這麼著,他老蕭的幹閨女是我的兒媳婦,你說這不是親家是什麼?
  女子閃身,讓劉嬸進來了。
  老蕭住的是套間,房間很闊綽,與劉嬸給老蕭收拾的套兒的房間比,那是天上地下。桌上有牛的木制工藝品,姑娘的睡衣上也有牛的圖案。
  劉嬸問,小姐是屬牛的?
  女子說,是屬牛的,蕭先生說我是欄內之牛,五行屬木,精良之木。
  劉嬸說,老蕭是益土,你是良木,土木相生,益良得當。你說你們倆是怎麼配的!
  女子說他們是好搭檔,自從蕭先生到了東南亞,她就給蕭先生當助手了。
  劉嬸說,這屋裡真乾淨,真闊,比老蕭當初一人窩在狗尾巴胡同的小平房裡強多了。小姐,你是沒見過老蕭當年那個慘,那個窮,他每回上我們燈盞胡同,不泡頓熱湯麵他就不挪屁股回家。熱湯麵算什麼呀,可那個時候,他連熱湯麵也吃不起,直到最後也說不上個媳婦,主要是沒人跟,他那屋裡頭除了一張床板一個凳子,什麼沒有……
  女子說劉嬸要是有事,不妨跟她說。她是蕭先生的秘書,蕭院士所有的事情,沒有不經過她的手的。
  劉嬸說,老聽說小秘小秘的,這回我可真見著小秘了,原來就是這樣的。姑娘我問你,老蕭就是拉屎撒尿這樣的事也經過你?
  女子說,我沒有時間開玩笑。
  劉嬸說,小秘,有些事你替得了,有些事你就替不了,比如說這個——劉嬸打開飯盒,將澆上蒜汁的饣各餷亮在茶几上。劉嬸說,這是老蕭一直想吃又沒吃到嘴的,想了幾十年的老北京吃食,你替得了嗎?
  女子扇著鼻子尖叫著,唉呀,臭死了,臭死了!
  劉嬸說,臭?
  女子說大蒜的氣味是讓人不能容忍的。說著奔過去開窗戶,又奔過來開門。
  劉嬸說,一個蒜就把你折騰成這樣,你要是自個兒拉了屎還不撅著屁股上前門樓子上散味兒去。
  女子說,太俗了!
  劉嬸說,是我俗還是蒜俗?
  女子說,我不想和你們這樣的人打交道。
  劉嬸說,我們怎麼了,我們雖然吃大蒜但我們知道廉恥!打一進門我就看出來了,這個房子裡只有一張床,你跟老蕭是黑夜白天都滾在一塊兒。
  女子說,那有什麼,他沒娶,我沒嫁,我們的行動沒有危害到任何人,誰也沒權利干涉我們的自由。
  劉嬸說,蕭益土都能當你的爺爺了。
  女子說,是爺爺、是丈夫是我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女子將飯盒塞給劉嬸說,這些東西你還是拿走吧。
  劉嬸說,你以為我願意在這兒待?我還嫌這兒臭呢!
  劉嬸匆匆下樓,連電梯也沒坐。來到大廳,總算長出了一口氣。劉嬸將飯盒丟進王府飯店門口的垃圾箱裡,正巧老蕭下車,劉嬸說她給老蕭送炸饣各餷來了。劉嬸說,你要想吃,上那裡頭挑挑,也許還能挑出幾塊。

  鴨兒在擇萊,劉嬸抱來一隻小黃貓,劉嬸對鴨兒說這貓是從黃大姨那兒抱來的,一窩下了五隻,數這只好看,小老虎似的,剛斷奶,她給貓取了個名兒叫黃黃兒。劉嬸說黃黃兒是咱們北京土貓,她喜歡土貓,皮實,好養活,親近人,不像波斯洋種,歌星似的,老端著個架子,往後,這黃黃兒就是她的伴兒了。
  鴨兒說,挺可愛的小老虎貓。
  劉嬸問鴨兒對個人問題有沒有考慮,鴨兒說沒有。劉嬸說其實比蘇三好的有的是,現在婦聯辦起了婚姻介紹所,完全是站在婦女的立場上挑選男人,跟原先街道的比,範圍擴大了,挑選的餘地也寬了,有登高望遠的感覺。她說要是鴨兒願意,她就上介紹所先看看,把他們的男檔齊齊地過一遍,不信沒有合適的。
  鴨兒低頭不語。
  劉嬸說,當初我給周大夫也介紹了不少,都是一頂一的美人,一頂一的知識分子,我覺著挺般配,誰知道無論哪個,只要一進了老周的門,那關係就變了,變成了病人跟大夫的關係。這回她一定花大精力給鴨兒物色一個,也不管鴨兒說願意不願意,劉嬸就對鴨兒說,這事就這麼定了。
  王滿堂從正屋出來,聽見劉嬸的話,王滿堂說,當然就這麼定了,老蕭昨天到最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那個大廈,再過幾年可以拆了重建,可是這成王府要是拆了就建不起來了。國家聖明,最後還是同意把方案改了,把大廈建在小街的西邊,小街也由一股道改成兩股道,這麼一改,至少得多花幾個億,花幾個億也值,說明國家想的和咱們想的一樣。他劉嬸,你的那個老蕭可是徹底輸了啊,你要見他得多安慰他幾句,別讓他太懊喪了。
  劉嬸說,你這人怪,怎麼是我的老蕭?我什麼時候說過老蕭是我的了?
  鴨兒笑著說,有了您幾位這院裡就有了生氣,就有了熱鬧,咱們燈盞胡同九號就不會問得慌。怪不得我幾次要給我爸買只鳥養著解悶,他老說用不著……
  王滿堂說,我不喜歡那嘰嘰喳喳的東西,看著就心煩。
  劉嬸說,你趁早別養鳥,我養貓了。
  王滿堂看了看劉嬸懷裡的小貓說,不是什麼好貓。
  劉嬸說,我就愛養這不是什麼好貓的貓。
  王滿堂說,料你也養不出什麼正經貓來。
  劉嬸說,我這貓怎麼不正經啦?這小女貓才仨禮拜,它怎麼不正經啦?黃黃兒,待會兒奶奶給你買太子扔,奶奶把你喂得胖胖兒的,你跟奶奶說,你想吃什麼?
  王滿堂說,它要說出它想吃什麼來,你得嚇得背過氣去。
  劉嬸說,我們黃黃兒的嘴不會說,可我們黃黃兒的眼睛會說。
  王滿堂對鴨兒說他今天要上老石那兒串串去,大攤兒也去。劉嬸說,我知道你們是去分享勝利的喜悅。
  王滿堂說是又怎麼著。
  王滿堂正要出門,迎面碰上了門墩。門墩一副窮途潦倒相,臉黑、發長、鬍子拉碴,瘦得人燈一樣晃進九號大門。跟著門墩進來的還有一個提箱子的高大英俊的金髮碧眼洋人。
  門墩悲慘地叫了聲爸,王滿堂用鼻子哼了一聲。劉嬸驚喜地說,咱們大展宏圖的門墩回國了!
  門墩身後的洋人向著鴨兒和大家笑。
  王滿堂說,你先例服裝後倒馬,現在又開始倒洋人了。
  門墩說,洋的比土的值錢,這個金髮碧眼的洋人就跟波斯貓似的,光憑模樣就比劉嬸懷裡的土貓高貴,其實張嘴一叫喚,洋貓土貓一個味兒,拉的屎也沒有區別。
  劉嬸說這門墩走了這麼些日子,人變了嘴沒變。王滿堂說狗改不了吃屎。
  門墩說這位洋人是他的恩人兼哥們兒,前蘇聯學校的人民教師馬斯洛夫·別裡蓋維奇同志……王滿堂說跟洋人拉扯,是給這院裡招事,到時候扣一個「裡通外國」就吃不了兜著走。門墩說都什麼時代了,現在出趟國就像口趟姥姥家,連簽證都不要了,還什麼裡通外國。王滿堂說那是偷渡,這樣的事報上常登,什麼時代也內外有別。咱們中國的安全部不是還沒撤消嗎?前幾天還抓了一個臺灣特務,電視裡都演了,美國的特務騎著導彈滿天飛。鴨兒說騎導彈的是電影,是美國大片。
  劉嬸轉著看洋人,洋人也不怕她看,沖著劉嬸笑。劉嬸說這個洋人看著還挺順溜,不像有的那些,渾身長黃毛,一眼綠,一眼藍,頭髮跟獅子狗似的,鼻子帶鉤,還臭胳肢窩。劉嬸問門墩是怎麼把這個洋人誆來的,門墩說不是誆來的,是他非要跟他來的。
  王滿堂說,你不騙,他能來?你指不定跟他胡說了什麼呢,我還不知道你。王滿堂又對洋人說,你從哪兒來還回哪兒去,要是沒盤纏我們大夥給你湊。你千萬別聽這敗家子兒的,他四六不通,他是半瘋,他有精神病,他是青皮,他是北京的大混混兒。老實跟你說,這些年了,他事幹了不少,女朋友交了不少,可沒一樣成的。你跟著他幹,只有吃虧上當的份,到最後說不定連你都能當波斯老貓給賣了……
  門墩說,整個一個揭老底戰鬥隊。您這樣的應該到電臺說評書去,讓您在家閑著真委屈了您。
  洋人只是笑。
  劉嬸對王滿堂說,你說那麼多他不懂,他跟咱們差著種呢。
  王滿堂說,說的也是。
  洋人突然冒出一口流利的北京話,王大爺,劉嬸,鴨兒姐姐,你們真認不出我啦?我是別佳,老馬家的別佳。
  大家就圍著別佳看,已經沒有誰能認出這是當年的外國小男孩了。半天,劉嬸說,走路上碰見是認不出來了,可細看還是有點小時候的模樣。
  別佳到中國來是想進語言學院,進修漢語言專業,這些年他在俄羅斯一直教漢語。劉嬸說別佳的中國話說得挺好的了,不看長相光聽說話,誰也聽不出他是外國人,幹嗎還要進修?別佳說漢語很複雜,不是能說就行。劉嬸讓快進家裡說話兒去,別佳說他一進這院就有種回家的感覺。

  給別佳的接風飯是一鍋熱氣騰騰的大窩頭。有臭豆腐,有幾樣傳統又不值錢的北京菜,芥末墩、豆醬一類。別佳還是那個別佳,吃起來既不客氣又不論,也不知道讓,抓起一個窩頭很麻利地抹上臭豆腐,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嘴裡一時倒不過來,還要說,香油,香油,臭豆腐裡缺點兒香油!
  門墩說,你慢點吃,窩頭都是你的,沒人跟你搶。
  王滿堂問別佳,老馬他還好?別佳說他爸爸大前年去世了,他媽還在,跟他的兩個小孩在莫斯科。問起別佳的愛人,說是馬戲團要狗熊的。劉嬸說老娘們兒耍狗熊,頭一回聽說。別佳說她是個功勳演員呢。鴨兒問問墩怎麼遇到的別佳,門墩說那天他在莫斯科地鐵裡看著大石頭柱子一籌莫展,餓得一點勁也沒有了,後來就靠著柱子往下出溜,倆眼冒金星……兜裡連買盒洋火的錢也沒有了。
  王滿堂說,你大哥在外國為咱們中國增光添彩,受人尊敬,再看看你,德行在家裡散不夠,竟散到外國,散到莫斯科去了。
  門墩說龍生九種,九種各一。
  鴨兒問後來呢?門墩說後來他就碰上了別佳,應該說是別佳碰上了他,把他領到老馬家,馬大嬸還記得他,抱著他又是掉眼淚又是親……王滿堂說丟人現眼算是現到家了。劉嬸說門墩這回出去准又是白跑一趟,賠了個一塌糊塗。門墩說,怎麼叫賠了個一塌糊塗?這趟出去,朕開了眼界,長了見識,積累了經驗,蹚開了門路,收穫是不能用金錢來衡量的。
  王滿堂說,先別海闊天空,你先說說你下步怎麼打算吧,你不用指望我還能養活你。
  門墩說,我什麼時候讓您養活了?雖說是沒掙下多少錢,可我也沒閑著不是,我們不能老是錢錢的,俗!人活著得有點精神,得有抱負,有理想,得朝遠處看。
  王滿堂說,餓你三天,你哪兒也看不見,就看見鍋了。
  老蕭來了,看見別佳,誇別佳英俊漂亮,有風度,有氣派,說猛一看還以為是施瓦辛格呢。門墩說蕭叔真會捧人,怎麼不說別佳是侏羅紀公園裡的恐龍呢。別佳說他願意當恐龍,當了恐龍輩分就大了。
  老蕭吃了一口窩頭,直說香。說北京什麼吃都變了味兒,只有窩頭沒變味兒。
  電話鈴響,門墩搶著接,拿起電話就變了調,拉長了聲音……什麼,送三斤帶魚,四斤基圍蝦,老價錢,三斤魚,你喂貓哪,至少得三萬斤,一車皮最好,不要冷凍的,要新鮮的。飛機運也行……什麼,你們的帶魚都是冷凍的,我就不信,它南極冰山底下的帶魚一上來就是凍好了的……
  鴨兒從飯鋪那邊跑過來,讓門墩把電話放下,這是她聯繫給飯鋪送魚的電話。門墩說什麼時候又安了分機?
  電話又響,門墩照舊理所當然接電話,這回的確是他的。……喂,我是王國強,小順子嗎?我回來了,順子,我跟你說件事,當然是好事了,不是好事我能找你嗎?是這麼回事,我在貴州買了三個小水庫。你把這攤子接下來最合適,絕對劃得來,養魚,養珍珠,旅遊,舢板,潛水,可發展的項目多了,當然,你要把它們運到北京來就更能賺了。我?我現在太忙,我正準備承包一段鐵路……我分不開身,但得我有時間,能把這麼好的機會讓給你嗎?你想想吧……
  王滿堂說,簡直是沒譜了,下個月他說不定給前門下頭安上四個軲轤賣了。
  老蕭說,這孩子雲山霧罩的。
  王滿堂說,隨你。

  老蕭一來,劉嬸就從歡迎別佳的飯桌上撤了,劉嬸不願意和老蕭在一個飯桌上吃飯。劉嬸給新要來的小貓拌貓飯,一邊拌一邊跟貓說話,別急,別急,你叫喚什麼呀,還撓我,你這毛病可不好……
  老蕭一挑門簾進來了,劉嬸看了一眼老蕭,明是訓貓,實為訓人,我可不願意再聽你喵喵了,說到底你也是個小……畜生。
  老蕭問劉嬸昨天怎麼走了。劉嬸說她昨天讓屬牛的給轟出來了,不走也得走了。老蕭說Marry年輕,脾氣不好……讓劉嬸不要跟一個年輕人致氣,Marry是協助他工作的,在外頭都這樣……其實沒什麼。劉嬸說老蕭有點作賊心虛。老蕭說不是作賊,是觀念問題。
  劉嬸說,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老派兒,比不上坐卡迪拉克的您。您把我們這兒當成什麼了,我們這兒不是下腳料的收容所,我們有我們的自尊,我們有我們的人格,我們當然也有我們的活法,我們沒您闊,但是我們不賤,我們也很高貴!
  老蕭說,誰說你錢了?你——
  劉嬸追小貓出門,黃黃兒,你再跑丟了,我就不要你啦!

  幾個顧客吃完離去。鴨兒抹桌子,收拾碗盞,送到後面,看見別佳在幫她刷碗,鴨兒說她可雇不起幫工。別佳說他在家常幫老婆刷碗,這點活小意思。刷完碗,別佳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張相片給鴨兒看,是別佳一家四口的相片。
  別佳說,這是我愛人,叫菲利婭,這個是兒子尤拉,那個是女兒娜嘉。尤拉比我小時候還淘,給鄰居謝爾紹夫家的狗戴上了口罩,謝爾紹夫是外科醫生,上班老戴著口罩,所以他的狗也就被醫生化了,直折騰得那條狗戴著口罩上躥下跳,跑出四趟街去。我說中國有俗話是「狗戴嚼子——胡勒」,跟尤拉的狗戴口罩很有異曲同工之妙。這小子老聽我誇北京的豆汁。一門心思要來北京喝豆汁,他說中國的豆汁和俄國的酸黃瓜擱在一塊兒吃,大概味道很不錯。
  鴨兒說,別佳,你除了長得不一樣,跟我們真是沒一點區別。
  別佳說,我打小是在燈盞胡同長起來的,童年的經歷是奠定一個人一生的基礎。應該說我的思維方式,我的為人處事,都是中國式的,比如說,我對門墩就很能理解,比你爸爸還能理解……
  李曉莉來找鴨兒,很嚴肅地告訴大妞,她要跟梁子離婚。鴨兒不知為了什麼,李曉莉明確告訴鴨兒原因有兩個,第一,梁子幹了多少年的商店經理,名稱挺好聽,每月薪金只有千八塊,夠什麼呀?別人都奔了小康,他們家還在底下趴著,翻不了身,不是沒機會,是沒本事。現在梁子又跟臨州一塊兒折騰金磚,金磚,金在哪兒呢?就是一般的爛磚頭罷了。他一下眼臨州定了十萬,那邊把磚運到了地方,買磚的卻夾著包沒影了,敢情是個騙子。十幾萬塊錢套在裡頭,車站貨場扔了長城似的十萬大磚,那些磚潤一天收一天場地費,一天的場地費豈止他一個月的工資能打發得了,甭說看,聽著都堵心。昨天他又跟我要家裡的存款,十幾年家裡就存了這麼一萬塊錢,他要全拿走,您說我能給嗎……
  鴨兒說想法把磚賣出去不就有錢了。李曉莉說,賣?這種比小皮箱還大的金磚壓根就賣不出去,眼下哪個地方蓋樓用金磚,偷工減料還來不及呢。梁子他又傻又笨,做生意只有賠的份,不讓他幹,他偏要幹,結果怎麼著,傻眼了!趁著我和咪咪還有口飯的時候,我要跟他分家,我和孩子不能跟著他一塊兒倒黴。
  鴨兒說,梁子現在正是爬坡的時候,曉莉,你得幫他。
  李曉莉說,幫也得有希望才幫,不能盲人騎瞎馬地踏幫,貨場的錢一天天地滾,我總不能幫他把磚都搬我們家來吧?本來日子就不行,架得住這麼折騰?我這時候再不離婚,將來就得背他一半債。
  鴨兒說,你們是夫妻呀……
  李曉莉說,不說夫妻我還好,一說夫妻我更來氣,這是我要離婚的第二條理由。跟您明說了吧,他有兩年沒跟我那個啦……也就是遇上我這個好說話的罷了,要是擱別人,半年……在人家國外,一禮拜不幹那個就離啦……我下頭還有大半輩子哪!
  梁子急急火火地找來了,當著大妞的面就和李曉莉吵。原來,李曉莉不打招呼,就讓娘家人把家裡的東西搬了個精光。她是徹底不想過了,她說梁子忙他的磚頭,掙他的大錢,她不沾光也不眼熱。當然,她也不給他背債。梁子說如果李曉莉在外頭有人了,說清楚了,他決不攔著。
  李曉莉說,我猜你就得住這想。你這種小市民壓根就不懂什麼是精神,難道一提離婚就非得有外遇?我是絕望了,我過夠了,咱們到此為止吧。東西我拉走了,孩子我帶走了,房子是你們單位分的,你住著,禮拜一你跟我到辦事處辦手續,離婚這事沒外頭人說的那麼複雜。
  梁子大喊,我不離!

  王滿堂打開小箱子將鉋子新交給他的一些票據存單放進箱內。西屋還在吵架,王滿堂讓鉋子幫幫二叔,鉋子說他幫不了,這怪二叔太輕信,現在社會上的騙子比街上的汽車多,稍不留神你就讓人坑了。王滿堂說這他知道,比如門墩就是一個坑人的,目前但凡會喘氣兒的,誰都想做買賣,都往這條賺錢的道上擠。有人編了順口溜,十億人民九億倒,還有一億在思考;十億人民九億商,還有一億待開張。
  鉋子說,做生意這種事情,簡直就是如履薄冰,你掉冰窟窿裡去了,連撈你的人都沒有。李曉莉為什麼離婚?就是看出下一步來了,她不願意跟梁子一塊兒下冰窟窿。
  王滿堂說鉋子現在正建明清一條街,應該用得著金磚。鉋子說用不著,說是明清建築,不過是外表,裡頭全部是現代化,用金磚,只有特定的古建才用,全北京用量也極有限,除非是太和殿拆了重蓋。王滿堂還是托鉋子幫忙打聽著,看哪兒用金磚。鉋子說打聽可以,希望不大,金磚成本太高,現在的仿古建築,哪兒有用金磚的。

  劉嬸上婚姻介紹所,溜溜去了一天。說是把全北京的未婚男性細細過了一遍,這回鴨兒的對象不是百裡挑一。也不是千里挑一,是萬里挑一了。
  門墩問劉嬸那裡頭有沒有適合他的,也給他萬里挑一,劉嬸說,你不是說你找對象不要介紹人嗎?
  門墩說,不要介紹人的都讓我挑完了,剩下的都是要介紹人的了。
  劉嬸說,把你急的,人家鴨兒都不急。
  門墩說,不是我急,是我爸急,我爸急著要抱我養的兒子呢!
  王滿堂說呸!
  劉嬸說,你爸孫子、孫女都有,單要抱你給他養的孫子?
  王滿堂說,我上動物園抱只猴來也不抱他的兒子,你看看他交的那些女的,什麼二丫頭、賈美麗、穆桂英,還有那個剃頭的……狗麗麗……
  劉嬸說她這回給鴨兒介紹的這個人是個熟人兒。王滿堂說熟人好,熟人知根知底兒。門墩說該不是外交部長?劉嬸說這個人哪,熟到了門墩叫人家外號的程度。門墩說被他叫過外號的人多了,他還管日本首相叫過婁阿鼠呢。
  王滿堂說,你快說是誰?
  劉嬸說,是王學理王老師。
  門墩嚷道,就是那個把鞋踢上房的臭腳啊!
  劉嬸說王老師的愛人前年去世了,跟前只有一個女兒,女兒叫王青青,在機床廠當會計。姑娘挺開通,找到婚姻介紹所給他爸爸登了記。劉嬸跟她說了當年王老師跟鴨兒這檔子事,姑娘當時就替她爸爸做了主,說這是緣分,住得又不遠,就在乾麵胡同,姑娘說了過兩天就陪她爸爸來咱們這兒串門。
  門墩說上回姓王的是讓他給擋回去的,這回他怕是擋不住了。王滿堂說門墩淨辦缺德事,當年要不是門墩插那一杠子,鴨兒也說不定不會有今天這樣。
  門墩說,那不見得,我要不插那一杠子,說不定前年死的就不是那姑娘她媽而是我大姐。
  門墩問劉嬸,那個叫青青的姑娘漂亮不。劉嬸說,我知道你又打什麼主意了,你娶誰也不能娶那丫頭,你想想,你要是跟那丫頭真成了,你得管鴨兒叫媽。
  門墩抓著腦袋說,這是不太對了,鴨兒怎麼會成我媽了呢?
  別佳說,不是媽,是丈母娘。

  按照別佳的佈置,王老師來的這天採取了俄羅斯式的招待。樹底下幾張桌子並成一個長條桌,鋪著白布。桌上擺著一大瓶怒放的紅玫瑰和一個巨大的俄國大列巴。刀叉盤子是門墩從維多利亞餐廳借來的,維多利亞是怎麼回事,誰也搞不清,聽說過維多利亞舞廳,沒聽說過維多利亞餐廳。反正是門墩的關係,大概是屬￿孤朋狗友,狗皮襪子範疇,阿貓阿狗水平。
  王滿堂是主座,頂著桌子頭坐著,下邊分散著劉嬸、鴨兒、王老師們,別佳系著圍裙在給大家分湯。
  劉嬸說,不怕笑話,我還是頭回吃西餐,不用叉子,還是來雙筷子吧。
  王滿堂也要筷子。看著眼前一盤子稀湯,王滿堂尋思,飯還沒吃,先灌個水飽,他外國人怎的這麼會過日子,這要擱中國人,就是失禮。王滿堂把盤子端起來像喝水一樣喝湯,湯裡有奶,有麵包了,也有青豆,都是些想不出來的怪東西,味道跟中國湯也不一樣,有股煮過了頭的爛蔥味。
  門墩告訴他爸爸怎麼喝外國湯。說得用勺很文雅地從裡向外舀著喝,不能出聲也不能拿嘴去夠盤沿,門墩邊示範邊拿眼睛掃著桌對面的王青青。王青青長得很漂亮,深眼窩,大眼睛,像個洋美人。
  發現門墩不住地看自己,青青就說玫瑰花很好看。斧子說是他哥鉋子買的,青青就向鉋子遞過去一個甜甜的笑。
  鉋子裝作沒看見。
  青青看著鉋子和斧子說,真有意思,你們倆長得一樣,我只見過小雙胞胎,還沒見過你們這麼大的雙胞胎,將來要是長成老頭雙胞胎那就更有意思啦。
  門墩說,小雙胞胎長大了就是大雙胞胎,就跟動物園的小老虎似的。小老虎長大了就是大老虎。大老虎一窩一般下倆,倆小老虎在一塊兒玩啊,鬧啊,誰看見誰稀罕,說這是一窩下的。老虎一大,就沒人理會了,倆大老虎在一塊兒滾只能讓人理解為間老虎,要地震。
  倆雙胞胎同時瞪了門墩一眼。
  王老師稱讚菜的味道很正,說別佳這手藝真不賴。別佳說他沒這麼大本事,這些菜大部分是鉋子在俄國餐廳定做的,他不過做了幾個小菜。
  劉嬸不住地為王老師和鴨兒搭話。劉嬸說王老師是個球迷,他半夜起來看球,不睡覺。王老師趕緊說也不是老這樣,只有世界盃賽的時候才這樣,只是看看而已。鴨兒剛要說話,門墩把話搶過去了,門墩說王老師現在大概再沒演過鞋上房的絕活。
  王老師很尷尬,臉一下紅了。
  那邊,王滿堂讓酸黃瓜鬧得擠眉弄眼。
  宴席很愉快,很完滿,至少在劉嬸和王滿堂的感覺裡,是為鴨兒和王老師的愛情做了不壞的鋪墊。

  周大夫探親回來了,第一個看見周大夫的是別佳。
  周大夫開門鎖,別佳在他身後叫了一聲周大爺。周大夫慢慢回過身來說,你是別佳。
  別佳說,周大爺,咱們院只有您一眼就把我給認出來了。
  周大夫說,你走到哪兒我都認得你。
  別佳幫周大夫把行李拿進屋。周大夫的情緒似乎不高,別佳認為周大夫是太累了,時差沒倒過來,就讓周大夫先睡會兒。周大夫說,我坐會兒,坐會兒。
  別佳問周大夫到美國見著妹妹了,周大夫點頭,又搖頭。周大夫說,我妹妹去世了……子宮癌……我治了一輩子婦科病,要是早點去她或許不至於……我在她身邊,一直到她咽氣……分別了五十年,團聚了五天……
  王滿堂、劉嬸都過來看望周大夫,知道了周大夫的情況,大家都很難過。劉嬸說要是第一次周大夫申請的時候能很快批准就沒有這遺憾了……已然這樣了,難過也沒用,好在見著面了。
  周大夫說,你們不知道,親妹妹死了,她臨死之前緊緊抓著我的手不鬆開。她就我這麼一個哥哥,離別幾十年,見面就是死,生離死別,撕心裂肺啊。
  王滿堂說,這一切都是政治原因造成的,咱們的下一輩絕不會有這樣的事了。眼下回來就好,回來咱們老哥倆還能就個伴兒,你走這幾天,可把我悶壞了。
  劉嬸說,你走了以後,事情還真不少。這個學會請,那個醫院叫,病人一撥撥的來找……你在咱們這片可是個少不了的重要人物。對了,這兒還有你一封信,南京來的。
  周大夫接過信看也不看慢慢將信撕了。
  王滿堂告訴周大夫,這封信他沒留神,當門墩的信給拆了,所以就看了……裡頭說江南那位想跟周大夫重續舊好,周大夫要是有意就給她回封信,別讓人家傻等。劉嬸說過去的事情就別在意了,電視劇裡說了,寬恕也是一種幸福,誰不願意幸福啊。
  周大夫說,我沒精神幸福。
  劉嬸說,得給你上點弦,明天咱們這院子和大街還得歸你掃。

  門墩在屋裡正在展開一個戀愛計劃。他把斧子從學校裡叫回來,跟斧子說他看上青青這妞了。主要是因為她長得不錯,比賈美麗、傅桂英們有氣質……斧子讓三叔甭想入非非了,據他觀察,那丫頭看上了鉋子。她在飯桌上看鉋子那眼神,都帶鉤。門墩說那不叫帶鉤,叫放電。說著就給斧子做示範,斧子讓三叔甭放了,說三叔的小綠豆眼,放什麼電人也看不清楚。
  門墩猜不透那丫頭究竟看上鉋子哪兒了,他認為從各方面說鉋子也沒有他有派,他是個瀟灑的公子,一個充滿活力的自由職業者。斧子說三叔是Playboy就是那只豎著倆大耳朵的小眼睛兔子。門墩說斧子罵他,斧子說他哪兒敢罵三叔,Playboy是世界名牌,大名鼎鼎的「花花公子」。門墩說大耳朵兔子就大耳朵兔子,是兔子也比鉋子有派頭。斧子說這不是派不派的事,要說派,他跟鉋子不差分毫。用三叔的話說是:一窩下的,不分彼此。那丫頭不給他放電專向鉋子放電,她八成是沖著鉋子是大老闆去的。
  門墩說他發現,那丫頭放出去的電都是飄的……斧子問怎麼是飄的。門墩間斧子見沒見過天上打門。斧子說見過。門墩說那閃一道又一道,連著天和地,兩頭神得結結實實的。那天的飯桌上呢,那兩道電就在鉋子身上掃過來掃過去,鉋子愣沒打開關,也就是說有發射,沒接收,白搭。斧子說三叔看得真仔細。門墩說他對這些個門清,他這回真看上那丫頭了,讓斧子無論如何要成全他。
  斧子說,我怎麼成全您呀,您是我長輩,只有您成全我的份兒。
  門墩說,你得給我裝幾回鉋子。
  斧子說,讓我裝大老闆?我沒錢,我是個窮研究生。
  門墩說,沒錢你不會裝摳門兒嗎,怎麼散德行你就給我怎麼裝,我非讓那丫頭的兩道電甩到我身上來不可。常有這樣的事,搞對象沒看上對方倒看上介紹人了。
  斧子明白了,他三叔走的是曲線戀愛的道路。
  門墩要在王青青面前充分表現自己的優點。讓斧子裝作鉋子,充分表現鉋子的缺點,讓那丫頭看不上鉋子看上他。斧子說他沒時間幹這個,他下月論文要答辯。
  門墩說,辯什麼辯,上去先十三不靠地搶兩圈。把提問的搶糊塗了,就不知道誰辯誰了。昨天電視裡報道了美國一個叫洛化滋的混沌學家,這位混沌學家提出了一個混沌口號,叫做「混沌製造新學科」。我是不想當科學家,我要當科學家也要當這樣混沌的科學家,把大家都搞混沌了,我就是明白人了。
  斧子說,三叔,我算是知道什麼叫胡攪蠻纏啦,混沌學是一門科學……
  門墩說他沒有否認它不是科學。
  電話響,門墩說是青青來的,讓斧子注意進入角色。門墩先接電話,喂,我就是王國強,是青青吧?對,是我呼的你。其實也不是我呼的你,我是替另外一個人呼的你,他本人不太好意思。誰?就是我侄子,當建築公司經理的那個。他約你禮拜一上北海,吃仿膳,請我作陪,看你有沒有時間……
  斧子著急地說,三叔,吃仿膳我沒錢!
  門墩說,你問他為什麼自己不跟你說?他這個人比較傳統,很內向,用老百姓的話說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什麼?你要讓他自己接電話,好,你等著——門墩對斧子說,你給我好好表演。
  斧子說,您說您幹的這是什麼事呀,這不是讓我坐蠟嗎,我斧子長這麼大,什麼時候幹過這個……
  門墩說,不是斧子是鉋子。
  斧子對電話說,不是說您讓我坐蠟,是說我三叔哪,他硬拉我上陣,其實我不是斧子,我是鉋子……
  門墩說,這才真正是他媽混沌學。
  斧子說,王青青同志,我說咱們別在仿膳吃了。我三叔點的地方是不錯,問題是他不出錢,到時候還得我背著,我沒那麼些錢。我們食堂每天四塊五一個小炒我吃著都心疼,我這人沒什麼別的愛好,就是愛錢。不好意思,我說漏嘴了,哪能讓您出,是我們請您出來逛。我看咱們也甭逛北海了,您住乾麵胡同,我們住燈盞胡同,胡同對胡同,我們上西口,您上東口,咱們就逛胡同得了。既省了時間,又省了車錢。然後再在我大姑這兒贈一頓,各自回家悶一小黨,我就完成任務啦!糟糕,我怎麼連這個都說出來了……您說我很直率,的確,我說的都是實話,不攙一點假。什麼?過日子就得講實際。您愛跟誰過跟誰過去吧,我得掛電話了。
  門墩說,鬧了半天你沒搞過對象?
  斧子說,我跟女的連手都沒拉過。
  門墩說,怪不得我看你說話的時候腿直打哆嗦。
  斧子說,我不知道都睛說了些什麼?
  門墩說,說得很好,很真摯,連我都感動了。
  斧子說,那女的也一定感動了。
  門墩說,她感動?她算看透你的本質了。
  斧子說,沒我事了吧?我該回學校了。
  門墩說,禮拜一下午還得借你用用。
  斧子說,借我用用,好像我是個東西似的。這事您將來或許還能落個媳婦,您說我跟著您這麼哄,我留了個什麼呀?
  門墩說,圖了個革命友情。咱們爺倆互相之間還能講圖什麼嗎?你三叔我,1958年大躍進生人,出來的時候躍進了一下子,沒把握准火候,早產。成長的時候又躍進了一下子,沒收住腳,把找媳婦那段躥過去了,這會讓你幫忙把我拉住,你還講圖個什麼,你可是我的親侄子……
  斧子……
  門墩說,找對象就得這麼互相幫助,這才叫一家人。要不怎麼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呢,這樣的事,找套兒就不行,那是外人。
  斧子說,這話不對。要是讓您跟我爺爺一塊兒上陣,這陣就全亂了,你們自個兒先掐起來了。
  門墩說現在不說老爺子的話,禮拜一斧子怎麼著也得幫他一把。斧子說他是個高級知識分子,不會騙人。門墩說高級知識分子搞對象更會騙,騙得更驚心動魄。《紅樓夢》裡頭哪個不比斧子學問大,偷樑換柱,偷雞摸狗,偷香竊玉。都是偷,都是騙……當然了,他也不能虧了斧子,下午他上鉋子的公司,讓鉋子給斧子拆兌出倆月的伙食費來。
  斧子說,我哥從不給我零用錢。
  門墩說,那是對你。我一去,往他那大轉椅對面一坐,不出半個鐘頭,他就把錢自動地給我點出來。
  斧子問門墩有什麼高招,好讓他也借鑒一下。
  門墩說,你就不停地跟他說話,他最怕聽我說話,怕我把他說死。
  斧子說,這招也就您能使。趕明兒您應該給知識分子們寫本《騙愛大全》,一定很實用,比《中國古代建築研究》暢銷。
  門墩讓斧子記著,從今天起,別洗臉,別換襪子,禮拜一一定要穿件破衣裳來。斧子說現在沒地方找破衣服去。門墩告訴他跟著廢品車走,准有,拿它一件,給他錢就得了。斧子說還得他花錢。門墩說上他這兒來報銷。斧子說要那樣他還得讓收廢品的開發票。

  從美國回來的周大夫每天仍舊掄著笤帚掃街。街道清潔工說,周大夫,您比我還早,我一看這片街,就知道您回來了。
  周大夫說,多年養成的習慣,原先是打太極劍,「文革」說是四舊,不讓練了,讓掃地,我就掃地。這一掃還掃出癮來了,一天不掃,就不舒坦。一個騎車的小夥子正從周大夫身邊過,聽了這話說,歸根結底還是一個字:賤。周大夫沖他喊,我是學雷鋒!
  兩輛小車幾乎同時開到九號門口。
  王滿堂從院裡走出來,周大夫說,哪輛車是接你的?
  王滿堂看車牌說……這輛是接我的,那輛是接你的。
  周大夫扛著笤帚對司機說,你等我把笤帚放回去,拿了包咱們就走。
  別佳出來說他得搭順車。王滿堂問他上哪兒,別佳說上語言學院。王滿堂說語言學院就語言學院,上車。司機說語言學院在大西郊,王滿堂今天要上故宮博物院的雨花閣,差了十萬八千里。周大夫讓別佳搭他的車,他上醫學院。
  別佳鑽到周大夫車裡,兩輛車轟轟烈烈地開出胡同。
  老蕭有事來燈盞胡同找梁子。梁子自從家被李曉莉搬光了以後,連睡覺的鋪蓋也沒有,只好在家裡混。上李曉莉娘家找了幾回李曉莉,人家不見,一點兒辦法也沒有。老蕭來燈盞胡同的時候,九號只有鴨兒一個人在張羅她的飯館。問人都哪兒去了,鴨兒說她爸爸去了故宮雨花閣,周大夫上了醫學院,劉嬸去逛自由市場,梁子去上班了,門墩去跟人商量在八達嶺修建爬山小火車的事。老蕭說都忙得厲害呢!這年月,就讓人閑不下來。老蕭問鴨兒的生意怎麼樣。鴨兒說不行,說現在的人好像就摸不准他想吃什麼。大魚大肉已經不稀罕,山珍海味說是沒胃口。家常菜又趨於一般化,先是川菜,又是粵菜,後來又是東北菜,口味疲軟得讓人以為中國人都得了厭食症。開一天門賺不回一天的水電錢。
  老蕭說得想個法子,開發點新內容。鴨兒說要錢沒錢,要人沒人,開發什麼呀?老蕭說得往新鮮的上頭想。
  劉嬸拎著一捆菜從早市轉回來了。劉嬸手裡這捆小白菜不是一般小白菜,是她從菜堆裡挑的帶蟲子眼兒的小白菜。有蟲眼就說明了它沒打農藥,至少也是打得不多,對人危害小點。劉嬸數了數,一共五棵萊,二十三個蟲子眼兒,不算多。
  劉嬸問老蕭什麼時候來的,老蕭說剛來。老蕭告訴劉嬸,他在花市東裡買了一處房,四室兩廳,離燈盞胡同不遠,四站路。劉嬸說,老牛愛吃嫩草,你這老耗子愛吃嫩牛,四室兩廳正好當個牛圖。
  老蕭說牛不進圖。
  劉嬸說,拿錢哪,你不是有的是錢嗎?
  老蕭說,你少挖苦我兩句行不行?在國外我是蕭院士,回來了我就又成了老蕭,我什麼也不是。老蕭說他今天要在劉嬸這兒吃炸醬麵。劉嬸說她本來想吃炸醬麵,這會兒她又改主意了,她要吃疙瘩湯。劉嬸說完進屋去了,再不招呼老蕭。
  老蕭說,還挺大脾氣。
  梁子下班回來吃飯。老蕭告訴梁子,西山要修復清代演兵的團城。一座城樓,四圍的高城牆,十萬塊磚是打不住的,這座團城,解放初我們修東直門還拆過它的城磚,那是地地道道的金磚……梁子說這消息對他太重要了。老蕭點著自己的小本說,我這兒還有幾個線索哪……
  鴨兒說,蕭叔,您算是救了梁子。
  老蕭說,人不能老倒黴。
  老蕭和梁子正在吃飯,實施戀愛計劃的門墩、斧子進來了。門墩西服革履,油光水滑,一個典型的Playboy形象,斧子一身帶補丁的舊衣服,光腳穿一雙已經很少見的破解放鞋,髒兮兮的臉,像是才從收容所出來的盲流。
  老蕭說,三爺這身行頭不錯,後頭還跟一個馬弁。
  鴨兒驚奇地對門墩說,你不是跟人談修小鐵路的事去了嗎?
  斧子說,修小鐵路?得了吧,修小馬路還差不多。斧子累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聲說,水——
  門墩說,德行,進門不說人話,就知道水——水——跟《智取威虎山》李勇奇他媽似的。
  斧子說,你們喝了四瓶礦泉水,給我一口了嗎?
  門墩說,那是為了表示你的節約。
  斧子說,花你的錢,我節約幹嗎?
  門墩說,這更透著你小氣。
  老蕭問斧子,搞得這一身灰土是上哪兒給人家拆房去了?
  斧子說,我拆房?我幫我三叔搞對象去了。
  老蕭說,你三叔搞對象還會用人幫?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鴨兒給斧子拿來一罐可樂,斧子咕咚咕咚喝完說,再來一罐。
  鴨兒說,怎麼渴成了這樣?
  斧子說,我還餓哪。從乾麵胡同到燈盞胡同,從燈盞胡同再到乾麵胡同,我來來回回遛了十三趟半。
  梁子說,你們是壓路機呀?
  門墩說,你走著,我也沒坐車呀?我不是陪著你一塊走的嘛。
  斧子說,誰陪誰呀?是我一人陪你們倆。你們倆又說又笑的,我在後頭傻冒似的幹走。總共我說了沒三句話:遛遛,再遛遛,接著遛。
  梁子說,你這個斧子就是缺心眼兒。
  斧子說,我是鉋子。
  鴨兒說,連自個兒是誰都忘了。
  門墩說,你很投入。
  斧子說,我不是投入,我是本質!
  老蕭說,這種搞對象法在舊社會我也見過,這叫找陪襯人,成功的不多。
  門墩讓老蕭給他算算,看這門婚事成不成。老蕭說他在國外給人算一回是五十美金,要是給集團什麼的算就要按收益提成,他老蕭不是輕易給人批八字的陰陽先生。門墩說他這回是真看上這丫頭了。鴨兒說門墩哪回看上誰不是真的?
  門墩還死乞白賴地纏著老蕭,讓老蕭給算。老蕭捏咕了半天說,這個閨女從命星上看是你們王家的人,夫妻兩個相親相愛,也能白頭到老。只是有坎坷,不小的坎坷。命中無嗣。六親無靠……
  門墩說,不管六親,也不管子嗣。她只要有錢,愛我,管它坎坷不坎坷呢!
  老蕭冷笑一聲說,你與她無緣,從時辰上你就沒挑對。相親之日,六儀日為吉。今天是陰曆五月初七,九土鬼日,忌議婚、嫁娶、求嗣,你跟她百分之百不成。
  斧子說既然不成就不幹了,我那篇論文還擱在那兒哪。門墩說老蕭算得不准。老蕭說,我不准?我這是道破天機了,折我的陰德哪!你見算卦的有幾個有好下場的,他們把不該說的都說了,老天報應呢。你說不準,不准就不准,最好是不准,算我看錯,但問題是我老看不錯。
  青青來電話找鉋子,鴨兒接的。鴨兒告訴青青鉋子在他的公司呢,鉋子的電話是64000151。斧子說,三叔,您完了,人家直接聯繫上了,您前功盡棄。
  門墩埋怨鴨兒怎麼把鉋子的電話告訴她了。鴨兒說你也沒讓我別告訴她呀?
  老蕭悠哉悠哉地喝著茶。

  鴨兒和王老師約會了兩次,兩人感覺都還「可以」。彼此挑不出什麼毛病,也沒有多少激情。這種情況讓劉嬸來解釋就是,都是什麼年齡了,活透了,也熟透了,早過了誰娶不了誰就抹脖子、誰嫁不了誰就上吊的階段。人們,包括鴨兒本人也都想,大概第二次婚姻就是這個樣子。
  對象就是要「搞」。王老師常來,青青也常來,有事沒事的,體現了對鴨兒的關心。人們已經在私下議論,大概過不了春節,九號的街坊們就要喝喜酒了。
  這天,劉嬸在院子裡大聲喊,開會了,開會了,九號的街坊都開會了!
  周大夫第一個由後院走出來。周大夫說,我一聽見你喊開會就心跳,你都讓我作下病根了。
  王滿堂也從屋裡出來說,用不著喊,喊來喊去,這院裡也就咱們三個老東西,年輕人沒人開你的會。你說吧,今兒個咱們是學《為人民服務》還是學《紀念白求恩》?
  劉嬸說,你這是什麼話?毛主席著作要學到老,用到老,我真組織你們學你們也得好好地學,說這些話幹什麼。劉嬸說剛才居委會開會,讓一家去一個人,她看王、周都忙,就當了他們的代表。王滿堂說准又是哪兒受災了,讓大夥捐錢捐物。周大夫說他的棉襖棉褲都捐出去了。
  劉嬸說,就這冬天也沒凍著你,去了棉的你換羽絨的了。是這麼著,咱們這片屬￿拆遷範圍,人家讓咱們下個月就搬家,咱們這兒要蓋大樓。
  王滿堂……
  劉嬸看了王滿堂的模樣說,我沒瞎說,就是拆,那個紅頭文件我都見著了。
  周大夫說真是下個月?劉嬸說可不真是下個月。劉嬸說現在祖國的大建設真正到了一日千里的階段,一天等於二十年。說拆就拆,咱們九號一定要走在前面,不能當釘子戶,拖整個搬遷的後腿,讓人看笑話。
  王滿堂說,這是我們家的房,我們家有產權。
  劉嬸說,你們家有產權但是你們家沒有土地所有權。這情況我已經打聽清楚了,雖然你們家在光緒那會兒蓋了房,但是光緒並沒有下聖旨說這塊地給了你們家。像那些有檔可查的王府,就說故宮吧,現在他愛新覺羅家的人也不敢說那就是他們家的房不是?
  王滿堂說他就不搬!
  劉嬸說,我就知道毛病得出在你這兒。
  王滿堂說,這院房是我師傅蓋的,精工細做,磨磚對縫。就影壁上的磚雕,跟頤和園東宮門影壁的磚雕也有一拼,都是我師傅雕的。這是工藝品哪,拆了,拆了不行!
  劉嬸說,你愛那影壁的磚雕,你把它拆下來帶走。
  王滿堂說,拆下來?拆下來它就沒了精氣神,這院子的精神全憑它提著哪!離了這院子,它就是爛磚一堆。
  劉嬸說,反正你得搬,你這會兒甭跟我強,睡一宿明兒再給我回話。
  王滿堂說,明天我也不會答應搬。
  周大夫問拆了這兒,往哪兒搬?劉嬸說政府在花家地給咱們安排了二十五層的高樓。周大夫說離城太遠了,都過四環了,進趟城得住旅館。
  劉嬸說,你別誇張。那兒附近有燕莎,有自由市場,賣什麼的都有,比城裡安靜,空氣也新鮮。
  王滿堂說,我不住高樓,我就住平房,誰能把我怎麼樣!
  劉嬸說,你那叫不講理。
  正如劉嬸說的,「祖國的大建設一日千里」,沒幾天,一幹部拿著登記冊就開始挨家挨戶登記了。幹部來到九號,讓各戶報一下人口、居住面積。以原有建築為准,後來搭建的小廚房、小棚子什麼的不算數;人口以戶口在冊為依據,臨時戶口不算。
  周大夫先報。周大夫說他就一個人,住了後院三間北屋,大約就是四十五平方米吧。幹部核對了一下說沒錯。又問劉嬸。劉嬸說她們家四口,住三間南房,要說自己搭的不算面積,那她們家跟周大夫一樣,也就四十五平方米。幹部說劉嬸說四口,戶口上怎麼只有您跟孫子呢?劉嬸說她兒子在南池子有套房,將來……幹部說只能按倆人算。劉嬸說她讓兒子把戶口遷回來。幹部說要是早半年或許還行,現在凍結了。
  門墩擠過來說,該我們了,該我們了。
  劉嬸說,你們家戶主呢?
  門墩說,我們家戶主在炕上躺著運氣呢!
  幹部問門墩能拿事不。門墩說,這是什麼話,我能拿事不?跟你說,我拿的事比你的重要多了。拿筆,記,我們家七口七戶,一千二百平方米。
  幹部說,是籃球場嗎?要打籃球你們家還差三口,得十個人上場。
  門墩說,你聽著我給你算。這前院,後院,加上北屋三間,東、西南屋三間,還有……甭算了,這院的房都是我們家的。
  幹部說,院子不算面積。
  門墩問為什麼。幹部說,不為什麼,算的是居住面積。院子是院子,房是房,結構不一樣,院子沒頂,房有頂。
  門墩說,以有沒有頂棚來計算,誰規定的?我問你,工人體育館和工人體育場要是也在拆遷範圍,你能說體育館算面積,體育場它就不算面積?體育館是房子體育場它就是院子?再說了,你們賣房的時候院子不也照樣算面積,讓買主交錢,沒聽說過有白送院子的。
  幹部說,叫你們家大人來。
  門墩說,我還不夠大?舊社會都能當爺爺了。
  幹部說,你們家的面積得重新計算,戶口也不對,這上頭只有一戶,戶主王滿堂,兒子王國強。
  門墩說,沒戶口不等於我們沒人。我有大姐二姐,大哥二哥,大侄子小侄子,他們都曾經在我們這戶口本上安過家。
  幹部說,現在這本上就剩了兩個人,按這個,我們可以分你們三室兩廳,多餘的面積折錢給你們。
  門墩說,您得給我們兩套,兩套最好不挨著,離得越遠越好。我不跟我爸住,別人都走了,就把我跟他拴著,我老在水深火熱之中。您得趁這個機會把我解放了。
  劉嬸說,門墩你可不能這樣,你爸跟前就你這麼一個了,他不靠你靠誰?再有不是,你也得擔待,誰讓他是老家兒呢。
  門墩說,我怎麼這麼倒黴呀,抗日戰爭八年還有個勝利呢!我一想起跟我爸爸在一屋待著,老受他壓迫,前途簡直一片黑暗。
  王滿堂捨不得這個院子,捨不得門口這個精雕細琢的影壁。夜深人靜,他睡不著,來到院裡,在月光下看著小院,看著影壁。想起當年師傅手把手教他雕磚的情景,想起他在古建隊當隊長的情景,想起老剩兒穿著志願軍服在影壁前與大家告別的情景。也想起他把老剩兒雕的小兔嵌上影壁的情景,想起了「文革」時他用泥糊抹影壁的情景……
  這曾經都是活生生的現實,與這影壁上的磚雕共存的現實。磚雕不存在了,現實便也就沒了依附。他王滿堂是與這影壁共存的,影壁又是與小院共存的。他的生活中,不能沒有這個影壁,不能沒有這個院落。這是他的根……
  周大夫走來了,周大夫說他也睡不著。看王滿堂撫摸著影壁不說話,周大夫說,後補的這只兔已經跟原來的渾然一體,看不出是後續的了。
  王滿堂說,建築這行,甭管隔多少年,隔多遠,隔幾代人,他都能通過物件本身接上,使建築的精神一貫到底。你一看太和殿,你就知道當年建太和殿的工匠在活兒裡跟你說了些什麼。他們沒死,他們都在活兒裡活著呢!就好像他們都回家歇班了,這會兒該你幹了……東西要沒了,他們人也就沒了,你就看不見他們了。
  周大夫說,可咱們現在蓋的高樓大廈又起來了,又接上了,再過幾百年咱們的後代又能在這些活兒裡看見咱們了。
  王滿堂看了看影壁說,我還是捨不得。
  周大夫說,捨不得也得舍了。

  燈盞胡同九號的住戶們都在收拾東西,準備搬家。政府照顧到老街坊,將大家照舊安排得很近。給劉嬸和周大夫安排在三樓門對門,將王滿堂安排在他們的頭頂上,十樓。
  過去的老話兒說,搬一回家,等於著十回火。是說搬家損失之大。眼下舊東西進了新房子,總是不和諧,就逼得人們在居家上徹底大換血,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周大夫說他在美國看人家搬家,屋子一換東西全換,什麼都扔了。可咱們,什麼都是好的,連個空餅乾盒子都捨不得丟,吃完了醬豆腐瓶子刷乾淨了也是個有用器皿。其實全是垃圾。周大夫拉出劉嬸雜物筐裡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兒說,這個物件也搬過去嗎?說著扔到牆角。
  劉嬸說,這是我的鍋,鍋都不要了,我拿什麼吃。
  門墩也從屋裡往外扔東西,衣服一件件飛到院裡。門墩心裡真是納悶,家裡哪兒來的這麼些破爛。翻開一個包袱,裡頭都是碎布頭,扔了出去;翻開一個包袱,裡頭是他小時候穿過的小鞋,小圍嘴,小屁簾。門墩將展簾掛在屁股上,扭了幾扭,而後毫不吝惜地扔出門去。繼而扔出來的有他的大衣,王滿堂的棉襖,成包的火柴,成箱的中華肥皂,一床床棉花套子,一包包過期幾年的藥片……
  王滿堂一動不動地眯著眼睛坐在椅子上曬太陽,周圍的一切似與他無關。
  一隻小鞋砸在他身上,王滿堂拾起鞋,是當年墜兒穿過的小紅鞋,繡著蝙蝠的小鞋,出自麥子的雙手。鞋穿破了,又經大妞用彩線細細地縫補過了的……王滿堂將鞋愛惜地在手裡撫摸,又戀戀不捨地將小鞋丟到門墩扔出的衣服堆中。
  又有東西不斷從屋裡飛出。
  王滿堂索性閉眼不看。
  水鴨子從屋裡也飛出來了,咣當砸在地上。
  王滿堂一下睜大了眼翻身躍起,將水鴨子緊緊抱在懷裡,沖著門墩喊,你給我停住!停住!
  門墩出來問怎麼了?
  王滿堂說,你搬你的東西,你別碰我的。
  門墩說就是不搬家,這些陳年的老破爛也該處理處理了。王滿堂說誰敢說它們是老破爛?門墩說就是老破爛,就是沒用的東西。王滿堂順手抄起小椅子就往門墩身上砸。門墩一邊躲一邊故意嘶著聲地喊救命,讓周大夫趕快來救駕。
  周大夫拉住王滿堂說,心裡不痛快也不能這樣啊,這是幹嗎哪這是?
  墜兒回來了。劉嬸說,二姑娘回來了?快勸勸你爸吧,猴急了,要打人哪。
  王滿堂說,墜兒,咱們這院要拆啦!你知道不?
  墜兒說她知道,規劃方案就是她們設計院定出的。王滿堂一聽就冒火,說拆哪兒不行,偏拆咱們燈盞胡同!墜兒說這兒拆了要蓋一座大樓。主滿堂說哪兒拆了不是蓋大樓,咱們北京還缺大樓?墜兒說這座大樓還真是缺,全國獨一份。王滿堂說這院房,這影壁也是全國獨一份。墜兒說拆了這片民房要建一個博物館。王滿堂說就是那些擱死人骨頭、死人碗的博物館?墜兒說是中國古代建築博物館,重簷廡殿頂,玉石須彌座,斗拱飛簷,一派古色古香。這是個重要工程,是歸結咱們土木行建築精華的殿堂。
  王滿堂說,你沒騙我?
  墜兒說,我騙您幹嗎?
  王滿堂說,那我看看你的圖紙。
  墜兒將隨身拿來的圖紙打開。大家圍上來,一片輝煌展現在陽光下。
  周大夫說,好氣派呀!
  劉嬸說,就是臺階多了點。
  王滿堂說,那不是臺階,是房頂,你看倒了。

  別佳幫鴨兒在往紙箱子裡收炊具。鴨兒已經和王老師說好,明天去婚姻登記處登記。
  院裡浙漸瀝瀝地下起了小雨,別佳說下雨了。
  鴨兒顯得有些不安。
  傍晚,雨越下越大,雨中傳來別佳的歌聲,他唱的是梁子的詩:
    瀟瀟的雨將心田撥動,
    踏出了生活的泥濘。
    我把愛情留在了昨天,
    留住了青春,留住了夢。
  鴨兒尋著歌聲推門而進,坐在別佳對面聽他唱歌。別佳唱完了,鴨兒說別佳唱得好。別佳說,你就不問問我的情況?
  鴨兒不知道別佳有什麼情況,將目光投向桌上的相片,那是別佳一家幸福的合影。別佳說菲利婭已經不在人世了,三年前死於車禍……我們是一對恩愛夫妻……我很想念她。
  鴨兒說,別佳,原諒我。我不知道……真不知道,你從來沒說過……
  晚上,鴨兒給王老師打電話,說下雨了,改天再去登記。

  搬家了。
  鉋子指揮幾個民工進進出出。王家的大大小小都來幫忙。柱子和朱惠芬也從國外回來了。劉嬸說,柱子你真會趕。剛好趕上我們搬家,你要是晚回來幾天,可就找不著燈盞胡同了。
  周大夫問朱惠芬,這回回來住多少日子?朱惠芬說不走啦。周大夫說徹底回來啦?朱惠芬說徹底回來了。
  為了防止門墩再胡亂扔東西,王滿堂親自監視著門墩將桌椅板凳搬上車。一民工搬來一個綠瓦盆,問還要不要。門墩看了王滿堂一眼說,要,裝車!
  大瓦盆上了車。
  又一民工拿來水鴨子問要不要。門墩說,要,裝車!
  王滿堂說,等等,別裝。
  門墩說,您終於覺悟了?
  王滿堂說,留下它,我把它跟影壁上的磚雕一塊兒捐給建築博物館。
  墜兒說,這算得上博物館的精品了。爸,那個玉墜要是還在多好,這樣就齊了,就能讓後代看看老祖先們建北京用的都是什麼家什了。
  東西都裝齊了,門墩讓大夥再看看有沒有什麼落下的。鉋子裡裡外外仔細看了一遍,說都空了。門墩說空了就好,門墩走到司機跟前悄悄說,師傅麻煩您把這車東西拉到廢品站,全賣了,一半算您的車錢,一半您給我。司機說這車東西賣不了多少錢。門墩說就看會不會賣了。司機說他還沒幹過這樣的差事。門墩說改革開放了,每人每天都會遇到許多新生事物,沒幹過的事情很多,要適應新的形勢,新的變化。作為司機,頭腦自然也要變得靈活一點,並不是紙票子才是錢。
  司機發動汽車,汽車緩緩駛出。司機探出頭來說,上交道口廢品站吧,那兒的秤准。
  王滿堂說,怎麼?你把這車東西都賣啦!
  門墩說,一車破爛,您留它們一點兒用沒有。那邊全套家具我們幾個都給您準備好了,您就請享用吧。
  王滿堂追著汽車使勁喊停,梁子讓他爸爸別追了。王滿堂說,你媽的相片還在車上哪!
  門墩說,您怎麼不早說!
  門墩追著汽車大聲喊,等等——我媽在車上哪!
  王滿堂在兒女們的簇擁下最後巡視一遍院落。空蕩蕩的房屋,牆上有掛相片的痕跡,貼畫的痕跡。院裡的棗樹,結了一樹的紅棗,默默地與眾人相對……這裡曾經是家,是溫馨的家……
  王滿堂來到影壁前,不忍離去。墜兒說,爸,我下午就讓人把它取下來。
  王滿堂說,別碰壞了。
  套兒背著照相機跟在大夥後面。套兒說,王大爺,最後留個念想吧,我媽我奶他們已經照過了。
  大家意識到,這是在燈盞胡同的最後紀念了。
  眾人在影壁前站好,別佳游離於眾人之外,被鴨兒拉人隊中。
  一張全家福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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