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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早晨,梁子上廁所,在院裡遇到劉嬸。劉嬸對梁子家的電視有意見,都半夜了還哇啦哇啦的,影響大家休息。梁子不好意思地說是李曉莉,她愛看香港武打片,電視裡的打鬥都是帶響的,還愛哇哇地喊叫。以後晚上他一定把電視聲音關小點兒,儘量不影響大家。梁子又邀請劉嬸沒事來他的屋裡看帶色的,說帶色的看起來跟黑白的感覺不一樣,比電影好看。
  屋裡傳來李曉莉尖銳、不耐煩的聲音,梁子!
  梁子答應一聲趕快進屋了。
  屋裡,正描眉畫眼的李曉莉說,你跟他們嚼什麼舌頭?你看劉老婆子那德行,誰家的事她都打聽;誰家什麼事都有她一出,整個一個克格勃。
  梁子說了院裡街坊嫌電視聲音太大的事,李曉莉說她都聽見了。那些人是嫉妒,是氣人有,笑人無。全院就他們家買了彩電,有些人心裡當然不忿兒了。李曉莉告訴梁子,以後院裡的事少攙和,全是些沒檔次的小市民。
  梁子說,你有檔次,你有檔次你看看現在院裡的街坊誰還上咱們家來?我幾次讓人家上咱們屋裡來看電視,人家誰也不來,都怵你!你讓我見了老街坊們都不敢抬頭。
  李曉莉說,不來更好,更清靜。咱們家又不是電影院,他們來了,我伺候茶水,還得白搭電錢,我犯得著嗎?我頂討厭的就是跟這些小市民們扯些雞毛蒜皮。
  梁子說,你媽是賣豆汁的,你爸是擺煙攤的,你們家難道就不雞毛蒜皮?
  李曉莉說,大早晨起來你就跟我鬥嘴是什麼意思?我不說你就是了。別人家的男人下班回來,綁個墩布啊,用鐵絲窩個衣服架子啊,這兒修修,那兒補補,這才叫男人,這才叫過日子。你倒好,成天寫你那破詩,坐在燈底下咬牙切齒地生憋,整個一個便秘。
  梁子說,你便秘!
  李曉莉說,你便秘!說著抄起梁子的詩歌本子就撕。
  梁子不幹,上去就搶,把個臉盆架子碰倒了。劉嬸在院裡聽著西屋踢裡嘔嘟的聲音笑著說,這剛才還於無聲處呢,眨眼就聽了驚雷了。
  周大夫掃著院子說,我是沒兒子……話音未落,一個很厚的被撕得亂七八糟的筆記本從屋裡飛出來,砸在周大夫身上。梁子緊跟著從裡面奔出,心疼地整理著零亂的筆記本說,這都是我的心血,你懂個屁!
  周大夫蹲下來幫梁子整理散落在地上的紙張。梁子眼淚汪汪拾起幾頁撕了的紙說這都是他在劉家河插隊的時候寫的……是他生命的寫照……
  周大夫接過撕爛的寫照,上面是幾行用自製墨水寫的句子:
    黃土峁峁難長草,好地方!
    十個工分六分錢,好生活!
    春聯全靠大碗扣,好新奇!
    種地走出二十裡,好精神!
    脫了棉襖掐蝨子,好痛快!
    戰天鬥地改面貌,好氣派!
    ……
  周大夫說下頭還沒完呢?梁子帶著哭腔說讓李曉莉扔得找不著了。周大夫讓梁子別急,說你先上你的班去,我在家慢慢兒給你糊上,這不就結了。
  梁子說,您知道誰挨著誰呀?
  周大夫說,要是粘錯了位置還能順著念下來,說明它更是好詩,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好詩。
  鉋子正往自家的黑白電視上貼彩色硬片。硬片是他花五塊錢從電器商店買來的,據說貼上可以產生彩色效果。鉋子聽二叔那邊又打起來了,就問他奶奶過不過去看看。大妞不去,也不許鉋子去。
  鉋子說他二叔夠慘的,書都讓人撕了。大妞讓鉋子記著,往後娶媳婦,先看丈母娘怎麼樣,丈母娘要是混蛋,她閨女也好不了哪兒去。鉋子說他將來娶媳婦讓奶奶給挑,奶奶比他有經驗。一句話把大妞說得心花怒放。
  大妞問鉋子這幾天怎麼沒給姓萬的蓋四合院去。鉋子說姓萬的沒經驗,把工錢全給付清了,三叔就拿著大夥這筆錢上了廣州,說是算大家人了他的夥,他賺了人人有份兒,不會虧待了大家。
  大妞這才知道門墩上廣州敢情是拿了大夥的工錢,才知道門墩為什麼跟腳底下抹了油似的,跑得那麼快。大妞替門墩擔心,老萬那個沒完的工程怎麼辦?
  鉋子說,他三叔說了,姓萬的也不是個地道人。前幾年偷渡到香港,後來又混到國外,手裡有了幾個奧錢,就不知姓誰為老幾了。在外頭有老婆,在北京又找了個小的,這房是給那個小的準備的,三叔說得整整那個老兔崽子,不能給他蓋完。
  大妞問剩下的活怎麼辦?鉋子說,大活都完了,就剩了影壁上的磚雕,那個活我幹不了,三叔給姓萬的雕了一半就擱那兒了。這幾天姓萬的正四處找我呢,他找著我,我也沒轍。
  大妞罵門墩是個招事的祖宗。
  斧子拿著書從護城河念外語回來,邊看邊走,與劉嬸和周大夫擦肩而過。劉嬸說,誰呀,這麼大的譜,也不知道叫個人?斧子趕緊抬頭叫劉奶奶,周爺爺。
  劉嬸說,我一看就知道你不是鉋子,別看你們倆長得一樣,做派可大不相同。
  斧子說,我好靜,他好動。
  劉嬸說,還不全是這樣。
  這時,商人老萬開著一輛小麵包尋到了九號門口。老萬從車上下來,一眼看到了斧子。就一把拽住斧子說,我這回看你們再往哪裡躲。
  斧子在老萬的手裡掙扎,臉也嚇白了,使勁喊奶奶。
  老萬說,叫你奶奶也沒用,要不你給我把活幹完,要不就跟我上法院。
  劉嬸說,慢著,我是燈盞胡同居委會的治保主任,這片的治安歸我整治,你要拉人也得說出個道理來。
  周大夫也說光天化日不能想拉人就拉人,就是想打架也不是這種打法。正說著王滿堂由街上托著幾個油餅回來,斧子見了王滿堂如同見了救星,說這人要綁架他。
  老萬說,怎麼是綁架?我並沒有綁架你,是你要躲,我才抓的。正好你的祖父和街道領導也在這裡,我們評評理。
  王滿堂問到底怎麼回事。老萬說他在大紅門蓋了一處房子,還有個影壁沒有完工,那個叫王國強的工頭就跑掉了,找也沒地方找,眼前這個是工頭的侄子,他找不著工頭就找他的侄子。王滿堂問什麼樣的影壁。老萬指著九號的影壁說就是這樣的影壁,他讓那位國強先生雕些個龍和鳳凰,他卻給他雕了半個影壁的烏龜和青蛙,完全沒有按合同做事情,這樣不守信譽以後還怎麼和客戶打交道。
  王滿堂說,你想雕龍和鳳?
  老萬說他就喜歡龍和鳳凰,龍鳳呈祥,皇宮裡到處是龍和鳳。
  王滿堂說,龍和鳳豈是你能使用的圖案,給你雕個福、祿、壽就算頂天了。
  老萬說,什麼福祿壽,我不要,我就要龍和鳳,我出了錢,我說雕什麼就得給我雕什麼。那一牆的青蛙,我不需要。
  王滿堂讓老萬先回去,等門墩回來再說。老萬說他要求按日子完工,要不然,他要罰款。王滿堂說他還想罰王國強的款呢,他現在都不知道上哪兒去找王國強。老萬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今天就是要把這個侄子抓去,讓他把活幹完,直到他滿意了才能放他回來。
  老萬朝車裡打了個招呼,呼啦啦,從小車裡出來三個精壯大漢,一個個捋胳膊,挽袖子,逼壓過來。
  劉嬸說,這是要幹什麼,你們要在治保主任跟前打架嗎?!
  大漢們向斧子走過來,斧子嚇得腿都軟了,直往王滿堂身後躲,說他是斧子,是大學生,不會雕磚頭。
  周大夫說,有話好好說,影壁上不就還缺幾個王八嗎?我們補上就是了。
  鉋子和大妞出來,鉋子說,老萬,你不就是沖我來的嗎?你抓我弟弟幹嗎?
  老萬和眾漢一看有兩個一模一樣的小子,愣了。漢子們問老闆,帶哪個?老萬說都帶。大妞說,我當是什麼人物呢,原來是幾個小混混在這兒起哄。這樣的主兒我們老趙家過去見得多了,我們不跟使喚人說話,我們要跟老萬說話,哪個是老萬哪?老萬說他就是老萬。大妞說,我爸爸過去老說,樹小牆新畫不古,此人必定內務府,就是說的你這樣的。一百年過去了,什麼都變了,怎麼你還沒變呢?吆了這麼幾個人上平民百姓家門口來乍翅,好玩是怎麼的……
  大妞又著腰,虎視眈眈地向一群人走過去。
  大漢們一步步後退。
  大妞盯住一個,並不動手,直看得那個漢子頭皮發麻說,姥姥,您饒了我吧!
  王滿堂問大紅門的影壁還差多少,老萬說差半拉。王滿堂說他去給補上。老萬有些吃不透,不知王滿堂的底細,不敢輕易答應。
  周大夫說,算你有福氣,你知道這位是誰?這位是王國強的老子,原古建隊的老隊長,有一手磚雕絕活的八級技工王滿堂,給你修影壁是高抬了你。
  老萬大吃一驚,說他是有眼不識泰山,老將出馬,他可以加錢。問王滿堂要多少,鉋子接口說這事得跟經紀人商量。
  老萬讓王滿堂給他雕龍和鳳。王滿堂說不雕。老萬說,要不就雕你們家這樣的。
  王滿堂說,我們家這是有品級,帶頂子的,你是幾品?
  老萬說他有錢,他的錢很多。王滿堂說,錢是王八蛋!老萬問王滿堂要給他雕什麼,王滿堂說雕蠍子、長蟲、蜈蚣。老萬說全是蟲子,他不要。周大夫說老萬這就是外行了,這叫五毒,是避邪的。老萬說避邪的好,就雕長蟲,問王滿堂什麼時候來。
  王滿堂答應禮拜一。

  墜兒準備出版一本名字叫做《中國古代建築研究》的書,要交八千塊錢。這讓墜兒很為難,以她每月有限的工資,她沒地方弄這筆錢去。王滿堂說出書是正事,特別是出古建方面的書,是他想了一輩子而又幹不成的事,他這回無論如何要幫閨女一把。
  大妞認為出書是次要的,頂要緊的是墜兒得趕緊談個對象了,都小四十了,還要拖到什麼時候呢?
  在一家人為出書而商議的時候,劉嬸推開門,探了探頭,回身招呼說,進來,進來呀,讓大夥看看。
  隨著劉嬸的召喚,白新生穿著一身白旗袍,打扮得光彩照人地走了進來。雖然已近花甲,仍是當年風韻猶存的大鼓妞。
  王滿堂不禁脫口而出,筱粉蝶!
  大妞和孩子們都驚呆了!他們從來沒有看見過白新生一個在劉家悄無生息的媳婦還有這麼光彩的一面。劉嬸說新生這身打扮,這做派,全北京再找不出第二份。這衣裳還是幾十年前的老貨,一直壓在箱子底,沒穿過,就這做工,北京現在的裁縫是做不出來的。斧子說這打扮能上臺演出。劉嬸說新生還就是要上臺演出,參加商業系統職工匯演,電視臺還要現場直播。
  王滿堂問白新生是不是還唱京韻大鼓,白新生說除了這個她不會唱別的。白新生說她想唱《醜末寅初》。王滿堂說《醜末寅初》他也很喜歡,開頭的詞現在還記得。說著就搖頭晃腦地唱:
    醜末寅初,日轉扶桑,
    我猛抬頭,望天上星,
    星拱鬥,鬥和辰,
    它是渺渺茫茫,恍恍惚惚,密密匝匝,
    直沖霄漢哪,減去了輝煌……
  鉋子、斧子熱烈地給他們的爺爺鼓掌。大妞說,別的記不住,就這些記得清。
  白新生說,我乾爹是品大鼓的行家,他唱的《劍閣聞鈴》,比我們門裡人唱得都好……到如今言猶在耳人何處,幾度思量幾慟情……
  從《劍閣聞鈴》想起了老蕭,一時誰都無話。

  禮拜一,是王滿堂定好給老萬雕影壁的日子。
  早晨王滿堂就囑咐兩個孫子,今天幹活要麻利點,爭取一天給那個姓萬的把活幹完了。鉋子說,今天不能給姓萬的白乾,他既然要給錢,咱們就要,要了錢就給墜兒姑姑出書,給墜兒姑姑出了書就是給古建行辦了件大好事。鉋子說關於講價的事情讓王滿堂交給他,王滿堂不要出面。王滿堂同意,王滿堂幹王滿堂的活,鉋子講鉋子的價,但是鉋子不能漫天要價。
  鉋子說,您怕錢多了咬手嗎?
  斧子提議,把這次行動,叫做「建築出版基金義幹」。王滿堂問義幹是什麼,斧子說現在社會上有義演、義賣,咱們就是義幹。
  鉋子說,待會兒到了老萬家,千萬不要說什麼義幹的話,別急著幹活,等我把價砍下來再抄傢伙。幹的時候得沉著勁,讓他看著你在給他加緊幹,可還不出活,這一切以我的指示行事。半拉影壁,按爺爺的話說麻利點,一天也就完了。你真一天要把活幹完了,你也就不值錢了。一天的活咱們得按著一禮拜的工夫給他拖,這樣顧主才覺著沒白請你來。
  王滿堂說,我還沒這麼幹過活。
  鉋子說,您以前都是給公家幹,咱們這是對私人,有錢的私人。
  王滿堂說,我解放以前給大宅門裡幹,也沒費這麼大精神。
  鉋子說,那是您的覺悟不高。
  大門口傳來汽車喇叭聲,老萬派人來接了。
  鉋子讓斧子和王滿堂沉住氣,讓斧子給王滿堂端著小茶壺,拿著煙袋。王滿堂說,我現在不抽旱煙了,我抽煙卷。
  鉋子讓王滿堂把「哈德門」先收收,說今兒個千萬別露「哈德門」,掉價。王滿堂說抽煙袋鍋子更掉價。鉋子說,這您不懂,這叫派!您到了那兒,老裝著看不慣,生氣,難伺候的樣兒,千萬別給那姓萬的笑臉。
  王滿堂說,裝一禮拜,我累不累呀?!
  鉋子說,您就當是為了給墜兒姑姑,演回戲。
  王滿堂問鉋子什麼時候學會了這一套?鉋子說跟著三叔在實踐中學的,不能說他們的都錯。鉋子又讓奶奶把爺爺的夾襖拿來,大妞說什麼天氣啊,還穿夾襖,捂汗包嗎?
  鉋子說,您就拿來吧,這是道具。
  九號門口停著兩輛小汽車。
  一輛是接周大夫去會診的,一輛是接王滿堂去修影壁的。
  王滿堂在鉋子、斧子的簇擁下走出院門。王滿堂頭刮得精光,穿著對襟白綢子小褂,青布緬襠上腰褲,尖口黃牛皮底布鞋,這一身打扮,仿佛竟使時光一下倒退了幾十年。一對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一左一右,一個手裡端著茶壺,托著煙袋,一個胳膊上搭著夾襖,提著小椅子,烘托出老爺子王滿堂的師爺派頭。
  緊接著王滿堂出門的是周大夫。周大夫一身灰毛料西裝,夾著皮包,小背頭梳得倍兒亮,鼻子上架著金絲眼鏡,風度翩翩,很有點國民黨軍醫做派。
  可惜,當時時間尚早,胡同裡行人不多,沒有幾個人見到九號門口這精彩的一幕。倒是衣冠不整,邋裡邋遢,左右腳拖鞋各異,頗具「名士派」風度的套兒,上東直門立交橋上看日出回來,正好要進門,見到門口情景,興奮驚呼:是不是要拍電影啊!
  兩輛汽車裡的司機各自從車裡出來。
  甲司機說,我是接王老去大紅門修影壁的。
  乙司機說,我是接周老到市立醫院參加會診的。
  套兒說,等等再走,我去拿機子。說罷飛快向院裡跑去。
  王滿堂說,老周晚上見。
  周大夫說,老王晚上見。
  兩人各自上了小車。小車一東一西,駛出胡同。
  套兒掂著照相機跑出,只有東、西兩股汽車尾煙。

  王滿堂給商人老萬幹了一個禮拜,不多不少,拿回來八千塊錢。八千塊,厚厚的一疊,很有些分量。雙胞胎趴在桌邊很得意地看那些錢在奶奶手裡笨拙地一張張數過。大妞說她這輩子還從沒數過這麼些錢,手指頭都撚麻了。鉋子說他奶奶的手指頭應該多麻幾回才好。
  大妞說鉋子也真敢要,張口就是八千。鉋子說他本來想要一萬,爺爺死活不讓,爺爺說這點活連一百也不值。王滿堂說不是墜兒出書,他連這八千也不讓拿。大妞說往後跟人講價,就別讓你爺爺出面,光讓他幹活就行了。王滿堂說他以後再不會幹這種事了,不管誰給多少,他也不會去。他是國家正式退休職工,拿著公家退休金再幹私活,讓外人看著,你們家是過不下去了怎麼的?讓老家兒退了休還出去奔飯吃。大妞說只要幹得動,不偷不搶,錢多了不燙手。
  王滿堂又裝了一袋煙,叭噠叭噠抽得挺來勁。王滿堂決定以後還是抽這個,這個到底比「哈德門」夠味兒。
  大妞說,是夠味兒,能把人嗆死。
  王滿堂說,你跟了我這麼些年,也沒見嗆死你一回。
  劉嬸在院裡風風火火地喊,快開電視,該新生出場了!
  鉋子問哪個台。劉嬸說北京台,當然是北京台。鉋子開電視,黑白電視噬噬啦啦的不清楚,再加上什麼彩色片,屏幕上亂成了一鍋粥。斧子調天線,大妞說不能調天線,得動微調。搗鼓了半天,電視也沒有什麼起色,鉋子提議乾脆上二叔屋裡去看。大妞讓斧子先過去偵察一下,看看李曉莉是不是又在鬧脾氣,要是她在犯病,就趁早別惹她。
  轉眼斧子回來了,告訴大家李曉莉回娘家了,於是一家人出了正屋奔西屋,上樑子的屋看彩電來了。梁子熱情地歡迎大家,從櫃裡拿出了瓜子,還要給他爸爸沏茶。
  劉嬸一路小跑又奔向後院,叫周大夫,快上樑子屋來看他們家彩色的新生!
  其實離白新生出來的時間還早,心急的劉嬸給大家打了一個很大的提前量。大家在電視前坐著,邊看邊嗑瓜子,王滿堂還是抽他的大旱煙袋,弄得滿屋子都是煙。斧子問瓜子皮往哪兒扔,梁子說就往地上扔。鉋子說這樣痛快,待會兒他幫著二叔掃。
  大妞坐在沙發上喝著茶對梁子說,這樣熱熱鬧鬧,親親熱熱的才像一家人。以往,你這屋我都不敢進,我剛一往你門口走,你媳婦的臉就掉下來了。
  電視裡在表演獨唱「軍港的夜,靜悄悄」。
  斧子問套兒他媽怎麼還不出場。王滿堂說白新生那樣的腕兒得擱在最後唱大軸。

  門墩用老萬給的施工錢跑了一趟廣州,躉了不少衣服回來,背著一個特大包袱進了院,一屁股坐在臺階上,累得一點兒勁都沒有了。院裡沒人,看看自家的屋也是黑的,只有梁子的屋裡滿是笑語歡聲。
  門墩朝梁子屋喊了幾嗓子,沒人應聲。門墩自言自語地說,朕千里迢迢從廣州奔了回來,竟他媽沒人接駕。又沖著西屋大聲喊,接駕——
  還是沒人出來。
  門墩只好自己把東西弄進去。李曉莉推著車從娘家回來,看見門墩往後院屋裡運衣服,李曉莉說門墩這回上廣東一定賺了不少。門墩說只是把那邊時興的衣服各樣躉回兩件來。李曉莉一聽眼睛就亮了,說廣州的衣服洋氣,穿上它就像香港人一樣,走哪兒人家都拿另一種眼光看你,那個感覺特別好。再早,興上海樣子,現在上海的不行了,一穿上就看出是沿海小市民的樣子,沒有氣質。李曉莉說在門墩將服裝賣出去之前,得讓她把衣服先挑一遍。門墩問挑上了給錢不給,李曉莉說按進價給。門墩說那樣他不是白跑了一趟。李曉莉說誰讓你是我小敘子呢,整個老王家,她最最喜歡的就是門墩。
  門墩說,那您跟我哥離婚,嫁給我得了,我保證您天天穿新衣服。
  李曉莉看見自家的門開著,燈開著,電視的聲音放得很足,就嗔著梁子費電,氣衝衝向自家走去。
  電視裡,穿旗袍的白新生正款款地敲起鼓,不慌不忙,一招一式一看便是行家,是訓練有素的。
  周大夫說,讓她賣醬油醋是虧了她。
  劉嬸說,化了妝這麼一看,我們新生也就三十多歲。
  王滿堂說,底盤好,美人不老。
  白新生唱的是《風雨歸舟》,多少年不唱了,嗓子仍舊很亮,一句「獲金鱗漁翁擺槳蕩歸舟」唱出了京韻大鼓的勢,唱出了京韻大鼓的韻。王滿堂短而有力地叫了一聲好,斧子也學他爺爺來了一嗓子,好——
  王滿堂說,你拉著長聲喊那是叫倒好呢,是轟人家下臺。叫好也得懂行,得趕著寸勁叫到拍子上,要不然人家會說你是怯八邑。
  周大夫說,味兒真足。
  李曉莉進來了說,味兒是夠足了,滿屋子煙,一進屋都辣眼睛。
  眾人一看李曉莉進門,除了兩個孩子,其餘的人都有些不安。
  李曉莉說,看吧,接著看,我不影響你們。說罷李曉莉將門、窗大開。梁子問李曉莉不是說了今天不回來嗎?
  李曉莉說,我怕你在家裡成精。
  大妞賠著笑臉說大夥都在看套兒他媽唱大鼓呢。李曉莉皮笑肉不笑地說套兒他媽就是幹這行的出身,一不留神又把老本行撿起來了。劉嬸聽李曉莉說話帶刺,站起身走了。李曉莉又責怪斧子把瓜子皮都扔地上了。鉋子說他不是斧子,他是鉋子。李曉莉說甭管是誰,要養成講文明、愛清潔的習慣,要改掉那些小市民亂吃亂丟的習氣。
  接下來李曉莉拿掃帚開始不緊不慢地掃地,周大夫坐不住了,說他家的煤氣灶上還坐著水。周大夫也走了。
  李曉莉告訴大妞門墩回來了。大妞問什麼時候。李曉莉說就剛才,她還跟門墩說了會兒話呢。大妞說兒子回來了她得看看去,鉋子、斧子對大鼓不感興趣,也跟著走了。
  李曉莉繼續掃地,福來也坐不住了……
  李曉莉抖床單,梁子很尷尬。
  電視機前只剩下了王滿堂一個觀眾,仍舊很投入地看著。

  門墩把躉來的衣服一件件抖開,衣服大部分屬￿奇裝異服類,是看起來漂亮,卻穿不出去。門墩孝敬他媽,給大妞在衣裳堆裡扒拉衣服,挑出一件白緞子長袍,說這件最合適他媽穿,進口的緞子,暗花,還是凸出來的,就跟粘上去似的,其實人家是一塊兒織出來的。
  大妞說,這件媽不能穿,有前心,沒後背。
  門墩說,那您來這件。
  大妞說,袖子這麼細,這麼長,胳膊能打彎嗎?
  門墩說,這件?
  大妞說,綠一塊紫一塊,穿上跟杠房送殯的差不多。
  門墩說,您再看這個?
  大妞說,裙子後頭大開叉,上茅房倒是方便。
  門墩說,媽,合算您一件都看不上。
  大妞說,你的這些衣服都不是媽穿的。媽身上這件滌卡穿了小十年了,現在還新的似的,它就是穿不壞。媽不試你的衣服了,媽還是給你開飯去吧。
  門墩說他現在是一口也吃不下去,從廣州到北京,兩天他只吃了一包方便面。
  大妞說,那麼大個火車,會沒賣飯的?車站賣燒餅的也都歇班了?
  斧子說,飯是有的賣,怕是三叔兜裡設銀子了。
  門墩說,算你說著了。
  大妞說這是餓過勁了,她得先給門墩做點稀的。鉋子跟門墩說施工隊那些民工等著要工錢呢。門墩說等他這批衣服一出手,三倍地還他們,讓他們千萬別上家來找。鉋子說他最近領著他們承包了幾個公共廁所,這是粗活,他還敢應,要是修宅門,建亭子什麼的,他就玩不轉了,現在總算暫時把這些人給穩住了。大妞說門墩給人家幹了一半就跑了,讓老頭子替他擦屁股,老頭子窩了一肚子火呢。
  門墩說,打小他就沒給我擦過一回屁股,這回讓他擦擦應該。
  大妞說門墩怕逃不過這頓打。
  斧子說他有好幾年沒看見過挨打的了!這一定比白新生唱的那個讓人睡覺的大鼓好看。門墩說大不了再像上回似的來個烏眼青,他讓鉋子給他找兩片止疼片來,說現在先吃了。毛主席早就說了,一切都要以預防為主。
  王滿堂看完大鼓,將門墩堵在屋裡,王滿堂要好好跟門墩算算帳。門墩一見父親那怒氣衝衝的樣子,立即採取了投降戰術,他裝出一副小可憐的樣子,一邊給滿堂下跪一邊說,爸,您饒了兒子這一回吧,兒子知錯了,兒子不敢了……
  王滿堂讓斧子給他拿撣子去!
  斧子高興地哎了一聲就往里間跑,被鉋子絆了一下,很不樂意地站住。
  王滿堂說,放著堂堂正正的工作你不幹,弄一幫烏合之眾在外頭糊弄人,最後自己又來了個卷包兒,把七八個夥計都出賣了,你幹的這是人事兒嗎?
  門墩說,我出賣夥計了嗎?我出賣夥計,我的夥計還在北京幹著,您出賣的老蕭可是連屍首都找不著了。
  門墩一下戳到王滿堂痛處。王滿堂無言可答,順手抄起牆角的水鴨子朝門墩搶去。大妞用胳膊擋,水鴨子打在大妞胳膊上斷成兩截,大妞捂住胳膊蹲下身去。
  門墩噌地一下從地上站起來說,你打我媽,我跟你拼了!
  大妞呵斥門墩,讓鉋子拉住門墩。鉋子不拉門墩卻拉王滿堂,還是斧子使勁兒抱住了門墩。
  門墩說,你老看我不順眼,你不是我爸爸。
  王滿堂說,我就不是你爸爸,誰知道你是誰的雜種!
  大妞難過地蹲在地上,閉上了眼睛。
  王滿堂說門墩是個敗家的貨。
  門墩說,你也沒讓這個家富起來!

  父子倆吵過沒有幾天,門墩就把院裡靠東臨街的一面山牆推倒了。說是要改造兩間門面房,他要做買賣。大妞怪門墩主意太大,刨牆扒房,也不跟老家兒商量一聲。王滿堂說門墩跟鬧耗子似的,這院哪個屋他都住過,眼下悄默聲的又來扒房,現在是新社會了,沒有告忤逆這一說,要摘過去,他非得上告官府,把門墩拿了去不可。門墩說,也甭說脫離關係的話,將來您還得靠我養老送終哪。
  王滿堂說,我靠你?呸!
  門墩說,您不靠我靠誰?我大哥,經常在國外,連他的孩子都在咱們家放著;我二哥,您跟嗎?
  王滿堂一時沒話,讓門墩把牆快砌起來,並告誡門墩不許再動古建隊的一把沙子,一塊磚頭。門墩說他已經不是古建隊的人了,犯不著再讓古建隊為他操持,所用的一切料,包括一根釘子,他門墩全部自個兒掏錢買。
  王滿堂哼了一聲進屋去了,灰頭灰腦的鉋子從半截牆後頭站起來。
  門墩說,瞧你這德行,你躲什麼,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鉋子說,我沒躲,我在這偷著抽煙呢。
  門墩說,抽煙還用偷著?你三大爺我上小學就在課堂上抽「大前門」,沒人敢說什麼。
  鉋子說,那不是「文革」嗎?
  門墩讓鉋子把他的小施工隊借他兩天。鉋子說,那施工隊哪兒是我的,那是三叔您的,是您組織起來的呀,您怎麼能說跟我借。
  門墩說,那就讓他們今天都來給我蓋門面房。
  鉋子說,您的料呢?什麼都沒有您把那些人叫來在這窩著,白給開工錢?
  門墩說,怎麼著,我的施工隊給我幹活還要工錢!
  鉋子說,別忘了,三叔您還欠著人家的呢,您不是說過,別把那些人往家裡領嗎?
  門墩說他倒把這茬兒忘了。鉋子說他調兩個才從唐山來的小工來,他們的工錢從他承包廁所的施工費裡出,讓三叔囗使喚就是了。
  門墩說,合算你不來幫我?
  鉋子說,我要是幫著您蓋門面房,那邊就沒人管。那邊沒人管就沒人來給您幫忙,您連兩個幫工的使喚小子也找不來了。
  門墩問鉋子有錢沒有,他得買料。鉋子說沒錢,上禮拜跟爺爺掙了幾個,全讓奶奶收著了。門墩問多少?鉋子說八千。
  鉋子說,那筆錢三叔可不能動,那是給墜兒姑姑的。
  門墩說,我就是墜兒姑姑。
  門墩鬼頭鬼腦地進屋,看滿堂不在,松了一口氣,問他爸爸哪兒去了。大妞說被隊裡叫去了,讓幫著驗收一個工程。大妞讓門墩往後別老頂爸爸,說他爸爸在家裡待得煩,跟她還老發火呢。當小輩的,該忍就忍忍。哪天媽真的不在了,門墩說得對,還不就是門墩跟著他爸過。
  門墩說,媽您放心,真到那個時候,我就把我爸整得跟切糕似的,切什麼樣他就得是什麼樣。
  大妞說,別價呀,門墩。怎麼說他也是你爸爸,哪兒有把爸爸整成切糕的。
  門墩說是跟他媽說著玩,又說這個家裡還是媽最疼他。
  大妞說,你知道就行,也算媽沒白疼你。你一個早產兒,又趕上困難時期,身子虧啊。你那小胳膊,老那麼細……
  門墩趕緊悄悄把衣服袖子往下拉,以遮住粗壯的胳膊。
  繞了半天,門墩決定跟老太太來真格的了,他單刀直入地說要借墜兒的八千塊錢。大妞說這錢墜兒出書要用的。門墩說出本書不是兩三天的事情,光那些書稿就夠她墜兒寫幾年的,趕她寫齊了,他的大廠房都蓋起來了。
  大妞說,你別哄媽。
  門墩說,我哄您幹嗎?您給了我錢,我立馬就把房修好。修好房貨物一上架,不出三天就得一搶而空。我把您的錢一還,剩下的再跑一趟,那就是純利了。我算計,不出兩個禮拜,這八千塊就能還您。
  大妞說真倆禮拜?門墩說真倆禮拜,騙您是小狗。
  大妞思慮來思慮去下不了決心。門墩的小眼滴溜溜轉,門墩說他不讓媽為難了,他有轍了。說著向外走去,大妞問門墩有什麼轍?門墩說,我賣血去。
  大妞啊了一聲,差點沒背過氣去。
  門墩說,我現在是一無所有了,除了這血,這肉,還有這頭髮……頭髮太短,人家不要,肉沒地方賣,只有這血還行。
  大妞說,你有多少血能賣呀?
  門墩說,一回不夠,多賣幾回不就行了?
  大妞說,你還多賣幾回,你賣一回我聽著心裡都發顫,把兒子逼到賣血蓋房的份上,媽還是媽嗎?孩子,你答應媽,別賣血。
  門墩說,媽,這由不得我。
  大妞拿出小匣子,將一包錢取出給門墩,讓門墩先用,掙了趕快給墜兒還上,別讓他爸知道。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這血可千萬不能賣。門墩還假惺惺地不要。大妞說,拿著,手心手背都是媽的肉,十根手指頭咬咬哪個都心疼,只要你們好,當老家兒的能說什麼。
  門墩拿著錢從里間出來,正碰上要去學校的斧子,斧子沖他一笑說,三叔您真行,賣血,您騙誰呀?
  門墩說,小點聲!你是哪個?
  斧子說他是斧子。
  門墩說,就是那個能吃不能幹的主兒。
  斧子說,我是知識分子。
  門墩讓斧子幫他買灰去,斧子說學校今天開學。

  門墩不愧是門墩,沒用兩個禮拜,九號臨胡同的兩間門面房就蓋起來了,裝上了可以推拉的鐵柵欄,安上了玻璃門,掛上了醒目的招牌:ROSE服裝店,一切很像那麼回事了。
  店內各式衣服已經掛起,琳琅滿目,五顏六色,讓人想起了劇團的服裝庫。雙卡收錄機裡放著《霍元甲》的主題歌:
    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
    睜開眼吧,小心看吧,
    哪個願沉虜自認。
    ……
  港式的發音,艱澀的歌詞,沒有一個人能聽得懂錄音機裡的男人究竟唱了些什麼,反正是香港吧。只要一沾了那大舌頭似的港廣腔,連武清縣出身的津門大俠都長髮披肩,頗有洋俠風采,更何況門墩這些服裝。
  幾個女的,進來轉了幾圈又出去了。
  有人看,沒人買。
  門墩關了錄音機,索性自己唱:
    睜開眼吧,小心看吧,
    全都是貨真價實。
  大妞從後門進來,問賣出去多少了?
  門墩說,昏睡百年,就是醒不了,北京說到底還是土,老百姓的意識跟不上時代的潮流,這麼好的衣服,就愣沒人識貨。門墩讓大妞替他看一會兒,他說他得出去找馬去。大妞間找什麼馬,門墩說騎馬我馬,他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
  大妞說,剛開張你就想跳槽啊。
  門墩說,為了適應新的經濟形勢,腦袋必須轉得快,行動也得相應跟上去。
  大妞說,你別轉暈了,找不著北。
  門墩說,有我爸的水鴨子呢,北丟不了。
  大妞說,那個水鴨子折啦。
  門墩剛走,就進來個女孩。大妞趕緊招呼,說屋裡的衣服都是新潮。
  女孩將墨鏡一挑說,一般。
  大妞說,那是閨女眼光高。
  女孩問這裡是不是ROSE服裝店。大妞說這兒不賣肉絲,賣服裝。女孩冒出了一句:土老帽。
  大妞有點窩火,她想問問這丫頭誰是土老帽,還沒張嘴,女孩跑到外面看了看門上的匾額,進來說是ROSE,她找王國強。大妞沒好氣地說王國強不在。
  女孩說,是他約我來的,他倒不在。這衣服這麼掛不行,這麼掛不是服裝店,是洗染店。女孩說著摘衣服,大妞上去阻攔,女孩說,你是幹嗎的?
  大妞說,我是王國強的媽,我兒子讓我幫他看著。
  女孩說,喲,是大媽呀?我以為是門墩雇來的夥計呢!我心裡正嘀咕呢,門墩怎麼雇來個這麼大歲數的老夥計呀,真成了老ROSE了。
  大妞說,這姑娘說的,我怎麼會是老肉絲。
  女孩告訴大妞ROSE不是肉絲,ROSE是玫瑰,是門墩給服裝店取的名字。
  女孩幫著大妞看著ROSE,大妞也不敢離開,她怕這個丫頭是小偷,萬一卷走幾件衣裳她沒法跟兒子交代。
  直到天快黑,門墩才回來。門墩一進門就和那個女孩擁抱在一起,膩膩歪歪地纏綿了半天。
  大妞看不過眼了說,咳,咳,怎麼檔子事啊,在這商店裡頭……
  門墩給大妞正式介紹說這是跟他一塊兒在廣州倒衣服的二丫頭,叫賈美麗,是他小學同學。二丫頭說還是叫二丫頭好,二丫頭比賈美麗強。
  門墩說,媽,這兒沒您事了,您歇著去吧。
  大妞進了院,嘴裡嘟囔著,瘋丫頭,還美麗呢,虧得姓賈
  王滿堂正在院裡修理水鴨子,大妞問他晚上想吃什麼,王滿堂說隨便。大妞說隨便的飯最難做,什麼叫隨便哪?
  王滿堂說,隨便就是你做什麼,我吃什麼。
  大妞說,你要真那麼隨便就好了。

  商店分了新樓房,白新生和梁子都要搬過去。劉嬸決定兒子要搬兒子搬,反正她不搬,她在燈盞胡同住慣了,全世界哪兒也不如燈盞胡同好。她喜歡平房,平房接著地氣,有院子,得活動,還有棗樹,樓房鴿子籠似的,哪兒有這兒自在。
  大妞說,兒子、媳婦都走了,你一個孤老婆子在這兒待著有什麼意思?
  劉嬸說,她最近常常想起老蕭。老蕭將來回來奔哪兒?還不是奔他幹閨女來。他在北京已經沒家了,要是我也走了,他來到這院裡不是誰也找不著了?就算找著了,他真能跟著福來他們擠在一個兩居的單元裡?
  劉嬸說她活到現在,也算活明白了,下一步就得為自個兒活了。
  大妞說,老蕭多半已經不在人世了,你不是空等?
  劉嬸說,空等也是個希望,總比什麼念想也沒有強。
  大妞說,別跟周大夫似的,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劉嬸說,我比老周強。老周當初是一門心思撲進去了,我是有各種思想準備。我對老蕭的感情,就跟那陳年的酒似的,年代越久,思念越深,味越濃,我現在越想,老蕭越是好人。
  劉嬸還告訴大妞,街道幾個退休的老姐妹組織了一個婚姻介紹所,免費,義務為想結婚又沒有目標的人搭橋牽線,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大妞還是頭一回聽到婚姻介紹所這個詞。劉嬸說這也是時代發展的新事物,現在全國好些城市都有這樣的機構。又讓大妞幫她想想,周圍這幾條胡同還有誰到年齡了還沒結婚?
  大妞說,那還用問嗎?都是明擺著的,光我們家,你看,就有鴨兒、墜兒、門墩、鉋子、斧子,你們家有套兒……
  劉嬸說,鴨兒她媽,你可是忘了一個人。
  大妞問誰?劉嬸說這個人太重要了。大妞問到底是誰?劉嬸說,週一凡,周大夫。下一步,我們要把周大夫作為重點對象,發動街道一切力量,為周大夫尋找目標。
  大妞說,你這一說,我還想起了一個人。
  劉嬸問誰?大妞說就是劉嬸。
  分了新房,李曉莉提出要把她的爹媽接過去一塊兒過。梁子說,把你爹媽接去,我沒意見,可我的爹媽怎麼辦?
  李曉莉說,你們家哥三個哪,憑什麼你的老人就得跟著咱們?
  梁子說,你們家不也是哥三個嘛。
  李曉莉說,我爹媽最疼我,我是老大。
  梁子說,我的爹媽也疼我。
  李曉莉說將來搬到新樓,梁子的這些破書爛本子一概不許帶過去,哪天收廢品的來了,她準備都給梁子賣了。彩電給他媽留下,並且特別說是白送,不要錢。
  梁子迷惑地看著李曉莉。
  李曉莉說她懷孩子了。
  梁子料到李曉莉不會平白無故撒手什麼,就平淡地說,懷就懷了唄……
  李曉莉說,好像你不高興?
  梁子說,我怎麼不高興?
  李曉莉說,人家的男人知道了女的懷了孩子,都高興得直蹦高,抱著女的又是啃又是咬的。你倒好,懷就懷了唄,好像我懷的是別人的孩子。
  梁子說,又蹦高,又啃又咬那是電視裡的表演,是那些編劇沒詞了,故意拿我們男人當大猩猩取樂呢!生活就是生活,跟藝術是兩碼事。我媽生了我們四個,你問我爸爸蹦過一回高沒有?你這剛一個,還不知道成不成呢,就先讓我蹦高。
  李曉莉說,你還要當詩人呢,連一點激情都沒有!就沖你在被窩裡那份窩囊,這孩子也好不到哪兒去。
  梁子說,我也沒指望能當馬偉那樣的名人。詩人的激情是有條件,有環境的,他不是在哪兒都能發動的。你看槍斃佈告上的那些人,廁所旁,高粱地,水溝裡,在哪兒都能隨時發動起來,那是強姦犯。
  李曉莉說,詩人都是陽痿。
  梁子說,那是你說的。
  李曉莉說,將來這孩子得讓你媽給看著。
  梁子說,怪不得要把電視給我媽呢!你也不看看我媽那身體都成什麼了?
  李曉莉說,她能給老大看就不能給老二看?老大還不是親的,還是雙胞胎。
  梁子說,那時候我媽年輕,有精神,現在跟個病秧子似的,不行。你甭拿個舊電視收買我媽。
  李曉莉說不看孩子也把電視給她留下。梁子有些不解,李曉莉說,十二時的太小了,咱們借搬家換個大的。再讓鉋子那個施工隊給咱們把新房子的地面和牆壁整整,裝個牆裙,安個門套,他好意思跟咱們要錢?
  梁子說他的激情是徹底沒了。

  墜兒和出版社的宋編輯來到家裡,談論出版《中國古代建築研究》一書的事情。宋編輯提出,書封面的名字不妨讓王滿堂來寫,說王滿堂雖然識字不多,可是幹了一輩子古建,那些亭臺樓閣,那些藻井牌樓,都化在他的血裡頭了,老建築工人題的字會別有一番意義。
  墜兒也挺高興,認為宋編輯這個創意很好。宋編輯說要是征訂數目能保住本,就可以不用交錢了。
  大妞在給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梳小辮。小姑娘是宋編輯的女兒,宋編輯今天借著禮拜天來家跟墜兒談稿子,孩子沒人看,就帶來了。梳好了辮子,大妞問小女孩,紮紅的還是紮粉的。小女孩說要白的,大妞說不興紮白的,死人才紮白的呢。小女孩說妞妞的媽媽死了。
  大妞這才知道懷裡是個沒有媽的孩子。大妞把孩子摟緊了說,我的小可憐兒……才幾歲呀,就沒了娘,真是一棵小白菜。
  妞妞說姥姥哭了。大妞說,姥姥沒哭,沒哭……孩子,你管我叫什麼來著?
  妞妞說叫姥姥。
  大妞說,對,孩子,就叫姥姥,我這輩子還是頭一回聽見孩子管我叫姥姥呢。孩子,姥姥的小名也叫妞妞,姥姥也是打小沒了娘……姥姥小時候也紮白頭繩,姥姥三歲就紮上白頭繩了。孩子,咱娘兒倆有緣哪!
  大妞把這孩子當成親外孫女了,抱著孩子哄。姥姥給你梳小辮,姥姥給你做小花鞋,姥姥給你做小花衣裳,姥姥給你買好吃的。
  大妞站起身喊,門墩,門墩!
  門墩從他的商店裡跑出來問有什麼事,大妞讓門墩帶妞妞買好吃的去,說孩子要什麼就給買什麼,這孩子可憐。
  門墩說,要什麼給買什麼,有點兒沒譜了。她要前門樓子,您給買嗎?
  大妞說,你甭抬杠,揀著好吃的買,什麼好吃你給她買什麼。
  門墩問多少錢的標準。大妞說把門墩兜裡的錢全用了,門墩間回來報不報銷,大妞說實報實銷。
  門墩這才對小丫頭說,走,跟三大爺走。
  大妞說,是三舅舅,你是她舅舅,你得背著她。
  門墩蹲下來,說他今天給個小丫頭片子當坐騎,窩囊極了。
  大妞說,我喜歡這孩子。
  妞妞爬上門墩的脊背,高高興興買吃的去了。
  墜兒和宋編輯從屋裡出來了。宋編輯要走,大妞說宋編輯的小妞妞真著人疼。這孩子跟她自來親,一見她,就好像是打小抱起來的似的。墜兒說她媽是老沒哄小孩了。大妞說不是那麼回事,那個斧子,雖然也在她身邊長大,終歸是哪兒彆扭著,這個妞妞跟她順……
  門墩背著妞妞回來了,妞妞手裡舉著一根棒棒糖。
  姐姐說是三舅舅給她買的,門墩說他的兜裡就六分了。大妞想責備他,可當著宋編輯又不好說什麼。

  王滿堂開始了他的練字生涯。大妞除了做飯以外,還充任了紅袖添香的角色,幹得最多的工作是給王滿堂磨墨。王滿堂字不識幾個,規矩卻不少,每回練字不用現成墨汁,必得大妞臨時現研墨,稀了字沒色氣,稠了拉不開筆……挑剔得很。
  王滿堂練字的架勢也很有特點,桌上鋪開紙,先圍著桌子轉幾圈,左看右看,東神西拉,仿佛在審視一塊木料,對著白紙琢磨夠了才捋胳膊挽袖子,開始運筆寫字,那做派整個一個開刨。
  周大夫從政協的老李那兒給王滿堂借來幾本字帖,有王羲之的《蘭亭序》,有顏真卿的《多寶塔》,這是基礎,還有蘇武的《一夜帖》和米芾的《七絕》,由王滿堂任意挑選。
  王滿堂說都好,這些字都寫得很刷溜,老王和老顏的尤其漂亮。
  大妞說,什麼漂亮,你不是在挑字,你是在挑書皮兒。
  王滿堂說,什麼書皮兒,這叫封面。要不怎麼說書的封面很重要呢,一目了然的事,不能馬虎。宋編輯把這麼重要的事交給我,咱們也不能馬虎。說著拉出一本王羲之說,就是它。
  王滿堂在紙上歪歪扭扭寫出了幾個字。周大夫說,停!停!你這個老王跟那個老王整個不搭調。
  王滿堂退後幾步,細眯著眼睛得意地說,這張我得裱。
  大妞小心地問,這麼說很快就能寫書名了吧?
  王滿堂說那當然。
  大妞說,題了書名馬上就出書?
  王滿堂說,書名都有了還等什麼。
  大妞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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