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第八章


  今天,王滿堂退休。
  今天,門墩頂替他爸爸,正式在古建隊上班。
  歲月不饒人,王滿堂也想不到,好像還沒幹什麼呢,一下就該退了。大妞啪的打著了煤氣灶,一個雞蛋在煎鍋上翻滾,牛奶熱好晾在一邊。大妞將雞蛋、牛奶端出廚房,擱到桌上,這是新工人門墩的早餐。
  八仙桌前,王滿堂在喝粥,就著燒餅鹹菜。
  大妞千呼萬喚地喊起了新工人,新工人半坐半趴在桌前,一副沒睡醒的無精打采。昨天晚上,他和套兒們打牌打到半夜,全把今天還要上班的事忘了。
  王滿堂看著門墩的樣子,冒出一肚子氣。他教訓門墩也老大不小的了,打今兒起就是國家正式工人了,工人得有點工人樣兒,不能還這麼吊兒郎當的,沒個正形。
  門墩說,工人怎麼了?工人也是人,工人現在已經不領導一切了,現在是一切領導工人。
  王滿堂告訴門墩,這些怪話不要到古建隊去說,柱子是領導,省得讓柱子為難。門墩說,他是他,我是我;他叫王國柱,我叫王國強,我們是倆人。
  王滿堂說,可你們都是我老王家的人。
  門墩說,古建隊又不是朝廷,不是我姥爺的「隆記」營造場,還什麼老王家老趙家,我只代表我自己,不給你們露臉,也不沾你們的光。
  一下把王滿堂噎得說不出話來。
  王滿堂讓大妞把他那件毛料中山裝找出來,說今天上班要穿。
  門墩說,不就是個退休典禮嗎?穿什麼毛料。穿得四齊八整,往那兒一戳,整個兒一個傻……
  大妞說,你再說,你再往下說,我抽你,飯都堵不住你的嘴。為今天這個儀式,你爸昨晚上一宿沒睡著。
  門墩說睡不著吃兩片安定就行了。大妞讓門墩也換件像樣衣裳,頭一天上班,應該顯得正式一些。門墩說他現在這身就挺好,光褲子就二百三呢,一個工人,穿二百三的褲子上班,應該是很偉大的了。大妞為門墩撣衣服,她鬧不明白,門墩好好兒的衣裳,藍一塊白一塊,像剛刷完房。門墩告訴他媽這叫水磨藍,穿的就是這剛刷完房的勁兒。大妞說門墩爸爸使了一輩子灰。身上也沒門墩這麼花哨。
  大門外有汽車喇叭聲,柱子與老石來接王滿堂了。今天不是一般的日子,隊裡特意派車來接。王滿堂卻不坐車,四十年來,他見天兒擠公共汽車,風裡雨裡,把這條道走得熟得不能再熟了,今天最後一天上班,他還想照原樣,跟往常上班一樣,把這條道細細再走一遍。
  柱子說他願意陪著爸爸走。大妞問王滿堂今兒還帶飯不?王滿堂說當然帶。
  大妞將裝滿炒餅的飯盒遞到王滿堂手裡,拿著另一個飯盒四下尋找門墩,哪裡還有門墩的影子,原來他早鑽進老石的車裡先走了。
  王滿堂說,耗子躥上金鑾殿了,它撐得忒大。

  古建隊的會議室裡,角上有個大彩電,被封鎖在木櫃裡。一排排的人造革椅子很整齊地擺著,牆角的白保溫熱水桶擦得乾乾淨淨,茶杯也很精神地排在茶盤裡。牆上「歡送老工人退休,歡迎新工人上崗」的標語很醒目地掛在正前方。
  門墩和一群要上崗的新工人在打撲克。新工人們都穿上了新發的工作服,勞動布的服裝硬紮紮地使他們不自在。
  新工甲說,咱們就穿這個幹活?硬得跟牛皮紙似的,一動彈刷刷響。紅桃四!
  門墩說,我爸、我哥穿了一輩子這玩藝兒,這是我們家的禮服。紅桃九,比你大,管你。
  新工乙說,誰能跟你們家比,聽說你爸過去還給新工人取名排輩呢。
  門墩說,那是從前,現在你給誰換名字,公安局先不答應。
  新工甲說,我媽也不答應。
  新工丙說,門墩,你爸來了。老爺子今兒還刮了臉,挺精神啊。呵,還帶來個嘛玩藝兒?
  門墩說那叫水鴨子。本來還有個墜兒,讓他哥給賣了。新工乙問幹嗎用的。門墩說找水平的。新工乙說他還以為要唱《借東風》呢。
  王滿堂來到門墩他們跟前,一言不發。門墩及幾個新工收起牌,看著前任隊長的臉色,全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王滿堂問門墩是怎麼來的。門墩說坐車。
  王滿堂說,那車是給你預備的?
  門墩說,它不拉我也得拉別人,上咱們家白跑一趟不是浪費汽油嘛。
  王滿堂說,聽著,你馬上給我回去,坐公共汽車再來。
  門墩說,那就誤了點卯啦。
  王滿堂說,誤了也是你自找的,給你劃上遲到,為的是讓你永遠記住這第一天。
  新工甲說,王大爺,門墩已經來了,您這是何苦。
  王滿堂說,誰是你大爺?這是國家單位,你們都是國家的棟樑,是主人,主人就得有主人的樣。我還沒說你們呢,早早的來了,進門不說踅摸笤帚掃掃地,紮堆在這兒打牌,擱過去,我早把你們開銷了。
  新工乙說,新社會都幾十年了,也不是「隆記」那會兒了……
  王滿堂說,你的話一點兒沒錯。「隆記」已經過去幾十年了,人也一茬換了一茬,但咱們的規矩沒變,咱們手底下練出的活兒還沒變,咱們幹過的活兒還穩紮紮地立在那兒!
  老石說對青工要好好進行職業教育,這第一課就由王滿堂來上。但是王滿堂要求門墩重新跑一趟。門墩橫著脖子說沒這麼整治人的!
  王滿堂說,整你是因為你投機取巧,這是幹建築行的大忌。
  新工甲說,門墩,跑一趟就跑一趟,權當哄你爸高興。
  門墩說,他高興我不高興。
  柱子給了門墩車錢,讓他快去快來。
  門墩說,我怎麼覺著這古建隊跟家裡沒兩樣,在家裡你們管我,到這兒來還是你們管我,我他媽沒出頭之日了。
  王滿堂說,你要是覺著古建隊像家那就對了,算你找著感覺了。
  柱子推門墩快走,門墩不得已,邊向外走邊脫衣服,說他出門先得把這身裝裹扒了,穿它在大街上一走,誰都知道你是個賣苦力的傻X建築工。
  門墩的話,如錘子一樣重重擊在王滿堂身上,今天是他光榮退休的日子,在他退休這天,他聽到了「傻X建築工」的稱謂。
  說這話的人就是他的兒子。
  主席臺上坐了一排戴花的退休工人,下面最前排是即將上崗的新工人,後面是職工。王滿堂說,有人說我們是「傻X建築工」,「傻×」在我們建築行是什麼,「傻×」在我們建築行就是實在。咱們幹一行得敬一行,不能什麼都不論,以前我就說過,幹建築設點兒敬畏精神不行,舊社會,你別瞧不起胡同口、村邊上的小土地廟,它蓋得最結實,一點不攙假,為什麼?工匠們敬畏神仙,你不好好幹要遭報應,良心不安……今天我們同樣要有敬畏精神,它不是神仙,是國家,是老百姓……
  門墩進來,坐在新工甲旁邊。新工甲問他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門墩說拿那份車錢買了包煙,在城根看了會兒遛鳥的,估摸時候差不多,就回來了。新工甲說門墩家的老爺子正在說「傻×」呢,說門墩的一句「傻×」把老爺子惹翻了。
  門墩說,這叫借題發揮。
  王滿堂在臺上給新工人們講平不過水,直不過線的道理,講水鴨子,說水鴨子是打老祖師爺魯班起就用的,一直傳到現在……
  新工乙說,老掉牙的娘娘駕,放著現代化不用,折騰什麼水鴨子,還魯班呢!
  門墩說,一颳風它就不靈了。
  新工們哄笑。柱子示意大家要肅靜。
  王滿堂說,打建北京那天起,這只水鴨子就一輩輩兒傳下來了。大家別小瞧這只水鴨子,是它替咱們北京找著了北。初建北京,半夜子時工匠們用水鴨子把七星指的方位抄下來,固定住,然後封箱,這就是北。天一亮再根據夜裡抄下來的正北測中線,北京地安門到天安門的中軸線就是靠眼前這只水鴨子從天上替下來的,有了北就有了中軸,有了中軸就有了北京城的建築根本,有了主心骨。
  新工乙說,沒它我們照樣找得著北。
  王滿堂說,現在我們這輩兒到了站,我把它傳給你們,讓你們知道什麼是橫平豎直,什麼是建築的精華……
  後面的職工鼓掌,新工們慫恿門墩,快上去接他爸爸的水鴨子。
  門墩說,這是幹嗎呀?這破玩藝兒在我們家擱了多少年了……老石走過來說這其實是一種精神,他讓門墩快上去接過來。門墩晃晃悠悠,鬆鬆垮垮來到王滿堂跟前。王滿堂說,把這玩藝兒交給你,我還真不放心。
  門墩說,那我就下去了。
  王滿堂心裡有些猶豫地看了看和他一起退休的老工人們,把心一橫,將水鴨子給了門墩。

  回到北京的梁子被安置在土產商店當售貨員,這與梁子本來當詩人的理想差了十萬八千里。工作雖然不怎麼樣,還是沾了白新生的光,她那個總店如果說不接收梁子,梁子就辦不進北京。這是不小的人情,人家給幫了大忙,從大妞來說,再和劉嬸有過節兒,也都抹了。
  那個和梁子一起照相的女生叫李曉莉,住在與燈盞胡同隔了一條街的兵馬司。李曉莉的媽是賣豆汁的,李曉莉本人回北京以後分配到了醬菜廠,專門醃八寶菜和小醬蘿蔔。李曉莉長得瘦小枯乾,眼睛卻特別大,而且一轉一個心眼,一轉一個心眼。兩人回京後不久,婚娶的議題就擺到了王家的八仙桌上,女方還特別迫切。據說在黃土地的窯洞裡,梁子就跟人家幹了那事,王家不能說什麼,這樣的事只有認帳,王滿堂背後恨不得把兒子抽一頓。門墩認為他哥屈得慌,為一次失誤,付出的代價太大。
  李家是很講究實際的人家,前幾年北京結婚講的是三轉一響,自行車、手錶、縫紉機還有收音機。到了李曉莉這兒,三轉一響不提了,變成了電視、冰箱、洗衣機,雙卡收錄機還要外加多少條腿,給人的感覺是她結一次婚恨不得把一輩子手使的東西都置辦齊了,要是還興骨灰盒,她一準也得要倆。害得大妞終日為錢的事發愁,一著急就心口堵得慌,吃不下去飯,一陣陣冒虛汗。
  李曉莉常來燈盞胡同,對王家的情況摸得很熟,每回來了都要首長般的巡視,提出這裡那裡需要改變的一二三。這回李曉莉又提出了把梁子和門墩住的兩間西屋打通,梁子問打通了門墩住哪兒,李曉莉說把院子臨胡同那兩間屋拾攝拾掇,一間門墩住,一間給他們當廚房是兩全齊美的事。梁子說那哪兒是房,那是棚子。李曉莉說梁子的大哥和門墩都在建築部門,還愁他們不會收拾?
  李曉莉指著自來水龍頭說,把這個接一個到將來的小廚房裡去,水錶電錶另安,又轉身審視著西屋說窗戶得換,安大玻璃,還得安紗窗。
  水龍頭前的劉嬸悄悄對大妞說,這小娘們兒不是個省油的燈。

  大妞每天一個很重要的任務是早晨伺候門墩上班,這比伺候王滿堂要難。首先得給門墩把奶熱好了,然後舉著糖罐子問擱多少糖,兩勺?兩勺半?
  門墩睡眼濛濛地說,一勺也不要。
  大妞說,怎麼了,不是回回嫌不甜嗎?
  門墩說,您看我都胖成什麼了,肚子都起來了,哪兒還像個童男子!
  大妞說,你還知道你是童男子?告訴媽,在單位搞對象了沒有?
  門墩邊吃早點邊說搞了,搞倆了。大妞想不通門墩不到一個月就能搞倆。門墩說那些女的上趕著追他,他也沒辦法。問都是誰家姑娘,門墩說告訴了也沒用,下個月指不定又換誰了呢。大妞說門墩這不叫戀愛,叫亂愛。
  依著門墩的說法是他得挑,他不能找鉋子他媽那樣的,整個兒一個文化宮,活活把他大哥弄成了土不土,洋不洋,倒插門式的十三不靠;他也不能找李曉莉那樣的,小算盤撥得倍兒精,那珠兒都是往自個兒那邊劃拉,口蜜腹劍,一套小人做派。大妞問門墩到底要找什麼樣的。門墩說他的條件很低,就一條:漂亮!越漂亮越好,最不濟也得山口百惠那樣的。大妞不知道山口百惠是誰,門墩說是日本人。
  王滿堂迢彎回來了,見門墩還在早飯桌前泡,臉色當時就很不好看。門墩說,您甭這樣瞅我,我馬上就走,走之前我得跟您說一件事,那個李曉莉要占我住的屋,讓我住棚子,非讓我搬出西屋也行,我搬到後院小東屋去。
  大妞說後院那兩間房的檁都斜了,住不成人了,門墩說他會修。王滿堂明確地說,後院的那兩間房是給臨州的……麥子大媽留的。
  大妞顯出了不快。門墩趁著沒人,私下對他媽說,我爸這一說我才轉過彎來,臨州鄉下那位麥子大媽,這些年雖然很少往來,可是也沒嫁人哪!她一直守在咱們老王家把我奶奶養老送終,這是什麼精神?這是共產主義的精神!沒有深厚的愛情做基墊,能有這種動力?門墩告訴他媽,在愛情方面,大妞得請他當高參。大妞感覺兒子這話讓人聽著彆扭。
  門墩說,電視裡邊老說,人越到老才越懂得愛。您看電視裡頭,老太太挎著老頭的胳膊,這麼著走……我爸什麼時候讓您挎過胳膊?我爸什麼時候給您買過玫瑰花什麼的禮物?門墩抬頭一看鐘說今兒又遲到了,他得打的上班去。

  借著學校放暑假,鉋子、斧子都在家的機會,梁子西廂房的改造工程開始了。房的前部已拆去,鉋子很地道地在砌窗臺,梁子和泥,打下手,王滿堂在做窗戶,爺兒幾個忙得熱汗淋淋。
  大妞站在鉋子身邊,一塊塊遞磚。斧子今年考上了建築工程學院,開學就是大學生了。鉋子分數差得太遠,朱惠芬的意思是讓他再複讀一年,明年再考,但是鉋子說他不想上大學,他要當工人,他喜歡砌牆。
  大妞心裡有點犯嚼咕,怕朱惠芬說當初把鉋子留在這兒是個錯誤。她覺著她的教育方針沒有失誤,可就不明白為什麼培養出來一個砌牆的而沒培養出來一個大學生。反過來又想,砌牆的也沒什麼不好,她爸爸,她男人,她兒子都是砌牆的,不也都活得光明磊落……
  李曉莉把大妞遞過去的一塊磚又退回來,說這塊磚水沒浸透,又讓鉋子把窗臺砌寬點,她好擱花盆。
  鉋子說,砌太寬就不合格局了,窗多高,沿多寬是有比例的。
  李曉莉說,故宮養心殿的窗臺有七八寸寬,就按著養心殿的窗臺砌。
  鉋子說,那不是故宮嗎?故宮的房多高啊,大玻璃快兩米了。這西廂房東曬,又沒廊子,大玻璃,到時候該成花房了。
  李曉莉說反正富要大,窗臺要寬,要舒服、敞亮。鉋子感到很為難。
  門墩不給李曉莉幫忙,門墩壓根看不上「那娘們兒」。從西廂房趕出來的門墩把自己的鋪蓋啪的往後院東屋炕上一扔,騰起一陣煙塵。
  屋內,窗斜門破,牆皮脫落,破舊不堪。門墩自言自語地說,這兒他媽拍《聊齋》倒挺合適,趕上破廟啦。說著找塊地方坐下抽煙。
  門吱扭一響,嚇了門墩一跳,扭臉一看,不是鬼狐,是斧子。斧子也不願參加修房的義務勞動,跟著三叔到後院來躲清閒。斧子把爺爺給三叔的傳家寶搬過來了。門墩接過水鴨子就手扔在牆角問,你是哪個?斧子說他是斧子。門墩說就是考上大學的那個?斧子說沒錯。
  門墩說,到今天我也閑不清你們倆誰是誰。
  斧子說,我媽跟我奶奶一眼就能把我們分出來。我媽更神,她說不用看人,聽喘氣都能聽出我和我哥的不同來。
  門墩說斧子他媽朱惠芬喘氣兒都帶有知識味兒。一進王家門就嫌王家沒知識,拿藥水洗全家,往他的鼻子裡喂糨子,這都是斧子他媽幹的事。斧子說他媽再怎麼著也比將來的二嬸好,他二嬸支使他爺跟鉋子,就跟支使小工似的。
  門墩說,她就支使不動我!本大爺不買她的賬!
  斧子說,二叔,將來您這屋要收拾我給您幫忙。
  門墩說,你甭給我拍馬屁,你三叔沒權也沒錢。
  斧子說,可您有人緣啊。
  門墩說,要是這樣,斧子,你給三爺沏一壺高的。
  斧子說,就您這洞府,盤絲洞似的,還要喝高的。
  門墩說,不出一個月,我讓你不認得我這屋。
  前院,泥瓦工們在房底下忙的時候,套兒也正在房頂上忙,他向著東南西北用手比劃方框,神裡神道地隔著方框看太陽,看大樹,看雲彩。
  鉋子看見房頂上的套兒,問他是不是在學燕子李三,練飛簷走壁,躥房越脊。套兒說李三算什麼,一個賊罷了。他在上頭取景呢,他考了電影學院。周大夫從屋裡出來呵斥套兒,說房頂的瓦讓套兒踩碎了不少,他的房一下雨就漏。劉嬸說套兒報考的是攝影系,攝影系就得上樹上房,還得鑽頂棚哪!
  周大夫說,那是貓。

  後院東屋很快讓手藝精湛的門墩修理一新,敦敦實實的兩間小房,窗戶是新的,刷了漆,裡面刷得四自落地,鋪了花磚地,還糊了頂棚。王滿堂很滿意地在屋裡欣賞兒子的手藝,覺著門墩不幹是不幹,幹起來其實還是很有些內秀的。王滿堂不能接受的是牆上貼的那些搖滾的瘋魔似的男女,一個個張牙舞爪,披頭散髮,很是不正經。王滿堂想,他要是在街上遇到這幫人,只會想到是精神病院的後牆塌了……看見在交班會上鄭重傳給門墩的水鴨子冷落地歪在牆角,王滿堂心疼地將它扶正,拂去灰塵。自從小兒子進入古建隊,他感到對門墩的心思越發地理解不透,對門墩的行為越發地難以駕馭了。退休後,王滿堂不常到單位去,古建隊副隊長大攤兒傳過信來,說門墩不好好上班,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視牆上的考勤表如同虛設,從不往上添一個字……
  真是搞不清這孩子是怎麼想的。
  二兒媳婦李曉莉娶進門來便起火單過,不跟老王家在一個鍋裡舀飯,倒也省了心。看著老伴大妞拖著病病歪歪的身子在水管前吭哧吭哧地用搓板洗衣裳,王滿堂心裡真是有些不落忍。大半輩子的夫妻,大妞也是奔六十的人了,一腦袋頭發黑的沒幾根了。
  周大夫扛著魚竿,提著一兜魚進院,周大夫釣魚去了。退休後的周大夫比王滿堂活得舒服自在,門口那個信箱,自從江南小妹妹改主意以後周大夫再沒去關注過,六塊板掉了兩塊,已經不是個箱子了。
  扛著魚竿的周大夫站在劉嬸家的窗戶下很正式地問,劉主任,出國申請表上有街道填寫意見一欄,我的政治表現怎麼樣你們還沒研究出來嗎?
  劉嬸出了房門告訴周大夫,事情沒有他想的那麼簡單。出國探親,尤其是上美國這樣的資本主義國家,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須要集體研究。
  在這個問題上,大妞有大妞的看法,一個走親戚,是去看親妹妹,又不是去投敵叛國,准了不就得了?《四郎探母》裡,兩國交戰還允許探親呢。
  劉嬸說世界上的人要是都像大妞這麼沒原則那就成一鍋粥了。大妞說那就是到了共產主義了。
  周大夫收拾魚,見大妞很吃力地洗衣服就說前些日子看見王家買了個雙缸洗衣機,幹嗎不用啊?大妞說那是二媳婦的東西……就兩件衣裳,不值得動機器,再給人家鼓搗壞了。
  周大夫說,你就不怕把你自個兒鼓搗壞了?
  桂花領著她的兒子拴驢來了。拴驢年齡跟門墩近似,已經長成個大小夥子了。大妞趕緊把娘兒倆往屋裡讓,張羅著沏茶倒水。
  劉嬸在周大夫的魚盆裡撥拉半天,挑出兩條小魚,她要做個鯽魚湯。
  周大夫說,一大早晨就釣來這麼幾條,架得住你這麼拿?
  劉嬸說,就拿你兩條小的。
  周大夫說,我炸魚,小的好吃。
  劉嬸說,那我換兩條大的。說著抄起兩條大的回屋。
  周大夫說,你怎麼跟土匪似的?咱們兩家過不著這個。
  劉嬸說,反正這魚也不是你花錢買的,明兒再去釣兩條。
  周大夫說,釣的比買的還貴。
  李曉莉起來了。一看見李曉莉,周大夫就知道沒好兒,端起盆趕緊往後院走。周大夫哪兒有李曉莉手腳麻利,只見李曉莉不知從哪兒摸出塑料袋,快走幾步,從收拾好的盆裡揀出兩條,說她也是釣魚愛好者,讓周大夫再釣魚叫上她。
  周大夫看兩條魚裝進李曉莉的塑料袋說,你在我這盆裡釣就行了,還是沒肚役腮的,下鍋就能吃。
  李曉莉說,周叔您真能開玩笑,現在在商場賣的魚根本不能吃,養魚的拿雞屎當魚飼料,魚都是吃屎長大的,味兒能好得了?
  周大夫說,你怎麼知道我這魚就不是吃屎長大的?
  李曉莉說,您這魚是從湖裡釣來的……是真正綠色食品,吃著放心。李曉莉聽見王家正屋有動靜,好像是家裡來了人。周大夫說臨州的桂花帶著兒子來了。李曉莉說鄉下人進城,十個有九個是來要錢的。周大夫說皇上還有幾門窮親戚呢,他現在盼親戚,也沒親戚上門,想親戚,還不讓見。
  李曉莉說她得躲躲,告訴周大夫,待會兒她婆婆要問她,就說沒見著。
  周大夫說,沒見著你,我的兩條魚哪兒去了?
  李曉莉刺溜一下鑽得沒了影。
  如李曉莉預料,桂花果然是替麥子來要錢的。村裡要拉電,費用各家出,王家莊窮,除了出河泥,什麼也不出,家家都沒有多餘的錢……問拉電需要多少,桂花說得八百。大妞說沒問題,八百塊算什麼,家裡幾個人掙錢呢,不比從前了。大妞讓桂花先住幾天,讓拴驢在北京好好玩玩。
  大妞敲二兒媳婦的門,想讓李曉莉幫著出去買點菜,哪裡有李曉莉的蹤影。周大夫讓大妞把盆裡的魚拿去,權當應急。大妞不好意思,周大夫說他明天還要去釣,釣魚的目的不在吃魚,在於過程……
  大妞拿這些雜魚給臨州來的客人烀了一鍋侉燉魚,算是一道正經萊。

  八百塊錢,把王滿堂和大妞難住了。梁子才結過婚,把家裡幾年的積蓄用完不說,還背了虧空。沒錢的話不能當著桂花說,桂花是替麥子張的口,從人情,從道理都不能回絕。困難時期,麥子在農村緊衣縮食,給他們省出一口袋紅薯乾,那是多大的情分哪!人得將心比心。
  王滿堂和大妞一商量,決定兩個人分頭上周大夫和劉嬸家去借。
  王滿堂來到周家,把事情說了,周大夫還真沒多少積蓄,這些年政治上虧了可他的嘴上沒虧,有點錢都吃了,一分不攢,過著有今兒沒明兒的日子。王滿堂說他現在為難極了,怎麼也跟老家的人說不出沒錢的話。鴨兒她媽大包大攬地應了,再說沒有的話,明擺著是推。依周大夫的主意是讓桂花多住些日子,上邊最近提出落實錯劃右派的改正問題,真落實了政策,就會給他補發一大筆錢。
  王滿堂說給右派平反是猴年馬月的事,從這上邊取得經濟補償更是不能指望。周大夫說這事快,是鄧小平親手抓的,文件已經到了,今天是禮拜天,他們單位的人說了,明天上午就能給他准信兒。王滿堂說就是平了反也不能立馬就拿到錢。周大夫說他可以借,理直氣壯,名正言順地借,明天就借,單位沒有理由不借給他。
  周大夫送王滿堂出屋,正好碰上門墩和拴驢從東屋出來,門墩看見王滿堂想躲,已經來不及了。門墩的裝扮可謂新潮,大蛤螟鏡上貼著商標,花格襯衫,特寬的白色大喇叭褲,手裡提著一台雙卡錄音機,錄音機正用最大音量唱著《我們的生活比蜜甜》。拴驢的行頭不亞於門墩,中式小褂,下頭是與門墩同樣的喇叭褲,光腳穿一雙鄉下的方口大(革及)鞋,頭髮抹得直往下流油。
  周大夫一見,捂著嘴直不起腰來。
  王滿堂讓門墩把那嘰裡哇啦的勞什子關了。王滿堂說,看看你這德行,走到大街上人家會說我們老王家的祖墳跑了風水。這是人穿的褲子嗎?這是給魚穿的褲子……
  鉋子手裡拿著同樣的一條喇叭褲說,三叔給我們一人買了一條,還是化纖的呢。他說不用燙,老是平整的,褲線能削蘿蔔。
  拴驢很愛惜地摸著他的褲子,作為農村青年,他還是頭一回穿這高級的褲子。
  王滿堂問拴驢腦袋上抹了多少花生油。拴驢說,不是花生油,是天鵝牌髮蠟,三叔說俺的頭髮老支棱著,一看就是農村來的大傻,說俺這模樣不配給他當跟包,必須把包裝改了他才帶著俺出去。
  王滿堂問出哪兒去。拴驢說上香山。
  周大夫說,香山鬼見愁的鬼見了您幾位得嚇得拉稀。
  門墩說他們這是新潮。王滿堂要打門墩個新潮,說門墩不好好上班,作這流氓打扮,讓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妞插了進來說王滿堂不要總看不慣年輕人。他年輕的時候比門墩還新潮呢,打腿帶得用禮服呢的,穿布鞋得穿黃牛皮底的,夏布小褂兩天一漿,白布襪子一天一換,一個梆子腦袋,恨不得一月刮十回,講究大了!今天孩子穿喇叭褲上個香山就不樂意了,王滿堂當初在茶館泡大鼓妞她說什麼來著!
  鉋子對他爺爺還泡過妞很感興趣,一個勁追問那妞現在在哪兒。
  門墩說,這麼說我是一蟹不如一蟹,後邊的那個蟹。
  大妞說,你也別登著鼻子上臉。

  大妞到劉家來借錢,進門的時候看見套兒在擺弄一台新買來的照相機,白新生和劉嬸正幫助套兒收拾行李。白新生告訴大妞套兒考上了電影學院。
  一說電影大妞就想到了演電影的明星王心剛,她問套兒是不是跟王心剛在一個單位。套兒說王心剛是八一廠演電影的,他將來是拍電影的,照相的,不是一回事。
  大妞說,我說呢,憑你這模樣,你要上了電影,全電影院的人都得退票。
  套兒說他不至於那麼慘。大妞說套兒前錛兒後勺,細蔑兒拉的眼睛,蒜頭堆的鼻子,再加上這一臉臊疙瘩,跟東嶽廟的判官差不多。
  套兒說,王大媽,您越嫌我,就是越疼我。
  劉家為套兒考上攝影系,給套兒買了一台照相機,一千多塊錢,把家底都搭進去了,是福來親自給挑的德國機子。大妞本來是來借錢,一看這樣,只好搭訕著扯其他,再也不好說借錢的話了……
  大妞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來找梁子,她對上這兒來不抱任何希望。
  李曉莉在鏡前瞻前顧後,從鏡子裡她看見婆婆進來了,一張臉頓時變長了。大妞叫了聲曉莉……李曉莉用鼻子嗯了一聲,沒有一點熱情。大妞在李曉莉冷漠眼光的威懾下不知說什麼好,也不知怎麼說好了。
  李曉莉說,您也別不好張嘴,我知道鄉下那娘兒倆是幹嗎來的,他們是來要錢的。大凡沾了農村的親戚,你這兒就是驛站,就是銀行,屁大點事也跑來找你,好像你是萬能的主。我媽說得對,找婆家千萬不能找鄉下出來的,首先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就應酬不起。
  大妞低聲下氣地告訴李曉莉,她已經答應人家了。
  李曉莉說,這怪您面皮軟,拉不下臉。他們張嘴就八百塊,獅子大張口,您看我屋裡的全部家當值八百不?我和梁子一個月通共才掙七十二,我們就是不吃不喝,一年也湊不上八百。我不像您,明明沒有還要充闊佬。
  大妞說,我是想你手裡有多少就幫多少。大傢伙兒湊湊……
  李曉莉說,他還得起嗎?
  大妞說,你要這麼說,媽也打不了保票。但是,只要他們給咱們還,無論多少,第一撥總是你的,媽能給你打這個保票。
  李曉莉說,您這是拿錢打水漂,別說沒有,就是有也不是這種借法……
  李曉莉回頭看,大妞不知什麼時候出去了。
  借了一圈沒借來,大妞坐在炕沿上,自個兒跟自個兒發愣。怎麼辦呢,八百塊上哪兒弄去啊……
  王滿堂沒有大妞那麼心思重,他閒不住,找了個小笤帚,刷磚雕影壁上的幹泥。周大夫說過到醫院借錢去,那就踏踏實實等他的信兒,辦得順利他今天就能把錢給王滿堂借回來。周大夫說了,要補發得給他補九千,王滿堂真不知道周大夫這九千該怎麼花。跟九千比,預支八百當然是小意思,但是王滿堂擔心的是人家不給周大夫平反,要那樣一切就全泡了湯。周大夫說不可能,中國有名的大右派都恢復名譽了,他一個選舉出來的,帶有捨己救人性質的掛名右派,不值當國家為他單獨成立一個殘留右派管理委員會。
  老石和大攤兒來看王滿堂了。大攤兒見王滿堂在清理糊過泥的影壁,就幫著師傅幹。小掃帚掠過影壁上那只活潑的兔兒,大攤的手停了,他撫摸著小兔想起了老剩兒,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王滿堂說,我每天出來進去,一看見這只兔就想起他。多少年了,他天天在這看著我,跟我說,師傅,您得好好兒的。我就說,你就在這兒歇著,哪兒也別去,師傅跟你就伴兒。
  大家就都看那只兔兒。
  老石和大攤兒是為門墩來的。老石拿出一張病假條給王滿堂,假條上面寫著:王國強二度心衰。
  王滿堂氣得哆嗦,用不著他說什麼,明眼人一看假條就是假的。
  大攤兒說,門墩是個聰明的孩子,近幾個月沒上過幾天班,昨天又讓鉋子送來張假條,說已經病得起不來炕了……
  據王滿堂所知,門墩天天上班,早出晚歸的,見天回來累得賊死,讓他媽給開小灶,別人吃一條小鯽瓜,他得吃五條。老石他們也想著門墩不會在炕上躺著,隊裡有人反映門墩在外面幹私活,具體說是給一個叫老萬的商人蓋四合院,手底下糾集了幾個青工,其中也有鉋子,成立了一個小包工隊了。他們今天特意來「探望病人」,果然,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王滿堂說,門墩膽子不小!這擱「隆記」,是要除名的。
  老石說還是以教育為主,也不光是門墩,眼下青工很多都不安心本職工作,尤其是建築行,嫌這行普,嫌掙得少……王滿堂感歎地說,當初剛解放,咱們古建隊修午門四個角亭子,修東直門,修角樓,活多苦,也都是年輕人幹的。他那個時候就沒人嫌累,沒人嫌掙錢少,現在真是人心不古了。
  當務之急是要加強青工思想教育,讓他們熱愛本職工作。老石希望在這一點上王滿堂能配合隊裡,把工作做好。王滿堂說沒問題,隊裡拿門墩開刀,他決不擋著攔著。
  王滿堂從大攤兒那兒還得知,後院修東屋用的沙石木料,油漆玻璃,大部分都是門墩從隊裡拿的。王滿堂當時臉就漲得通紅,就好像他自己偷了隊裡的東西讓人當場抓住一樣,臊得抬不起頭來。他一輩子堂堂正正,老教育別人「平不過水,直不過線」,自己的兒子倒七扭八歪,丟人丟大發了!
  王滿堂說門墩偷了隊裡多少東西,他照價賠償,這個月從他的工資裡扣,這月不夠下月接著扣。王滿堂說他幹了一輩子泥瓦匠,沒捎帶過一把沙子,沒拿過一塊磚,沒想到……他一直以為他跟梁子一樣,修房是從鋪子裡買來的料,誰想……都是偷的……
  桂花閑著沒事,替大妞把所有的被子都拆洗了。大妞在院子裡幫著桂花將許多被單晾開。桂花說她想儘快就回去。大妞聽了心裡一急,說拴驢還沒有去過頤和園……
  王滿堂送老石他們回來,在院裡喊,鴨她媽,你準備錢吧!
  大妞奇怪地看著王滿堂,王滿堂氣急敗壞地說,你那個寶貝兒子翻蓋後院東屋的料都是偷的!隊裡今天找上門來了,現在各隊都施行了經濟承包責任制,這錢是無論如何得給人家補上。
  大妞問得多少?王滿堂說少說也得幾千。大妞一聽便了,氣立刻就喘不上來了。桂花見大妞這樣,慌了,問要不要上醫院?王滿堂說不礙事,這是老毛病了,一會兒就過來了。大妞靠著王滿堂坐下來,王滿堂用手摩挲大妞的胸口,桂花端來熱水,王滿堂接過水,用嘴吹了,細心地一點點喂進大妞的嘴裡。
  一陣風吹來,吹動大妞鬢間零亂的白髮,幾片黃葉飄下。
  臺階上,一副老夫老妻相濡以沫的晚景。
  這情景感動了南屋的劉嬸。劉嬸抬頭望去,北京秋日晴朗的天空,棗樹葉子已經發黃脫落。劉嬸突然感到了自己的孤單……劉嬸端著一碗熱牛奶給大妞送過來,大妞靠在床上說她已經好多了,當時不知怎麼的眼睛一陣發黑……劉嬸讓大妞喝點奶,說大妞是營養不夠,有好吃的都讓給孩子們吃了,虧了自己。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馬牛。事到今天,她也看出來了,千好萬好,不如自己的老伴兒好,這個知心,那個知心,不如自己的老伴兒知心。
  話不知怎的由門墩說到了老蕭。大妞說後來還給老蕭寄了幾回東西都給退回來了,說是查無此人。自從他走,大概就是第一回寄的棉褲沒給退回來,說是上昆侖山了,昆侖山在哪兒呢?是死是活,沒人說得清。什麼封建迷信,什麼衛道士,擱今天看算什麼呀?和燈盞胡同隔了一條街的雍和宮,現在那裡頭燒香磕頭的人擠人,能說那些人都是封建迷信的衛道士?
  劉嬸說時代不一樣了,人的思想也在變,用現在的眼光看過去就是個笑話。當初把老蕭擠對成那樣,不光滿堂心裡過不去,就是她心裡也覺著自己不對……
  傳來周大夫的哭聲,嗚嗚的,哭得無遮無擋,肆無忌憚。劉嬸快步來到後院,只見周大夫靠在椅子上,放縱著大聲痛哭,王滿堂在他的身邊也不勸阻,由著周大夫去哭。劉嬸一打聽,事情是這樣的,周大夫今天到單位去開右派的平反會,單位的人說,平反的右派名單中不包括周大夫,因為在他的檔案裡,根本沒見著右派的材料。也就是說,周大夫壓根不是個右派。二十多年的水深火熱,二十多年的風風雨雨,原來全是空的,是人生的一場玩笑。
  玩不起的玩笑。
  王滿堂說時間都過去了,抓是抓不回來了。劉嬸說,那就只剩下哭了……

  大妞聽了周大夫的事,也傷感了半天。她知道跟周大夫借錢的事兒是徹底黃了,周大夫連右派都沒當上,這補發工資的事兒就不能按右派而論,得人另冊單說著了。
  香山一族舉著一枝枝紅葉鬧哄哄回來了,正擺飯桌的桂花問驢子手裡的匣子怎麼不唱了?門墩說沒電池了。問吃什麼。桂花說醋溜白菜、紅燒肉。門墩說他要喝豆粥,桂花說現在熬粥來不及了。
  王滿堂從里間出來吼道,什麼飯也沒你的份兒,我今天得跟你算總帳!
  熱熱鬧鬧的外間屋立即安靜下來。
  門墩趴在鉋子耳邊說了些什麼。
  王滿堂怒氣衝衝,連推帶搡,將門墩推出門去。門墩臨出門對桂花說,你現在熬豆粥我還來得及喝。
  鉋子受了門墩囑咐,跑到里間對大妞說,奶奶,我三叔讓您十分鐘以後去看看他。
  大妞說,我不去!這回就讓他挨死打,他活該。你也甭想躲過去,這裡頭你也脫不了干係,他的一切你都知道,連那假條都是你給送的。
  鉋子說他本人挨不挨打在其次,奶奶不看三叔也得看看爺爺,爺爺有高血壓,爺爺今天是真生氣了,就是把三叔打殘了,都不是什麼大事,萬一爺爺要是坐那兒起不來,那可比三叔殘了還讓人抓瞎。大妞讓鉋子一扇,說她還真得瞅瞅去。
  大妞來到後院東屋,推門一看,門墩臉上一塊烏青,正坐在王滿堂對面往鼻子裡塞衛生紙。大妞說,這麼快就打完了?
  門墩說,不用講理,沒有鋪墊,直奔主題,上來就揍,能不快嗎?
  大妞看著門墩的鼻子說,流血啦!死老頭子,你怎麼打他的臉?
  王滿堂說,你問問他有臉沒臉?
  大妞說,你讓孩子這樣怎麼出門?
  王滿堂說,就這樣出門,明天給我老老實實上班去。
  門墩說,您打我,我可沒說什麼,打是您的專利,這上班是我的專利,咱們各有各的範圍,誰也別干涉誰。
  王滿堂問什麼是專利。
  門墩說,連專利都不懂,您就沒資格跟我對話。
  王滿堂說,還對話,甭拿新名詞嚇唬我。名詞再怎麼變,我是你爸爸,這一萬年也變不了,任何新名詞也代替不了。
  門墩說,封建家長作風,俗,真俗!社會都進步到無性繁殖時代了,還「我是你爸爸」呢!
  大妞說,他可不就是你爸爸嗎?到了九十年代也是你爸爸。
  門墩說,我沒有否認血緣關係,但是不能拿血緣關係來壓人。我們應該講道理,打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大妞說,孩子說的在理,有話好好兒說。
  王滿堂說,你甭上他這圈套,他這是繞你呢。
  門墩說,我幹嗎要繞?我已經說得再清楚不過了,上班是我的專利,我想上就上,不想上就不上。就跟您似的,想打我就打得我眼冒金星,鼻子躥血,不想打了就坐這抽煙,我說您什麼了?
  王滿堂說,你甭貧,明天給我上班去!再給隊裡交兩份檢查,先說說動機,再找思想根源、社會根源、歷史根源……兩件事,偷材料和交假病假條,分開了說。
  門墩說,您都快成劉嬸了,動不動就是檢查!我長這麼大,還沒寫過檢查呢!這根源,那根源,錢是最大的根源。
  王滿堂吃驚地看著門墩。
  門墩說,沒錢是萬萬不行的。
  大妞說,可不,沒錢是萬萬不行的。
  門墩說,我在隊裡,一個月的工資是三十二塊五,每天平均一塊錢。我給老萬蓋房,全工程給他包下來,淨掙一萬六,也就是一個月的活,您算算哪個劃得來?
  大妞說,當然是給老萬幹。
  王滿堂說,你糊塗,他是國家的正式工人,出去包零活算怎麼檔子事?
  門墩說,我情願不當國家的正式工人。
  王滿堂說,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門墩說,我就是要過得好一點,這沒有錯吧?這也是政府對每一個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承諾。
  王滿堂說,光談政府對你的承諾,你怎麼不提你對政府的承諾?我們那時候最講究的就是做人的信用,為了錢就跳槽,走到哪兒人家都看不起。
  門墩說,您那些念念不忘「隆記」的美德只能是歷史的自豪了,這些自豪也只屬￿您這一代人,跟我們沒有關係。
  王滿堂說,放屁!
  門墩說,說不過就罵人,這也是您的悲劇。好在我不在乎,有人說目前社會已經進步到喜歡聽罵的全新歷史時期,我認為這話沒錯。
  王滿堂生氣地拿起煙袋站起身就走。
  門墩說,您不再坐會兒?
  大妞說,你把你爸爸氣壞了,他真有個三長兩短,你讓媽靠誰去?
  門墩說,靠我。
  大妞說,靠你我得喝西北風。快讓媽看看,鼻子還流血不?噴,噴,你說這老頭子他怎麼就下得去手?
  門墩說,從小我爸就不待見我,說我是堵青皮牆,明兒我得查查我是不是他親兒子。
  大妞說,胡說,你不是他親兒子,我是怎麼檔子事!
  門墩撒嬌地說,媽,您是我的親媽,甭管我爸是誰,您永遠是我媽。
  門墩從櫃裡拿出一遝錢給大妞,說這是老萬緒的定金三千塊,他知道他媽這幾天為錢急得上火。大妞不敢要這錢。門墩對他媽發誓,這錢是他憑力氣掙來的,一分一厘都乾淨清楚。
  大妞說要?門墩說要。
  大妞說,那媽就要。媽還是頭回見這麼多錢。
  門墩說,媽,往後您就敞開了花吧,您兒子給您去掙。
  鉋子探進腦袋告訴三叔,他的豆粥熟了。
  門墩打聽出父親讓他氣得到西口小鋪喝酒去了,這才放心大膽青著半邊臉,腆著肚子大爺一樣地跟著鉋子到前院來喝粥。桂花將一大碗粘稠熱乎的紅豆粥端到門墩跟前,門墩間有沒有朝鮮辣萊絲兒?小醬黃瓜也行。桂花沒找著辣菜絲,只找到一根老醃蘿蔔。門墩說也湊合了,就抱著一碗粥呼嚕呼嚕地喝,燙得直齜牙咧嘴。
  梁子不知為什麼事回來晚了,李曉莉是不會為他二進廚房的,所以也到媽這兒來蹭飯。梁子讓鉋子給他來一大碗粥,指明要稠的,要那個藍邊海碗。誰都知道,那一海碗下去就是半鍋粥。
  門墩有些看不過眼。門墩說,你這是第幾回蹭了?你那屋省一頓也省不出個金元寶來,就你那個小市民出身的李曉莉,掙一個恨不得攢倆,大耙子就知道往裡劃拉,見事就躲,見便宜就沾,在院裡活得連個人緣都沒有,出來進去整個一個希特勒。
  梁子不願意搭理門墩。他知道只要跟門墩一過招,輸的准是他。梁子問爸上哪兒了,大妞說上酒鋪喝酒去了,梁子說怪道家裡這麼安靜。
  門墩說,你看看我這張臉,為安靜付出了多麼慘痛的代價。
  梁子說,活該!
  大妞問梁子這晚才回來,是不是又進貨去了。梁子說是聽文學講座去了。
  門墩說,當詩人的心還沒死哪?人家說哀莫大於心死,我看應該是哀莫大於心不死。也別說,您整天倒騰的那些鐵鍋啦,黃土啦,草繩子啦,裡頭也說不準能翻出一兩句詩來。
  梁子讓大妞獵他今天聽的是誰的報告。大妞猜不著。梁子說,是馬偉。他還記得我哪,我把當年他給我寫的信給他看,他哭了。
  門墩說,甭說,你也哭了。
  梁子說,你怎麼知道?
  門墩說,但凡能進這個圈子的害的都是一路病,症狀差不多。
  梁子問看電視的拴驢怎麼不吃。拴驢說他就愛看電視。鉋子說剛才一大碗紅燒肉,誰都沒夾兩塊,全讓拴驢一人吃了,他哪兒還喝得下去什麼粥。
  拴驢說,俺有三大愛好,第一是愛吃肉,第二還是愛吃肉,第……門墩說還是愛吃肉。拴驢說不對,第三他愛錢。
  梁子跟桂花談起了修繕故宮角樓時,霜降姐夫送來的臨州金磚。梁子說臨州既然有黃河細土,幹嗎不充分利用它們來燒磚?桂花說制金磚的手藝只有麥子姑家的人會,也成立過磚廠,讓上邊割尾巴給割了。那時候全是手工製作,古建隊用得量少,還能做出來,要是大批生產就得等拉上電了。麥子姑也有想法,跟大夥商量著辦廠,現在國家給了政策,說是可以私人辦企業了。梁子認為這是一條致富的路子,從銷路來說,他們土特產門市部能經營白灰、黃土就能經營磚頭。

  王滿堂為門墩的事來到了古建隊的辦公室。辦公室的牆上,很明顯的位置掛著美國某市建造的中國牌樓照片,這就是柱子他們的施工隊最近在美國建築的項目之一。金碧輝煌,龍鳳合璽的中國牌樓,在陽光下光彩照人,熠熠生輝,把周圍的樓房比得沒了顏色。
  古建隊現在改為古建公司了,下邊成立了幾個分公司,各公司經濟單獨核算,一切都與王滿堂在的時候不一樣了。大攤兒現在是總公司的經理,管的攤子真成了大攤兒,忙多了。師徒倆見面,自然說了不少過去的老事,後來大攤兒拿出了老蕭當年的筆記本,說這個東西還是在王滿堂那兒擱著合適,檔案部門說這個本子歸不了檔。
  王滿堂百感交集地接過本子。本子還是原來那個小本,老蕭卻已經不知所終,一晃十幾年過去了,物是人非,王滿堂一個勁兒地責備自己……怪我,還是怪我……
  大攤兒讓師傅以後沒事就常來公司,要找他就照著名片上的號碼打電話,上邊是公司的電話,老有人值班,下邊是家裡的電話,媳婦老在家。
  王滿堂說,我要抓門墩那個小兔崽子也是這個電話?
  大攤兒說他要跟師傅說的也正是門墩的事情,門墩已經快三個月沒上班了,下邊反映很大。有幾個青工跟著他學,上班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把公家的事不當事幹。老石已經退了,昨天新上任的書記跟他談過了,要整頓紀律,打擊不正之風,特別提出了門墩的事,看起來不處理不行了。
  王滿堂說要處理門墩,怎麼處分都行,千萬別把他開除了。他鬧是鬧,可他的手藝在年輕人中間可是拔尖兒的。
  大攤兒不說話,只是抽煙。
  王滿堂說,大攤兒,你我師徒多年,你也知道,師傅從來不張嘴求人,這回你就看在師傅的份上,看在你師母疼你的份上,讓門墩留下來。
  大攤兒說,師傅,您這是何苦?這麼大的事,連門墩本人都不出面,您替他求情,師傅,黨委會都研究過了……
  王滿堂說,師傅也知道這麼低三下四的丟人,誰讓師傅養了這麼一個不爭氣的兒子呢?好在師傅不是跟外人,是跟自己的徒弟。大攤兒,不說別的了,你就看看牆上的這個彩牌樓,念柱子領著一幫人在國外為咱們公司爭光露臉的辛苦上,給他的兄弟一次機會。
  大攤兒很為難地說,師傅,要不您讓門墩來隊上一趟,我最後再跟他談談。
  王滿堂說,行,我一準讓他給你認錯,在全體大會上做檢討。
  電話響,大攤兒接電話,撂下電話大攤兒讓王滿堂再坐會兒,說馬上給他看一件東西。一會兒有秘書將一張紙交給大攤兒,大攤兒看也不看,照直遞給王滿堂。
  王滿堂低頭一看,嚇了一跳。
  是王國強的辭職申請。
--------------------
學達書庫(xuoda.com)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