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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晃幾年過去了。
  九號住進了一戶蘇聯人,男的叫馬斯洛夫,是搞電力的,專門建變電站的專家;女的叫柳芭,院裡的人都叫她馬太太。老馬家還有一個叫別佳的小男孩,年齡跟墜兒不相上下,是個淘得出圈,貧得出奇的孩子。老馬家一家就住在後院當年麥子住過的東屋。三口都是很熱情開朗的人,尤其是老馬家的孩子別佳,在九號院裡竟然混得很有人緣,很有群眾基礎。他幹的那些事,比中國孩子還中國,大家誰也想不起來,這還是一個外國孩子。
  放暑假了,金髮碧眼的別佳操著一口可以亂真的流利京片子,跟梁子在玩彈球。
  別佳說,看我的,給你來個大摟拇。「大摟拇」是玩彈球的行話,除了孩子以外,大人根本聽不懂。眼見著,別佳的大拇哥一別,小玻璃球從他手上蹦出來,旋轉著向梁子的球撞去。
  梁子沖著球喊,停,停!
  球兒在相距不遠處停下。
  別佳說,喊什麼喊,別嚇著我的球兒。
  梁子輕而易舉將別佳的球擊中。別佳輸了球,從兜裡掏出另一個球給梁子。梁子不要新的,就要地上的那個。別佳不給,別佳說那是他的老母兒,不能給。梁子說別佳賴皮,別佳說再比一盤。
  梁子說,比就比。撞鐘——
  兩人將球撞到牆上,玻璃球反彈回來的落地處。算是開局點。
  不遠處,劉嬸和大妞在新安的壓水機前壓水、洗衣裳。別佳母親在宰雞,劉家的爐子上永遠沸騰著藥鍋。
  新安的壓水機給小院帶來了方便。不單是九號,就連八號、七號、對門的二十一號,都沾了光。附近的人吃水再也不用水車送,不用自己上水站去挑了。這眼井是去年經老蕭選址設計,街道和有關部門用一個多月的時間打出來的。水質甘甜清冽,比自來水高出幾個檔次。據說這口井正好在玉泉山的水脈上,所以這水和玉泉山的水是一個味兒。院裡的人就很感念老蕭,能探出水脈來,沒點真本事是不行的。北京有甜水井的地方不多,地底下的水又苦又澀,喝不成。就是在皇宮裡,在紫禁城,大大小小的水井也不少,蓋的井亭也講究。要講真能喝的水,只有東華門裡文淵閣東邊那口井,跟九號打出的這口井一樣,它也在這條水脈上。一口水井造福了一片住戶。梁子的語文書上正學了「吃水不忘挖井人,時刻想念毛主席」一課,所以梁子就對這課體會特別深。
  王滿堂和他的古建隊在跟故宮的角樓較勁。修繕角樓的工程非常複雜,落地重修,等於是重新蓋一座角樓。再說,故宮角樓的建築樣式,在中國樓式建築中是獨一無二的,十字交叉大脊歇山式樓頂,中座一個鎏金寶頂,三層樓簷,二十八處出角,十六處窩角。樓身大木,全部是金絲楠木,一榫一卯,一升一鬥,嚴絲合縫。簷角參差,高低錯落,加上各種特製的奇形怪狀的黃琉璃飾件,讓人感到這是中國建築的絕唱。
  修繕這樣的建築,談何容易!甭說修,就是看,把它的建築結構看明白了,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從筒子河邊走過的人都為那個長期用席擋住的紫禁城角落感到擔心,說這個角樓啊,它怎麼就修不完了呢?外邊有傳說,說古建隊的人把角樓拆了卻怎麼也裝不上了,裝了幾回,不是多出一塊木頭,就是少了一塊木頭。老百姓說古建隊傻眼了,工頭發話了,停工一年,讓工人四下裡找魯班去。這樣的話傳到古建隊耳朵裡,聽著挺窩火,他們覺著古建隊的面子讓那遮擋的席給丟完了。其實並不是多一塊少一塊木頭的事,角樓真正修不起來的原因是缺了一根楠木的梁、到現在還沒找到一根合適的木頭,原先那根梁已經糟朽得不能用了。
  洗衣裳的劉嬸問大妞,故宮角樓修了這麼些日子,還不見個眉目,究竟要怎麼個修法。大妞說聽說光拆下來的大小木頭塊兒就有幾萬個,編了號,再把糟了的照原樣做了,重新搭。
  馬太太問是不是搭積木。劉嬸說敢情比搭積木難多了。沒聽說過嗎?那角樓九梁十八柱七十二條脊,卯榫相連,不用一根釘子……
  大妞說,哪兒能沒釘子,少罷了。角樓的釘子用的是河北獲鹿的鑄鐵釘子,周圍灌上銀,永不生銹。四百多年了,拔出來還亮閃閃的。大妞又學著王滿堂的話說,古建這東西,你越鑽它越深,老祖宗留下這點玩藝兒爐火純青啊,想超越就得費老勁。
  馬太太說這樣美麗的樓,不知當初是怎麼想出來的。大妞說明朝建角樓的時候,可把他們老趙家祖宗難壞了,怎麼建哪?沒圖紙,全憑皇上一個夢。皇上夢見了這麼一座樓,醒了就讓工匠照他說的做出來。要把皇上的夢變為現實,談何容易?他們趙家的老祖為這個茶不飲,飯不思,正發愁呢,門口過來一個賣煙蟈的老頭。趙家的老祖就買了一個蟈蟈籠子解悶,沒想到仔細一看這重重疊疊的蟈蟈籠子,不多不少,恰好是九梁十八柱七十二條脊。他趕緊追出一看,老頭沒了,這就是魯班顯聖,來點化他們來了。
  馬太太操著生硬的中國話說,一個優美的神話故事。
  大妞說,怎麼是神話,這是真事!
  恰巧,門外又有賣蟈蟈的聲音,別佳、梁子們扔下球一窩蜂地跑出去看蟈蟈了。大妞囑咐梁子,看看那個賣蟈蟈的是不是個白鬍子老頭。一會兒,梁子提著個普通的圓孔蟈蟈籠子跑進來告訴大妞,賣蟈蟈的是個白鬍子老頭,說他買了一個,三分。
  大妞說,這麼個破籠子三分,你把它給我退了去,咱們不要。
  馬太太指著籠子說,這就是你們的角樓?
  大妞尷尬地咧著嘴。
  劉嬸問馬太太正在洗唰的雞打算怎麼吃。馬太太說烤著吃。問怎麼烤,說是用電烤爐烤。大妞奇怪老馬家能把白不呲咧的雞直接塞進烤爐,馬太太說當然還要抹鹽。大妞就教了馬太太一個吃法,從自家抓了一把花椒大料,倒了一碗醬油和料酒,用這些香料和佐料把雞醃了。讓馬太太回去再擱上點白糖,醃半天再烤,准進味兒。
  馬太太說,這樣已經很香了。
  大妞說,味還沒浸到肉裡呢。
  壓水機邊正在熱鬧著,山東的麥子抱著兩隻油雞進門了,身後還跟著一個枕著大辮子的姑娘。對於麥子的到來,大家都覺著難得,自從七年前她回了山東,到現在還是頭一回來看兒子。
  劉嬸、大妞都跟她寒暄,幾年不見,老姐妹都有很多話要說。麥子將姑娘推到前面,跟大妞說這是她娘家的表侄女,叫桂花,打小跟柱子定的親。雖說是柱子將來的媳婦,可到今天跟柱子連句話兒還沒說過。被推到前面的桂花很靦腆,低著頭,臉漲得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幾個老姐妹為桂花該管大妞叫什麼爭論了半天,最後達成共識,說是應該叫表姑。於是,在麥子的指引下,桂花先叫了表姑,又叫了劉嬸,輪到馬太太了,又爭論,又統一,決定叫馬嬸。
  馬太太問「嬸」是什麼東西?梁子說是他爸爸弟弟的媳婦。馬太太還是不明白。
  別佳說,您回家慢慢兒想去吧。
  麥子最關心的還是柱子,拿眼睛四處找。大妞說,你甭找了,上班了。現在忙得連我都見不著人,咱們進屋沏壺好茶,好好聊聊。
  馬太太說她那兒有俄羅斯紅茶。
  劉嬸說,你那茶我們喝不慣。上回沏了一碗,老陳醋色兒卻沒味兒,喝了讓人半宿睡不著。
  別佳說,這就叫俄羅斯。
  劉嬸說,去,去,去,你甭跟我這兒貧,我這會兒不願搭理你。
  麥子奇怪這個小洋人兒還會說中國話。大妞說小洋人成天跟梁子他們在一塊廝混,除了那張皮顏色不對,其他沒兩樣。
  劉嬸說,怎麼沒兩樣?他比誰的話都多,主意也多。什麼事都愛攙和,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別佳說,那是熱情。
  劉嬸淨顧了說話忘了火上的藥鍋,經梁子提醒劉嬸才猛地想起來。慌忙把鍋端了,將藥仔細潷了,端到兒媳屋去。劉嬸幹這個活從來都是親自操作,一絲不苟的。她信奉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古訓,也相信功到自然成的道理。她堅信,以她的這種虔誠,白新生不給她生出一個大孫子來才怪。
  福來在臥室裡正給白新生洗頭,小兩口邊洗邊鬧正在興頭上。劉嬸端著藥碗進來了,見情景,一臉不悅。福來看見劉嬸,趕忙叫了一聲媽。
  正低著頭,頂著一腦袋肥皂沫的白新生笑著說,你管我叫媽,讓你媽聽見不斷你的嘴才怪。
  福來很尷尬。
  白新生還在催促,快澆水呀——把眼睛都迷啦!
  劉嬸制止正要舉動的福來,從桶裡舀了一瓢涼水,對著白新生腦袋澆下去。白新生哇的一聲抬起頭,大喊,涼死我了,沒你這樣的!白新生抬起頭一看是婆婆,霎時把對丈夫的一臉嬌嗔都僵在臉上,難堪地叫了聲媽。
  劉嬸不動聲色地說,把藥喝了。轉身出門,低聲訓福來,沒出息。
  白新生擔憂地說,你媽又惱了。
  福來說,我沒惱就得了。
  劉嬸的一肚子不滿無處發洩,在院裡轉了兩個圈,就直奔後院而來。周大夫正在屋裡看信,門砰的推開,嚇了周大夫一跳,一看是劉嬸進來了。
  劉嬸氣呼呼地說,成了什麼樣了?他竟然給她洗頭,他都沒給我洗過頭!給她洗頭,她的胳膊折了還是手掉了?慣得沒樣了。進我們家七八年了,連個響屁也沒放過。當初留下她,你可是替她打了保票的,保證她能生養。
  周大夫說他只是說試試,沒有打保票。劉嬸偏說周大夫打了,說吃周大夫的藥吃了好幾年了,少說也有上千服了,她那肚子還一點動靜沒有。可見周大夫的技術也不怎麼樣,狗掀簾子,嘴挑著。
  周大夫說,我還沒聽說過生不出孩子怨大夫的。再說了,人家兩口子在屋裡,你進去攪和什麼?我看是多餘。
  劉嬸說,我看不慣。
  周大夫說,不看就慣了。
  劉嬸說,她……不能這麼欺負我兒子,讓一個大老爺們給她洗頭。
  周大夫說,你兒子樂意。可能有比洗頭更嚴重的事你還沒看見呢。
  劉嬸說她的忍耐程度是有限的。往後,周大夫,她也不信了,筱粉蝶的肚子,她也不指望了。為了老劉家,她誰的話也不聽了。周大夫問她到底要怎麼著。劉嬸說讓他們打離婚。
  周大夫沉吟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什麼說,你讓福來有工夫上我這兒來一趟。劉嬸說讓福來來幹什麼。周大夫說有時候換一種思考問題的方法,換一個處理問題的角度,往往事半功倍。
  福來很快就過來了,問周大夫有什麼事。周大夫在福來耳邊說了什麼,福來低頭不語了。周大夫說,這麼著,你明天上我們醫院找我,我給你開個化驗單……

  在麥子焦急地等待柱子和王滿堂回家的時候,古建隊辦公室裡的爭論正激烈地進行著。主要是老蕭為評級的事和老石們在論理,這次技術級別給他評了三級,他認為評得不公平。他跟老石說要論進建築行,他比王滿堂早多了,「隆記」營造場,利、益、滿、德、順、天,都是按輩兒排著的,他是益,王滿堂是滿,他比王高著一輩兒呢,這工資卻比他少四級!不能因為王滿堂是評判委員之一就這麼做事。
  老石說這不是王滿堂一人決定的,技術考試是憑能力定級別,說老蕭這回考試連堵牆都沒砌上……大攤兒在旁邊插話說老蕭砌的牆歪姥姥家去了。
  老蕭說,我就不是幹這個的!
  老石說,可咱們古建隊就是幹這個的,給您評三級,夠照顧的啦。
  大攤兒說,要是評風水先生,您能評一百級。
  老蕭說,去!
  這時候,王滿堂和柱子等一些人進了辦公室,大家還在商量角樓橫樑的事。有人說缺的這根梁實在不行用別的木頭代替算了,也不一定非得金絲楠木。王滿堂不同意,他認為老祖宗用的是楠木,不能到他們這兒就變了,就偷樑換柱了。再過幾百年,輪到他們的後代修角樓時,楠木大樑裡拆出一根榆木來,誰能說得清?
  在這個問題上,老蕭又同意王滿堂的觀點,跟王滿堂成了一個戰壕的戰友。老蕭說,不能換,堅決不能用別的木頭替換,一換角樓就跑氣了。楠木產於南方,質硬如鐵固然是一個原因,也不乏它能為京師帶來南邊的靈秀之氣的因素。江南是什麼地方?江南物華天寶,人傑地靈。不說遠的,光說明朝,二百多名狀元、榜眼、探花三鼎甲,江南占了一多半。所以,角樓用南方的楠木,自有用楠木的道理,什麼叫一絲不苟,說白了就是對祖宗要有敬畏精神,對後代也得有敬畏精神。
  老石說老蕭說得好,對後代有敬畏精神,這個思想很有積極意義。要想著驗活的是你的後代,不是見天跟在咱後頭的工程質量檢驗員。搞建築的,怕的就是後代指著你戳你脊樑骨,這不是敬畏是什麼?
  王滿堂說得儘快找到合適楠木。如今,要一根大樑的料,太難了。老蕭也說要不工期就拖得太長了。大家又說了些其他的事。老石說老剩兒來信了。大夥讓念念,老石掏出信來,最大的一張是立功喜報。大家都知道老剩兒立功了。王滿堂說老剩兒能吃苦,有鑽勁兒,到哪兒,幹什麼都不會差。信封裡還有信,有照片。
  照片上的老剩兒穿志願軍裝,掛著衝鋒槍,站在白雪皚皚的朝鮮土地上。
  大攤兒說,長高了。
  王滿堂說,也壯實了。
  信上說……年初我們從「三人」線附近轉移到了平安南道,現在正在修整,不日即將回國參加祖國建設。老剩兒在信裡特別提到了他的瓦刀和抹子走時保存在師弟柱子處,說他回來還要用……
  柱子說,我都給他存著呢。
  大攤兒說,老剩兒要回來,這下可好了,咱們青年突擊隊的力量又壯大了。
  朱惠芬找柱子談發展新團員的事。柱子讓朱惠芬上他家裡商量,朱惠芬說行,兩人就一同來到了燈盞胡同。
  柱子一進門就看到了娘,高興得閉不上嘴。問娘是什麼時候來的,怎不讓他去接。
  麥子說,媽知道你忙,不讓你接,媽又不是不認識。麥子仔細審視兒子,幾年不見都成大人了,過了年就二十四了。
  麥子把桂花推到柱子跟前說這就是給柱子說過的桂花。桂花叫了聲「柱子哥」,就羞怯地低下頭。柱子很大方地跟桂花握了握手,回身介紹說這是他們隊的文書,朱惠芬。麥子說見過,就是那年教柱子學文化的小老師嘛。柱子說朱惠芬現在是隊裡的團委書記。大妞說柱子也很有出息,是青年突擊隊的隊長了。
  朱惠芬說家裡有客人,她先回去了。柱子不讓她走,說娘也不是什麼客人。朱惠芬讓柱子跟他娘好好說說話,說名單的事明天在班上商量也不遲。
  朱惠芬還是走了。
  柱子去送。
  麥子看著走出去的朱惠芬,心裡產生某種預感,有點兒不是滋味。麥子讓桂花到鴨兒們的屋裡去,跟丫頭們玩去,她一邊喝茶一邊與大妞聊天,她要跟大妞說說她的擔憂。
  麥子問姓朱的姑娘是不是常來,大妞說常來。麥子說看這姑娘好像對柱子有意思。大妞說這她倒沒問過,柱子也是到年齡了。她跟滿堂省吃儉用,好不容易攢了四年,想攢輛飛鴿車,等柱子成親的時候送給柱子,也算個大件兒。麥子問一輛自行車得多少錢?大妞說怎麼也得一百二三,不過再攢倆月就差不多了。麥子嫌太貴,又說不能這麼寵柱子,他下邊還好幾個呢,到時候一人一輛飛鴿,怕大妞老兩口供不起。
  大妞說,這不是長子嘛,皇上的長子還繼承王位呢,老王家的長子就不配要輛飛鴿車?
  麥子說,我擔心的是姓朱的那個姑娘。那年我在這兒,她就跟柱子走得挺近乎。我那時只想著柱子還小,沒太往心裡去,這回我看,好像不是那麼回事了。
  大妞說這得看柱子的態度。麥子說那不行,讓他挑,他自然挑好看的,中看不中吃的。桂花是我從小看著她長大的,跟個親閨女也差不了多少。
  大妞卻感到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初來到北京,桂花對這裡的一切都感到生疏。她是個有主意的姑娘,她之所以能跟著二姑到北京來,是想見見柱子,跟柱子說一句十分要緊的話。
  桂花來到鴨兒和墜兒的屋裡,很拘謹地坐在床沿上,看著兩個城裡姑娘在忙自己的事。在桂花眼裡,兩個姑娘長得都很文靜,都細皮嫩肉的,都像是很有學問的樣子。跟她們一比,桂花就覺得自己粗,臉粗,手粗,辮子粗,模樣也粗。這麼一想,本來就很拘謹的她更不知怎麼呆著好了,連氣兒也喘不勻了。說實在的,桂花井不指望眼前這兩個姑娘以及那個柱子對她有多麼大的好感。爹媽們說了這樁婚事,她沒有理由提出不願意,可是她從心裡對那個柱子沒有什麼感覺。剛才匆匆瞄了幾眼,還握了手,也並沒有覺得有什麼特別。她知道,這主要怪她,其實她在臨州有人……那人叫霜降……
  鴨兒已成大姑娘了,在讀高中,墜兒也已小學畢業,兩個人都是三好學生,是胡同裡誰見誰誇的好姑娘。怕冷落了客人,鴨兒對桂花說,今天你就睡這兒,挨著我。
  桂花……
  鴨兒問桂花多大了,桂花說二十一。
  鴨兒說,好像你們臨州的女的都不愛說話,柱子他媽剛來時也這樣。
  桂花……
  鴨兒說,我給你打洗臉水去。
  桂花……
  墜兒說,我猜你是來跟我大哥結婚的。
  桂花……
  墜兒說,你甭不好意思,我都知道。我爸我媽月月攢五塊錢,給我大哥買車結婚用。你看,這是鴨兒鉤的車座套,車把套,將來啊都是你的。
  鴨兒端盆進來,看見墜兒把那些東西拿出來說,臭顯擺什麼,快給我擱回去。又笑著對桂花說,車還沒影兒呢。
  桂花……
  鴨兒說桂花好像很不高興。桂花說沒咋,有點兒累。

  禮拜天,大妞拿出幾塊錢給柱子,讓他帶著桂花上東安市場逛逛。特別囑咐柱子要多往姑娘們喜歡的攤前走,比如賣花布的,賣絨花的,賣鏡子的……柱子說他沒時間。大妞說人家既然來了,柱子就不能不理人家。柱子說沒不理她。大妞說要是不願意逛商店就上北海劃划船,上北海也挺好。
  柱子說,劃什麼船?我們老家那片水比北海還大,連買趟鹽都得划船,還值當上北海劃去。
  王滿堂在一邊聽得不耐煩了,王滿堂說,我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你是惦記著那只小母雞兒。我說,那小巧玲瓏的東西不是咱們這樣的家庭供擺的玩藝兒,你趁早甭往那兒想。
  柱子說,我想什麼啦我,我什麼也沒想。
  大妞說,聽說朱惠芬不但爸爸有學問,連她媽都是教會大學的畢業生。老太太多大歲數了還穿水緞旗袍,還燙飛機頭呢!無論你娘還是我,都沒法跟人家比。
  王滿堂說,總得講個門當戶對吧?你這樣進了朱家門,永遠比人家低一截子。
  柱子說,那咱們王家跟他們趙家就門當戶對嗎?您是臨州來的窮小子,我姨是「隆記」營造場掌櫃的千金……
  麥子說,怎麼說話呢?幾年沒見,別的長進沒見,嘴倒是硬了不少,脾氣也長了不少。
  柱子一賭氣出去了。王滿堂喊他回來,柱子說他要加班。大妞說他最近怎麼老加班?
  麥子說,他是躲我呢。
  王滿堂說,躲得了初一還躲得了十五?
  其實柱子不是妄說,柱子是真加班。前天朱惠芬的父親上通州,今年天旱,通州潮白河水下去了,在水底下淹了幾十年的木場子露出來了。誰也沒想到,老頭竟然在其中找到了一根楠木……大家覺得數百年的東西恐怕這木頭早已淹糟了,爛透了,不能使用。老蕭提出了個不同的意見,他認為楠木的特點是外爛裡不爛,刨去糟了的,只要尺寸合適就能用。柱子以突擊隊長的名義作出一個決定,先把木頭拉回來再說。
  於是就拉木頭去了。

  劉家的「戰爭」終於爆發了,沒有大吵大鬧,劉嬸跟白新生徹底攤牌了。悲痛的劉嬸先給兒媳婦灑了一掬眼淚,然後拉著兒媳婦的手,字字血聲聲淚地說,孩子,這麼些年了,我們也沒等出個結果。往後呢,你還是我的閨女,你仍舊把這兒當娘家,我也不把你當外人。我知道你跟福來好,可你也得設身處地的為我們福來想想……
  白新生低著頭不言語。
  劉嬸說不是她心狠,依著她的心是真想把白新生留下。但是留下了白新生,往後福來再……就難了。
  白新生說,媽,您別說了……您說什麼就是什麼……怎麼著我都沒意見……白新生說著嚶嚶地哭起來了。劉嬸一見白新生哭就煩,劉嬸說她就不愛聽白新生哭。這回,任白新生再怎麼哭,她也不會改主意了。

  因為是過禮拜天,別佳和他媽上街買了不少東西。娘兒倆抱著大包小包走進院來,遇到正坐在簷下吃藥的大妞。馬太太問大妞吃的什麼藥,大妞說是治胃病的藥。最近幾天,她的消化特別不好,泛酸反胃,八成是得了胃潰瘍。大妞問馬太太大包小包都買了些什麼。別佳搶著說大包的是烤鴨,三隻,小包的是月盛齋的醬羊肉,那些不大不小的盒子是茯苓夾餅跟江米條。大妞說買這麼些吃的啊,聽著都讓人消化不良。烤鴨在館子裡現烤現吃才是味,你們這樣拿回家來就皮了。還買三隻,不怕它長毛啊。別佳說他爸今兒發工資。大妞勸馬家不管掙多少都得悠著來,不能這麼花。馬太太說中國的東西好吃,她見了什麼想買什麼。別佳說自從上次大妞教他媽怎麼烤雞以後,他們已經吃了九隻烤雞了,到今天一打嗝還是雞味兒。大妞說這東西好是好,可別吃傷了。馬太太問什麼叫「吃傷了」,大妞說就是永遠不想再吃了。別佳說他們已經吃傷了。
  馬太太從包裡掏出一塊黃油送給大妞,大妞聞了聞,一股奶香,很誘人,就問馬太太怎麼個吃法。馬太太說是抹面包吃的。大妞就稱讚蘇聯老大哥日子過得好,說街上唱的牛奶加麵包,小車滿街跑,樓上又樓下,電燈和電話,看來不是瞎說。
  別佳說,您先別誇,您等到下半月再看。
  大妞說她得趕緊做飯了,晚上她們家的柱子跟桂花還要看電影去。別佳馬上問看什麼電影,大妞說是《山間鈴響馬幫來》。別佳說那大概就是說馬的電影了,他最愛看馬,街上拉車的馬,他哪一匹都愛。
  大妞說,你貧不貧啊。
  別佳問帶不帶他去。大妞說沒他的份兒。
  馬太太說院裡好像有人在哭。大妞說她沒聽見,其實她是不想讓老馬家參與到中國人的家庭糾紛裡來。畢竟內外有別,中國人生不生孩子,讓蘇聯人操心幹嗎?馬太太說院裡的確有人在哭,大妞說她的確沒聽見,什麼也沒聽見。
  福來捧著一張化驗單急匆匆從後院跑出來,一副的沮喪模樣,連理也沒理院中的馬太太和大妞,刺溜一下鑽進屋去了。
  劉家的屋門突然一下緊閉了,哭聲停止,裡面變得無一點聲息。
  晚飯桌擺在當院,桂花在擺飯桌,王滿堂照例就著花生仁喝著他的小酒。對面,劉家的門仍舊關著,仍舊有人在低低地哭,好像哭的已經不是白新生。王滿堂聽得心煩,讓大妞過去勸勸。大妞說,勸什麼勸,你能幫劉家生出孩子來嗎?王滿堂說大妞說話忒不中聽。大妞說鐵嘴老蕭下午就到劉家來了,跟劉家密謀了半天了。
  王滿堂問今天吃什麼飯。大妞說小米粥,絲糕抹黃油、王滿堂說絲糕抹黃油是什麼吃食?大妞說是蘇聯吃食。
  王滿堂吃兩樣面絲糕抹黃油吃得齜牙咧嘴,黃油碰上熱絲糕,順著手指頭縫往下流,給人的感覺實在不怎麼好。大妞揚起胳膊去舔流下來的油,又滴到衣服上,又用布擦,總之吃得熱火朝天,手忙腳亂。全家人對「蘇聯」飯感興趣的只有大妞,王滿堂說她是有病。大妞說她最近還真就有病。麥子問是什麼病,大妞說是脾胃不和。王滿堂哼了一聲說看這吃法像是火化食,哪裡是脾胃不和。
  門口有小販吆喝:臭豆腐,醬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
  王滿堂讓墜兒趕緊拿碗買了兩塊臭豆腐來。他說他決定無論如何再也不「蘇聯」了。大家都認為王滿堂的舉動很英明,紛紛響應,只有大妞說他們不會享受外國的現代化,不懂得洋派兒。
  麥子還在惦記著柱子,主要是怕柱子誤了晚上的這場電影,農村青年搞對象,雙方只要一進電影院,事情就是成功了大半,人們往往說,誰跟誰連電影都看過了,就是說這件婚事進展到了衝刺階段,好像那黑咕龍咚的電影院是成就戀愛昇華的催化劑,很少有誰看過電影還跟對象吹的。在農村,戀愛青年看的什麼片子和戀愛實際並沒有聯繫,《李二嫂改嫁》也罷,《平原遊擊隊》也罷,電影內容對於戀愛沒有指導意義。關鍵是看電影這件事本身,關鍵是那黑咕龍咚……麥子在為她的設計而得意時卻沒有料到,出去拉木頭的柱子竟然一走兩天沒有露面,柱子要是還不回來,這電影就看不成了。
  大妞看了桂花一眼。
  桂花沒有表情。
  大妞說不礙的,今天看不成,下禮拜記著再買兩張票。今天就讓鴨兒帶著那個別佳去,那小子憋著看這場電影哪。鴨兒說別佳看什麼片子不好,偏要看搞對象的還有什麼特務。大妞說別佳是想看馬。
  大家正吃著飯,一個農村青年背著包袱,找到九號來了。青年人鞋上淨是土,一雙褲腿挽得高高的,腦袋上頂著一個只有鄉下才能見到的茶壺蓋頭,衣兜裡還假模假式地別了一根鋼筆。
  大妞剛要問找誰,桂花驚喜叫道,霜降哥,你咋來了?
  被喊作霜降的青年看到桂花,神情一下活泛起來,看見了旁邊麥子,親熱地叫了聲二姑。麥子向王滿堂介紹說這是臨村的霜降。王滿堂說他不記得有個叫霜降的了。麥子說滿堂不記得霜降應該記得霜降他爹,他爹就是那個往王家茅坑裡扔石頭,濺得屎湯飛上牆的二歪。王滿堂說原來是二歪的小子,說他記著二歪扔石頭的時候還沒眼前這個大。麥子說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桂花熱情地招呼霜降,讓他坐,要給他盛飯。於是添碗加凳子,霜降也不客氣,就在王滿堂旁邊坐了下來。
  麥子問霜降怎麼找到這兒來了。霜降說家裡沒什麼活了,他去王家莊看姑奶奶,姑奶奶說二姑帶著桂花去北京了。他尋思北京他也沒去過,不如借著二始在,也來看看皇上的金鑾殿,就尋來了。
  桂花聽得兩眼放光。大妞看了看桂花,不動聲色地喝了一口粥。大妞說,我看這兩張電影票就讓桂花跟霜降去吧。麥子說霜降剛到,累了,得歇歇,還是讓那個小洋人去,那孩子盼了半天了。霜降說他一點兒也不累,他最愛看電影了。
  大妞說,這樣的電影我也愛看。
  王滿堂嫌亂,吃完飯站起身來就到隊上去了,他要看看那根拉回來的木頭怎麼樣了。

  柱子和他的青年突擊隊拖著一身的泥水,疲憊不堪地把木頭拉了回來。王滿堂趕來的時候,柱子剛剛把木頭創完。老石一見到王滿堂就高興地喊,滿堂,好楠木,裡面果真是硬錚錚的好木頭啊!一青工說,死沉死沉的呢,我們二十個人上去都抬不動。
  王滿堂從柱子手裡接過尺,把木頭上上下下地量——
  眾人對木頭的尺寸也很關注。王滿堂量完,不多不少,正好是一根大樑。
  大夥松了一口氣,這下好了,解決大問題了。有人說這也是天意,通州老木場的水早不幹晚不幹,偏偏這時候幹,不就是為著把木頭亮出來嗎?有人說又是魯班爺顯聖,有人說這回是龍王爺獻寶。有人說應該讓老蕭給論道論道,大夥找老蕭,沒見人,說是在幹閨女家呢。
  王滿堂對老石說,有了梁還是不能盲目樂觀。永樂十四年的磚都酥了,風化得厲害,沒有新磚不行。這兒的磚不比東直門的磚,這可是貨真價實的金磚,哪兒弄去?
  老石也說修角樓的工程一點兒也不能馬虎,得開全體党團員會議,發動群眾想辦法。大攤兒就說這回老剩兒不在,沒有練武場可拆了。老石告訴大家說下午接到通知,老剩兒他們那個部隊明天就回國到北京了。柱子們要去車站接,朱惠芬說她組織秧歌隊。
  王滿堂說,老剩兒是從我家裡走的,明天我還在家給徒弟接風。

  電影院裡,霜降和桂花的興趣果然不在電影上。霜降攥著桂花的手,從一進場就攥著一直沒有鬆開。他們只對彼此有興趣,至於銀幕上演的什麼他們連看也沒看。
  桂花說霜降真沒臉沒皮。霜降說他從臨州追到北京,這足以表達了他對桂花的忠心。桂花說當突擊隊長的柱子也是個挺不錯的人。霜降說他絕不能讓桂花嫁給什麼柱子,他之所以這麼急急火火地追來,就是為了阻擋這樁婚事。桂花說她不會嫁給柱子。霜降說他來到北京,第一是要跟城裡的柱子攤牌,別看他霜降是鄉下人,鄉下人一點兒也不比城裡人窩囊;他的第二件事就是要看金鑾殿,不但是他看,也是替他爹看,看皇上住的地方,這不是所有的中國農民都能有的福氣。
  霜降桂花們看電影的時候,大妞也正在家裡折騰,她把晚上吃下去的「蘇聯吃食」幾乎一點不剩地全吐出來了。麥子一邊幫著打掃穢物一邊讓大妞明天上醫院看看,說這樣吃什麼吐什麼終不是好事。大妞也說她明天一準上醫院,絕不再拖了。
  別佳在周大夫門口急切地叫出了周大夫,周大夫從屋裡趿拉著鞋出來問別佳有什麼事。別佳說還是得讓周大夫給開點焦三仙。周大夫問這回是別佳還是他媽。別佳說當然是他媽,他哪能吃成那樣。周大夫問他們晚上都吃了什麼。
  別佳說,半個麵包半鍋綠豆粥,半隻鴨子半瓶醬豆腐,半聽奶酪半斤薩琪瑪,半盤酸黃瓜半截臘紅腸……
  周大夫說,行了,光那半隻鴨子就夠我開焦三仙的了,你媽的胃有多大。
  別佳說他爸在工地上班,一禮拜回家一趟,他媽在家不鼓搗吃幹嗎呀!
  周大夫將藥方開出,讓別佳到胡同西口濟仁堂藥鋪去抓藥。別佳說,我知道,掌櫃的姓宋,小夥計姓孟。看了一下方子說,周大叔,您再給下頭添十丸大山植丸,那是我的。
  周大夫說,十丸,你拿它當糖吃啊?
  別佳說,我跟山植丸有緣。那回我拉稀,一下吃了二十丸,您猜怎麼著?
  周大夫說,你的臉兒都成了山植色了。
  別佳說,好了。一下四天沒拉屎,大便乾燥。
  周大夫說,我算服了你了。
  福來來找周大夫,周大夫讓福來坐下,說是要給他好好號號脈……別佳也讓周大夫給他號脈,被周大夫罵出來了。
  這天王滿堂和柱子很晚才回來。王滿堂囑咐大妞明天多準備幾個菜,說是老剩兒要回來,麥子說她正好從老家帶來兩隻油雞,不如一併殺了。王滿堂問明天給老剩兒吃什麼,大妞說當然吃面。上馬餃子下馬面,這是老北京的規矩。
  九號小院這天回來最晚的是那對看電影的人。

  志願軍同志今天回國,孩子們在鴨兒的指揮下,在製作「歡迎最可愛的人」的小旗。別佳笨手笨腳,做了幾個都壞了,鴨兒不讓他做了,說他淨浪費材料。別佳說那我幹嗎?你們都有事幹,也得給我找點兒事啊。梁子說別佳的嗓子好,讓別佳給大夥唱歌。別佳說這有什麼難的,張嘴就來:
    水牛兒水牛兒,
    先出來犄角後出頭哎。
    你爹你媽,
    給你買了燒肝燒羊肉哎。
    ……
  墜兒說不聽這個,這是什麼歌啊,吱吱呀呀的。她讓別佳唱個蘇聯歌,唱個有氣魄的。別佳就又換了一首:
    聽吧,戰鬥的號角發出警報,
    穿好軍裝拿起武器,
    共青團員們集合起來踏上征途,
    ……
  這首歌中國的孩子們都會,不用指揮,就變成了幾個孩子的合唱:
    我們再見了親愛的媽媽,
    請你吻別你的兒子吧,
    ……
  忽然別佳換了俄語,中俄文混雜的歌聲飄蕩在小院上空。
    我們再見了親愛的媽媽,
    請你吻別你的兒子吧,
    ……
  麥子擀出了又細又長的麵條,大妞擇黃花木耳,準備打鹵。八仙桌上的酒菜已經上齊,炸花生、拌粉皮、拍黃瓜、醬肚子,都是家常菜,也都是老剩兒愛吃的菜。大妞從廚房端出了一碗人寶飯,熱騰騰地也擺在了桌子上。王滿堂隨時隨地在監視著大妞,防備她把蘇聯的黃油往上端。
  王滿堂問二歪兒子上哪兒了。麥子正在殺老母雞,說跟著桂花逛隆福寺了。老蕭來了,老蕭說年輕人都到車站接老剩兒去了,他先來九號等著。鴨兒的小旗也糊好了,她將幾個孩子攏到大門口,指揮他們一邊站倆人,不許亂跑,志願軍同志來了要熱情,要親切。
  墜兒說,咱們這麼站著跟跑龍套的似的。
  別佳說,這不叫龍套,這叫列隊。
  鴨兒讓大家注意衣服整潔,注意情緒高漲,注意精神飽滿。
  別佳是個沒長性,閒不住的孩子。在門口等待的時候他看上了墜兒背後的書包,墜兒的書包是用線鉤的那種網扣書包,他在蘇聯沒見過這種書包。他誇墜兒的書包好。墜兒問他怎麼好。他說涼快。墜兒說他德性,沒正經,不理他了。別佳就跟鴨兒說,讓鴨兒也給他約一個墜兒那樣的書包。鴨兒說那樣的書包是丫頭背的。別佳說他就愛丫頭背的。
  王滿堂和老蕭在桌前坐著喝茶等待老剩兒。王滿堂說老剩兒這一走一晃幾年了,別看是個壯工,回來可是把好手,底下這些雜活交給他放心。老蕭說槍林彈雨,出生人死的,好不容易停了戰,回來好,回來就讓人放心了。
  老蕭看看表說這會兒到車站了,柱子他們迎上去了。
  王滿堂說,好像你真看見了似的。
  老蕭說,我會算。
  王滿堂看了看座鐘。老蕭說甭看了,這會兒下鐺鐺車了,正朝胡同走呢,不出兩分鐘,准到。
  王滿堂說,老蕭,人要活到你這份兒上也沒意思。
  老蕭問為什麼。王滿堂說什麼都能掐出來,連自個兒什麼時候咽氣都一清二楚,還活個什麼勁。老蕭說話不能這麼說,其實還是失算的時候多。
  這時墜兒飛奔進來告訴說:來了!
  王滿堂和老蕭以及大妞等都隨墜兒來到門口影壁前。只見柱子、老石、朱惠芬、大攤兒灰溜溜地進來了。王滿堂朝街上看,問老剩兒呢?
  沒人說話。
  老蕭的臉刷地變了。
  王滿堂還不住地問老剩兒,老石讓王滿堂冷靜一些。
  柱子說老剩兒犧牲了。
  大妞說前幾天來信不是還好好的嗎?不是說早已停戰了嗎?
  老石說,臨回國的前一天,部隊住在至東裡。朝鮮老鄉家的草房著火了,老剩兒跑去救火。先搶出來了一個孩子,又聽說還有個老太太在裡頭,他立即返回去背老太太,就在這時候,房塌下來了……
  王滿堂但住了,一句話說不出。他的嘴唇哆嗦著,已經完全失去了思維。
  大妞說,這是鴨兒他爹最上心的一個徒弟,老天爺怎麼就把他收回去了呢!
  老蕭說,他命裡犯火。我讓他往東走留神。至東裡,你們聽聽這名,至東,就是最東邊,他不出事等什麼?
  滿堂流淚了。
  孩子們靜穆地站著。
  老石打開黃書包說這是老剩兒留下的東西。王滿堂一看黃書包裡取出來的東西,心都要裂了。
  原來是一塊雕好的磚。
  王滿堂接過磚雕,來到影壁前,把它嵌在影壁的空缺之處,嚴絲合縫,與原磚渾然一體。一隻可愛的免兒直起身子伸展著小爪向著左角的月亮遙拜。王滿堂想起老剩兒的話,師傅,這塊磚雕一補上,您這小院就齊了。
  王滿堂撫著磚雕,久久不願撒手。老蕭看著磚雕說這是老剩兒給大家留下的念想。王滿堂說,沒了,一個人,好好兒的他說沒就沒了……和泥他是把好手,工長一派活,用什麼泥,不用吩咐,他早和好備在那兒了……在修角樓的關鍵時候,要鋪錫裡被,要掛琉璃瓦,泥漿最要緊,我還指望著他……隊裡就缺這麼一個人兒。
  大家看著那只兔兒,都很悲傷。

  時間一天天過去,劉家的藥鍋還在沸騰。劉嬸還在貫徹她的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頑強精神,所不同的是換了服務對象。
  劉嬸潷了藥,將一碗黑湯端到福來跟前,哄他喝藥。福來問他媽這是第幾服了。劉嬸說第八十服吧。福來嫌苦。
  劉嬸說,你還嫌苦,你媳婦喝了多少年哪!
  福來苦著臉吃藥,吃完藥一張嘴,糖。
  劉嬸趕緊往兒子嘴裡擱了一塊冰糖。
  福來嘎嘣嘎嘣嚼了說,再來!
  劉嬸說,沒你這樣的,糖比藥吃得多。
  福來在治病,大妞也在治病。最近大妞的感覺越來越不好,老是胸口堵。醫院當然看過了,還做了鋇餐透視,也沒見有什麼,可大妞就是吃不下東西。有一回聽說有種叫噎膈的病就是這症狀,大妞有些害怕了,找到周大夫諮詢病情。周大夫沒說什麼給大妞號脈。
  周大夫按著大妞的寸關尺,一臉驚異。大妞說,周大夫,您要看我真沒多少日子了,您就給我說實話……我挺得住……
  周大夫告訴大妞說她懷孕了。大妞說懷孕不可能,她的月經早絕了大半年了。以她這年齡,不會再懷孩子了。
  但事實證明大妞確實懷孕了。
  四十四歲的孕婦。讓王滿堂和大妞都有些哭笑不得。

  一九五七年對於中國人來說是個很敏感的日子,同樣對於國民黨軍醫出身的周大夫來說也是一個複雜的日子,只能說是複雜,不能說是敏感。第一,在這一年周大夫被單位評為了右派;第二,當右派這天,對於周大夫來說也不能說全是黑色的,在當右派的同時他還有很大的喜悅在心底湧動,所以一九五七年就周大夫來說是個很別樣的年份。
  周大夫的右派只能說是「評」上的,不能說是「打」成了的。因為找了半天,除了他的國民黨軍醫身份以外,找不出其他任何右派言論和行動。那天醫院裡上午開了一個動員會,說上邊有精神,反右鬥爭要補課。在深挖細找精神指導下,要補劃一批右派,周大夫所在的婦產科也分到一個名額。動員之後便是「選舉」,婦產科一共四個人,要出一個右派。四個人裡一個是才從學校畢業的十六歲的護理員,一個是帶著三個孩子的女大夫,再一個是下個月就退休的老太太。四個人問了一下午,沒人發言,各有各的難處,各有各的想法。周大夫熬不住了,內急,周大夫上廁所了。就周大夫上廁所的一會兒工夫,出結果了,他是右派。
  周大夫心裡窩火,可他又沒地方發去。鑒於科室的情況,明擺著,他不當右派誰當右派?他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當就當吧。在名額報上去的同時,周大夫的工資就被降了三級。並且通知他從第二天起提前到崗,打掃門診樓道衛生。這樣的安排使周大夫沒費什麼勁,很快找到了右派的感覺和心情,用現在的話說是角色對位非常準確。所以從當右派的那一刻起,周大夫就很自覺地把腦袋耷拉下來了。
  霜打了一樣的周大夫下班走進九號,在門口,他當然要看看有信沒有,還好,有一封江南的來信。周大夫拿著信進門,碰到劉嬸,劉嬸說聽說周大夫當了右派了。
  周大夫說,是他們推舉的我。
  劉嬸說周大夫當了右派她也有事幹了。她讓周大夫往後一個月給街道寫一回思想彙報,說這方面的工作正好歸她抓。在她的眼皮底下,周大夫更應該好好改造自己,不要抱什麼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僥倖心理。周大夫說他有單位,用不著接受劉嬸的改造。劉嬸說周大夫的戶口在街道,在街道就得接受街道監督,這些上邊都是有精神的。
  所說的「內心湧動著喜悅」是指周大夫在當右派當天收到的那封信,那封江南女朋友的來信對周大夫來說是個明亮的信號。信上說經政府有關部門批准,她已經同她不愛的丈夫解除了婚姻關係,現在她終於自由了,她和周大夫之間再沒有任何障礙了……
  周大夫長出一口氣,他想今兒這一天也不淨是壞事,老天爺也有睜開三分眼的時候。把兩件事一權衡,周大夫覺著還是後一件重要。對於周大夫來說,右派是件扯淡的事,他們醫院一共才二百來人,就有三十多右派,鋪天蓋地呢,他算什麼。
  這麼一想,周大夫就高興,索性把昔日女友的照片取出,掛在牆上欣賞起來。
  周大夫的這位女友,叫林美嬌,是大學時代的同學,在學校裡曾經和周大夫熱戀得一塌糊塗。後來,林家家長做主,將林美嬌嫁給了美國麵粉駐中國代理的鄭大公子,林美嬌自然是沒死沒活地閉。周大夫哪裡是鄭公子的對手,人家似乎並沒有怎麼使勁,就輕而易舉地把美而嬌的林小姐弄到了手,這點很是讓周大夫遺憾。林小姐婚後第一個星期就給周大夫寫來了一封長信,頗有後悔、埋怨之意。那封信寫得淒婉悲哀,催人淚下,讓周大夫捶胸頓足,發誓將林小姐等到底。解放後,林小姐頻頻來信,講述家庭不幸,企望重溫舊好。但是周大夫每每回信卻非常謹慎。畢竟人家是夫妻,畢竟林小姐與鄭大公子的關係還存在,儘管大公子的境況已經是非常非常的今不如昔。周大夫雖然在等待,但順其自然,水到渠成的想法似乎更占了主體。
  現在,林小姐那邊的問題解決了,周大夫感到舒了一口氣。

  院子裡傳來孩子們的爭吵聲夾雜著梁子的高聲朗誦:
    天上沒有玉皇,
    地上沒有龍王;
    我就是玉皇,
    我就是龍王。
    喝令三山五嶽開道,
    我來了——
  周大夫推門一看,墜兒和別佳等人在為一些破鐵爭執。還有幾個孩子,大約是同學吧,也在為誰的鐵絲誰的鍋圈而說三道四。有一個局外人——梁子,他站在花池子上大聲朗誦著,聽眾也只有一個,一個穿著小細花布裙子的小姑娘。小姑娘叫英子,是梁子學校文學小組的同學。周大夫說這首詩真好,問是不是梁子寫的。梁子說是他們語文書上的課文。梁子說他愛這篇課文,將來他也要寫這麼美的詩。英子說梁子將來要當詩人,當馬偉那樣的詩人。周大夫不知道馬偉是誰,英子說就是上他們學校作過一回報告的大作家,名聲大極了。
  在梁子和周大夫談論他的文學夢的時候,墜兒們的爛鐵已經「分贓」完畢。各人跟前的堆裡除了有各種亂七八糟以外,成件的東西也不少,墜兒的堆裡有大門的鐵門鼻,箱子的鐵合頁;同學甲的堆裡有通爐子的通條,夾煤的火筷子,熨衣服的烙鐵;同學乙的堆裡有剪刀、菜刀、瓦刀;別佳的堆裡有他媽的電吹風和電烤爐的鐵篳子……
  周大夫看了說,好像你們都不過了。
  同學們說,我們為一八○○萬噸鋼而奮鬥。
  周大夫說,好好,奮鬥奮鬥……同搞不清自己為什麼會成為右派一樣,周大夫同樣搞不清這個一八○○。他認為,如果他那個右派帶有某些戲劇情節的話,那麼這個一八○○就帶了某些遊戲性質。當然,他不能說什麼,他得認認真真地當他的右派,完完全全地推崇一八○○萬噸鋼。
  大門口鴨兒與她們班上團組織委員的談話還在繼續。委員說鴨兒能積極靠攏團組織這很好,支部下周開會,討論新團員的發展問題,讓鴨兒做好準備。鴨兒很激動,她問還能為團組織做些什麼工作。委員說也不用再做什麼了,如果在超英趕美大煉鋼鐵運動中,鴨兒能表現得再突出一點就更好了。
  鴨兒堅定地說她會的。
  鴨兒進院,抬頭發現大街門鐵門環沒有了。鴨兒開箱取衣服,發現箱子鼻兒沒有了。鴨兒正在屋裡轉,劉嬸掂著烙鐵進屋,說是這東西才從墜兒同學的手裡截回來,差點給獻了。大妞在院裡找火筷子,還說火蓋子也沒了。梁子跟同學奪瓦刀,說這是他爸吃飯的傢伙。
  鴨兒將這一切看在眼裡,一籌莫展地在臺階上坐下。別佳賊眉鼠眼地跑過來搭話,說鴨兒肯定為廢鐵的事在發愁。鴨兒讓他躲遠點兒。沒好氣地說,吃你的大列巴抹臭豆腐去吧。
  別佳說,那也比絲糕蘸黃油強。說著在鴨兒旁邊坐下,神神秘秘地說他知道哪兒有廢鐵。鴨兒也是找鐵心切,她讓別佳帶她去。別佳說帶可以,但是有條件。鴨兒問什麼條件,別佳說得給他鈞一個墜兒那樣的書包。

  別佳的確很有本事,他和鴨兒從外面進來,由包裡掏出許多鐵卡子,別佳得意地掂著其中一個說,一個卡子至少有二斤。鴨兒興奮地說這下她可超額完成任務了。鴨兒整理著鐵卡子問別佳怎麼知道那兒有這些東西。別佳說他愛看死人,這鐵傢伙的後頭就是太平間。太平間裡老有死人,有一天裡頭躺了一個老太太,腳一丁點兒,還穿著繡花鞋……
  不遠處轟隆一聲巨響。兩人都捂住了耳朵。別佳說,別是美帝國主義的飛機來扔炸彈了!
  鴨兒說好像是醫院那邊。別佳說不好!拉起鴨兒就朝外跑。大妞挺著大肚子追出來問出了什麼事。別佳、鴨兒早已跑出好遠。大妞在後頭追,說是危險,別去看熱鬧。
  這一聲響,震得一胡同的人都出來了。大家說玻璃嘩嘩的,瓶子都倒了,不是好響動。
  大妞汗珠滾落,扶著門框滑落到門墩上……
  劉嬸說,你這是……還不到日子啊,差兩個月呢。
  大妞說,孩子已經出來了。

  王家又一個男孩的降臨並沒有給這個家庭帶來多少歡樂。那個提前兩個月的早產兒虛弱得連哭的力氣也沒有。以周大夫的說法,這樣的孩子在醫院是要放到恒溫箱隔離起來的,但是在王家,在這個普通的工人家庭,也就談不上什麼恒溫的條件了。一切都得聽天由命。
  鴨兒闖了大禍。因為卸了高壓鍋爐的卡子,使得鍋爐蓋子整個崩開了,造成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事故。驚動了派出所的民警,負責調查這件事的是派出所管燈盞胡同一片的片警大安。大安是個剛從警校畢業的年輕人,年齡不大卻顯得老成持重,他來王家找鴨兒談話,街道的治保主任劉嬸和鴨兒學校的班主任杜老師也在座。
  大安問鴨兒卸了人家幾個卡子。鴨兒說四個。大安問還有誰。鴨兒說就她自己。
  別佳不知從哪兒鑽進來說,還有我,這是我的主意。
  大安說怎麼還有個洋人?劉嬸說,這小子又淘又壞,忒不是東西。說他是洋人虧了,除了種不一樣,他比中國人還中國人。
  大安說,這小子還挺大包大攬。說說你的動機。
  別佳說,超英趕美,為一八○○萬噸鋼而奮鬥。
  劉嬸說,我說什麼來著?他不是個省油的燈。
  大安小聲對劉嬸說,把他弄出去,有他在事情越搞越麻煩。
  劉嬸將別佳連推帶揉推出去了。別佳在院裡喊他是主謀……
  大安說醫院的鍋爐炸了,那些針頭都飛上了房頂,針管。瓶子什麼的全碎了。給國家財產造成了損失,好在沒有傷人。大安讓鴨兒說說動機。鴨兒說不出,說了半天就是想搞點廢鐵……
  杜老師說,王國英,你正在要求入團,怎麼能幹這樣的事,這是破壞啊!
  鴨兒急得快哭了,說她沒想搞破壞,真的沒想破壞。
  杜老師說,主觀上沒想,可客觀上造成了。
  劉嬸說,當著學校跟街道的面,實話實說,把前前後後給片警大安講清楚。是成心的還是有人指使的?就是真有人讓你這麼做,說出來也不怕,這筆賬咱們算他的,不算你的。告訴劉嬸,是不是他們醫院裡的人指使你幹的……
  鴨兒聽得糊塗,說不出所以然……劉嬸讓鴨兒甭害怕,說有街道給她做主,讓她大膽揭發。
  大妞從裡屋出來哀求說再不要難為孩子了,壞了什麼東西王家賠!劉嬸對大妞的作法不滿意,說人家在進行公務,大妞出來橫插一杠子,妨礙破案。
  大妞說,你們把我閨女嚇成什麼了,不就炸了幾個針管嘛,我們賠就是了,有什麼大不了的!你看看你們,街道、學校、派出所,幾個大人對付個小孩,把孩子嚇得連話也說不利落了。
  大安將本一合,說這件事不用再問了,基本清楚了。劉嬸說你真清楚了?大安說真清楚了。劉嬸說大安還年輕,今年才……
  大安說,十九。
  劉嬸說,還沒我兒子大。我的意思……你出來。
  劉嬸把大安拉到院裡嘰嘰咕咕談自己的推測,她說後院姓周的是國民黨醫院中醫,又是新當選的右派,他在那個醫院裡工作,心裡當然不痛快了,搞點小破壞是理所當然的。所以,他支使鴨兒幹這件事的可能最大。要真是他讓鴨兒這麼幹,事情就複雜了。大安說,您這樣說得有真憑實據,不能瞎猜。
  劉嬸說,我是給你提個醒。幹治安,你得多長幾個心眼兒。我當治保主任一二三四五……人年了,經驗告訴我,有些事你得一環套著一環地去想它。
  大安笑著說,劉嬸,您都快成破案專家了。小事破成小案,小案破成大案……劉嬸說,你當怎麼著?你劉嬸想得深。

  當天晚上,老馬斯洛夫就將小馬斯洛夫壓在板凳上,照著屁股一通臭接。
  別佳雖然挨了打,但並不影響情緒,他爸爸的氣還沒消,他就又開始串門了。他是個記吃不記打的孩子。他來到周大夫屋裡,周大夫說,你小子挨打了,我都聽見了,跟殺豬似的。
  別佳說這是常事,俄國的孩子都禁打。周大夫本來想過去拉的,可又怕引起國際糾紛。再一想,反正他們是內戰,讓他們打去吧,就沒過去。別佳說周大夫這是見死不救,眼看著自己的朋友挨死打,無動於衷,他們俄羅斯人可不是這樣。周大夫說看老馬那一胳膊黃毛,那塊頭,熊似的。他拉誰的架也不能拉老馬的架,他這瘦猴架不住老馬一推。
  別佳說,要是您爸爸打您,我准幫忙。
  周大夫說,幫我?
  別佳說,幫您爸爸。
  周大夫一拍別佳說,往後我要給你小子開山植丸才怪。
  別佳哎喲一聲尖叫。周大夫問他怎麼了。別佳說碰了他的創傷了。周大夫脫下別佳的褲子,看到別佳的屁股一片青紫,皮下嚴重出血。周大夫問老馬為什麼把兒子打成這樣。別佳伏在周大夫耳邊如是如是地說了一番。周大夫說,敢情我們醫院的鍋爐是你小子給弄炸的,該打!說著在別佳屁股上猛擊一掌。
  別佳疼得哎喲一聲蹦起來說,哎喲,雪上加霜啊!您這一下的疼度頂我爸爸十下。
  周大夫說,我要是你爸爸打得比這還得狠!
  多嘴的別佳又傳達了劉嬸的懷疑,把周大夫氣得夠嗆,周大夫說,你說這娘們兒,她……她怎麼胡咬!
  根據王滿堂當時的心情,王家的未生兒子被取名叫做王國牆。當時王滿堂特別強調,是「牆」不是「強」。
  大妞將繈袍中的嬰兒抱到王滿堂眼前讓他看看小兒子的一雙眼,說是才落生就這麼活泛,又黑又亮。
  王滿堂說,賊眼。
  大妞嗔怪丈夫說這幾個孩子他沒一個看得上的。接著讓王滿堂給懷裡這個亮眼睛取個名。王滿堂說,鍋爐爆炸給炸來的,一看見他就跟撞了牆似的堵心。
  大妞說,總不能叫他牆吧。
  王滿堂說,就叫牆。
  柱子問爹是什麼牆?王滿堂說摻麻刀抹的灰牆。柱子說那就是青皮了。梁子說青皮,這傢伙長大准不是什麼好鳥。
  大妞說,在門墩上生的,就叫他門墩吧。什麼青皮牆,咱們不認。
  在給王國牆命名的當天,王家做出了一個決定,將給柱子結婚準備的買車錢給醫院,以作賠償鍋爐的損失。
  鴨兒從此變得沉默寡言,跟誰也不再說笑了。王家一家人也顯得從來沒有過的沉悶。王滿堂說,都是這個叫門墩的孩子鬧的,他一來,就把家裡的喜興勁兒全趕跑了,真是個不招人待見的東西,特別是那兩隻往外紮著的大耳朵,應了「兩耳扇風,敗家的老祖宗」這樣的老話。不好。
  最終讓王滿堂情緒轉變的事情,是他代表老建築工人去參加了修建人民大會堂的座談會。工人參與大會堂的建築設計方案,這在建築行還是頭一回,大夥都為王滿堂高興。老蕭說擱有皇上那會兒這就是參政議政,非三品以上不能。老石也說修建人民大會堂,這是全國人民一件大事,也是建築行一件大事,讓滿堂去提意見,足見國家對古建工人的重視。
  王滿堂參加會議回來,在古建隊的會議室給大家介紹了建築人大會堂座談會的情況。王滿堂說周總理也參加會議了,總理讓他們工人代表坐在他身邊,總理說今天請來的都是各方面的專家、代表,請大家就人民大會堂的修建提出自己的想法和建議,集思廣益嘛,我們要建的是一座與天安門交相輝映,與太和殿相媲美,更輝煌更完善的人民的宮殿……王滿堂說了建大會堂的幾種方案,工人們全神貫注地聽,此時此刻,他們真有一種國家主人的感覺。
  最後,老石宣佈了上級的決定,古建隊的青年突擊隊和其他兄弟單位一起,參加人民大會堂的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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