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第三章


  麥子娘兒倆在後院住下了。柱子進了古建隊,成了大攤兒的徒弟,每天跟著王滿堂上下班。
  鴨兒當了新中國第一批少兒隊員,還當上了中隊長,胳膊上別著兩道杠,進進出出的,生怕人家看不見。鴨兒沒事就教給墜兒唱《少年兒童隊隊歌》,致使全院的大人孩子等幾乎都會唱「隊歌」了,都成了少兒隊員。那首郭沫若作詞的歌曲的旋律也是好聽:
    我們新中國的兒童,
    我們新少年的先鋒,
    團結起來繼承我們的父兄,
    不怕艱難不怕擔子重。
    為了新中國的建設而奮鬥,
    學習偉大的領袖毛澤東
    ……
    勇敢前進前進
    跟著共產黨……
  日子一天天地「勇敢前進,前進」。老蕭保媒成功,終於福來要娶媳婦了。這兩天,劉家一通緊鑼密鼓地張羅,快嘴的劉嬸,把辦喜事的消息嚷得一條胡同都知道了。外頭的街坊已經開始湊份子,準備送禮吃喜酒了。五十年代的份子,少則兩毛,多則五毛。如果誰出一塊錢,那就非同一般,得包了紅包另送了。儘管大妞手頭很緊,鑒於王劉兩家的關係,還是包了一塊錢的紅包,另外還給新人買了一對竹皮暖壺。嫌竹皮白刺刺的不好看,就讓鴨兒在每個竹皮暖壺上貼了張紅紙。
  鴨兒覺得得在紅紙上寫點兒什麼,可大妞想不出什麼合適的詞兒來,就讓鴨兒在一個上頭寫上劉福來,一個上頭寫上白新生。白新生是劉家沒過門的媳婦,到九號來過幾回,還特意到北屋來看過大妞。人隨和、喜性,不愛說話光愛笑。大妞很滿意,劉嬸更滿意。
  劉嬸到王家來串門,看見了那對暖壺,直誇大妞想得周到。大妞問劉嬸還有什麼要她幫忙的,劉嬸說沒什麼了。
  大妞說,新人的被子你拿過來我給縫縫,怎麼著我也算有兒有女的全和人啊。
  劉嬸說,不用了,看你也忙,我讓對門李文玉他媽給縫好了。
  麥子在後院東屋炕上給福來剪喜字,一雙剛做好的小紅鞋正擱在炕桌上。麥子問柱子上班這幾天都學了些什麼。柱子說什麼也沒學,光讓拉土。
  麥子說,你爹這回是爹又是師傅了。
  柱子說爹不是他師傅,他師傅是大攤兒。麥子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讓柱子敬重大攤兒。柱子說,娘,我爹的師傅是前院趙家女人的爹,您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那趙家女人的爹不就是我爹的爹了嗎?
  麥子說,這看怎麼說……
  墜兒溜進東屋,正盤腿在炕上做活的麥子招呼墜兒說,妮兒,上來。
  墜兒說她不叫妮兒,她叫墜兒。柱子說不是妮兒是啥,明明就是個妮兒。墜兒說她就不是妮兒。麥子將墜兒抱上炕,將做好的紅繡花鞋穿在墜兒的腳上。麥子說妮兒的這雙鞋前頭都張嘴了。墜兒說她媽讓梁子纏得連吃飯的工夫都沒有,甭說做鞋,就是鴨兒人少兒隊穿的白襯衣,也是她媽讓劉嬸拿面口袋幫忙改的呢。柱子說誰說是劉嬸弄的,是劉嬸拿來讓他娘給做的……麥子問墜兒鞋合適不。墜兒說合適,說她長這麼大還沒穿過紅鞋呢,特別是沒穿過還紮著燕螟虎(蝙蝠)的紅鞋。墜兒說得讓她媽看看去,說著溜下地跑出去了。
  麥子喜愛地說,俺跟前就缺個妮兒。
  墜兒出了東屋,在後院剛好聽到了劉嬸和周大夫在談論給福來辦喜事的話。劉嬸沒這沒攔地說,鴨兒她媽要給福來縫被子,說自個兒是全和人,我沒答應,這新人的被子我讓誰縫也不能讓她縫。
  周大夫說,鴨兒她媽怎麼招你了,連被子也不讓人家縫了?
  劉嬸低聲說,她是小老婆。
  周大夫說,你說人家是小老婆怕不合適,這現狀是歷史造成的。
  劉嬸說,哪個小老婆不是歷史造成的?
  墜兒在一邊忽閃著大眼睛聽,她第一回聽到「小老婆」這個詞,憑感覺,她知道這不是什麼好詞。周大夫看見了墜兒,讓墜兒上前院玩去,墜兒癟了癟嘴走了。周大夫讓劉嬸往後別再說「小老婆」這樣的話了,這種話太傷人。
  劉嬸說,你甭跟我這兒假惺惺的,你不傷人,你不傷人你加入國民黨幹嗎?
  周大夫說,這是哪兒跟哪兒啊,我加入國民黨怎麼了?我們那是集體加入的,我連知道都不知道。
  劉嬸說,得了吧,你不堅定反人民,國民黨能要你?我這麼靠攏組織,這麼積極要求進步,黨組織還要考察再考察呢。
  周大夫說,你那是共產黨,跟我這不一樣。
  劉嬸說,共產黨考察為人民,國民黨難道就不考察反人民嗎?
  周大夫不想跟劉嬸繼續抬杠了,妥協地說,我是大夫,就知道治病救人,不問政治。
  劉嬸說,你不問政治,可政治問你!
  周大夫說……那我就沒辦法了……
  周大夫揣著一肚子氣出去了。大妞的氣比周大夫還大,聽了墜兒回來一五一十的訴說,大妞怒火難抑,非要讓那個姓劉的寡婦說個明白。如果姓劉的寡婦不給她當面道歉,她就咒她下輩子還當寡婦。
  中隊長的鴨兒現在已經很有工作方法了,擱往常她會躥出去跟劉嬸算帳,就像她幾次找後院的麥子算帳一樣。吵罵一通,痛快是痛快,但是什麼問題也解決不了。有什麼用?她媽甚至於把人家的腦袋開了,結果反而促使人家在後院住下來了。有些事並不是要急著在某一時刻爭出個是非,時間長著呢,將來她有為媽說話的時候。鴨兒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勸她媽不要生氣,權當不知道,權當沒聽見。
  大妞覺得大閨女慢慢變得成熟了。細想也是,跟劉嬸這樣的杠頭也爭不出個理來。但總覺得窩囊,一胡嚕,把要送禮的倆暖水瓶掃到了地上。
  砰的一聲響。
  墜兒嚇了一跳,蹦起來喊,碎啦,碎啦,白新生碎啦!劉福來也碎啦!
  傍晚的時候,劉嬸跟福來很鄭重地來到王家,邀請大妞在辦喜事那天充任娶親太太的角色。在老北京的婚俗中,娶親太太是整個喜事中一個很重要的人物,非男方家有身分的人不能擔當。一般是姑奶奶,是大舅母等才能勝任。劉家在北京沒有直系的血親,只好求助於王家。看樣子劉嬸把白天的事大概已經忘了,在晚上的言談中就說到大妞關照福來確實如母親一般;說到大妞的人品無可挑剔。還說了大妞在燈盞胡同無人能比的人緣,說了大妞作為娶親太太是無可替代的人選。大妞聽了很有些飄飄然,由不得滿口答應下來,連「小老婆」的事也不計較了。
  劉嬸給大妞送了一塊核桃呢布料,說是白新生親自在商店裡為大妞選的。從顏色到質地都是上乘。這也是北京的老規矩,意味著娶親太太也不是白當的。大妞接過料子,用手摩挲,心說這正好是兩個丫頭過年的棉襖罩衣。
  劉嬸走後,大妞對鴨兒說,明天你上街,給白新生跟福來一人配一個膽。
  鴨兒說,又得一塊五。

  到了福來大喜的日子。
  九號院裡擺了三桌酒席,棗樹下的方桌上鋪著桌布,擺著大家送的禮品,有手絹、襪子和香皂,也有茶壺茶碗和花瓶。王家的「劉福來」和「白新生」也挺顯眼地站在禮品當中。
  後院,麥子正給一籠剛出鍋的白麵饅頭點紅點兒,鴨兒把蒸好的小酥肉一碗一碗往桌上端。柱子滿頭是汗,呼哧呼哧地拉著風箱,麥子盤的柴火灶今天派上了大用場。大妞到老蕭那兒接新娘子去了。新娘子投親沒故,是老蕭的乾女兒,老蕭那兒自然就該是娘家了。梁子讓墜兒臨時看著,沿炕沿擺了一溜枕頭,為的是讓已經會翻滾的二小子別掉下來。
  來了不少胡同裡的街坊,大家給劉嬸道喜。劉嬸穿著墨綠的對襟襖,毛嘩嘰的西裝褲,很幹練地在人群裡忙來忙去。劉嬸看看頭頂明亮舒展的藍天,看看花花綠綠的禮品,看看窗戶上的紅喜字,又看看嘴裡不住說著吉祥話兒的老街坊,突然鼻子一酸,眼淚出來了。一個人稱黃大姨兒的老太太遞過來一塊手絹,也陪著劉嬸紅了一雙眼圈。劉嬸說她這幾十年……實在是不容易……黃大姨兒說苦盡甜來,已經熬出來了。
  大家算計著路線,算計著時辰,估摸著時候也差不多了。門外有孩子們在嚷:新媳婦進胡同啦,新媳婦進胡同啦!
  劉嬸神了神衣裳,和一群人迎出門去。
  王滿堂點燃了炮仗。
  裝扮得花花綠綠的「華沙」牌小臥車停在九號門口。炮仗聲起,嗩呐聲起,福來和白新生由車上下來,鴨兒往新人身上撒彩色紙屑。福來是照相館的,老闆特別給福來選了一身考究的藏青禮服,給新娘子挑了一套樓空繡花白紗長裙,在大光照相館老闆的安排下,新郎新娘宛若一對從畫上走下來的人兒。跟著從車裡下來的還有老蕭和大妞,老蕭今日打扮得也相當精神,一改往日邋裡邋遢的不整。大妞身上的紫花軟緞旗袍顯出了華貴與沉穩,特別是髮髻上的那朵喜字紅絨花,明顯地托出了她娶親太太的顯要身分。
  應該說新娘的美豔是驚人的。在人們驚詫新娘那不同于一般的美貌時,新郎很得意地跟大家點頭打著招呼,新娘則羞澀地垂目不語,一步不落地緊隨在新郎身後。
  在門口,正要上臺階的新娘白新生偶一抬眼,那目光與放鞭炮的王滿堂剛好對視,彼此都吃了一驚。
  王滿堂手中的一掛萬字頭突的失了手,在地上猛烈炸開,蛇一樣扭動,崩得人四處逃散。王滿堂剛要說什麼,白新生提早叫了一聲王叔。老蕭將白新生推到劉嬸跟前,說白新生應該先叫媽。白新生叫了媽,劉嬸脆脆地答應了,接著把身後頭的七大姑八大姨一一作了介紹。
  大妞走過王滿堂身邊時問,你認識她?
  王滿堂……
  大妞說,她怎麼知道你姓王?
  新人給毛主席、朱總司令的相片鞠完躬又給劉嬸鞠躬。這時,眾人已經在院裡的方桌前落座。劉嬸說承蒙街坊四鄰關照,幫著張羅,福來也成了大人,娶了媳婦,如今,她替孩子們謝謝大傢伙了。說罷就讓福來跟新生給大夥敬酒。
  坐在席上的大妞對鴨兒說,多吃肉,夾肥的。又挑了幾塊肉夾在墜兒的碗裡。墜兒正偷偷往兜裡塞糖,兜太小,已經塞滿了,還塞。柱子大口大口地往嘴裡填饅頭,吃得直噎,還吃。街坊們也都不客氣,包括老太太黃姨兒在內,吃得都很投入。五十年代的吃法,吃饅頭、吃肉,沒人動青菜。
  麥子往上端菜。
  新人周旋於各桌之間。
  忽然鴨兒說,媽,我爸呢?
  大妞說,是啊,你爸上哪兒啦……
  此時,王滿堂和老蕭正在王家屋裡爭執。王滿堂說當初是福來他爸爸把他引見給「隆記」掌櫃的的,他得記著人家的好處,不能眼瞅著他們家娶這號媳婦。老蕭說筱粉蝶在婦女生產教養院呆了些日子,從教養院出來就被分配到商店當營業員,自食其力,更何況已經改名叫了白新生。王滿堂說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婦女生產教養院也改變不了暗娼的歷史。老蕭說,共產黨是要救婦女出水火,而你王滿堂是把婦女往火坑裡推。王滿堂則說老蕭把筱粉蝶認幹閨女,瞞著他,瞞著福來他媽,撮和這門親事,太缺德。老蕭說他沒瞞著福來就得了,人家福來願意,福來不嫌,你王滿堂在這兒攪和什麼!
  劉嬸進來了說,我找了你們半天,你們老哥倆在這幹什麼呢?外頭新人等著給你們敬酒哪。
  王滿堂說,不喝!
  老蕭說,不喝也得喝!
  劉嬸說,鴨兒她爸你怎麼了?我們福來可是誠心誠意地敬你。人生大事,娶親也就這一回……
  王滿堂說,娶什麼呀娶,別娶了!
  劉嬸說,這是怎麼了?
  老蕭說,喝多了。
  劉嬸說,他還沒喝哪。
  黃大姨端著酒杯進來說,滿堂你個小子真沒出息,剛開席你就喝高了。
  王滿堂說,黃大姨,您不知道——
  老蕭緊接上說,黃大姨什麼都知道。你喝多了,到後院找個地方醒醒酒去吧。說著就把王滿堂往後邊推。
  這個院裡只有周大夫沒有去喝喜酒。前院喜慶的場面引起他的傷心,他將自己關在家裡,對著桌子上舊日情人的照片出神。那些淡藍的信封,一封封擺在桌子上。
  墜兒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將幾粒糖放在桌子上,說是特意給周叔拿的。墜兒問相片上的阿姨是誰,是不是周叔將來的新媳婦。周大夫苦笑著說她已經是人家的媳婦了……墜兒說相片上的阿姨很漂亮。周大夫說她是漂亮,太漂亮了,就由不得她自己了……
  老蕭和王滿堂推門而入,後頭跟著福來和白新生。老蕭讓墜兒先出去。墜兒就走了。
  福來哀求說,王大爺,是我願意的,這事不怪新生,我求:求您了。
  王滿堂指著老蕭說,我知道,全怪這個東西!
  老蕭說,怎麼怪我,之子於歸,宜其家室;窈窕淑女,鐘鼓樂之。人家兩相情願,成婚成配,怎麼怪起我來了。
  王滿堂說,她筱粉蝶是……半開門的……
  老蕭說,人家現在是商店的營業員,國家的正式職工。
  白新生說,王大爺……
  王滿堂說,你前幾天不是還管我叫大哥來著嗎?咱們還是別變的好。我得為劉家的名聲著想。我得對得起福來他爸爸,我們這院住的都是正經人家兒,沒有你這樣的,你還是走人吧。
  福來說,王大爺,您讓新生留下吧。
  王滿堂說,你要不走,我就把你的來龍去脈跟街坊們說清楚;跟福來的媽說清楚,看看她怎麼決斷。說著往外走。
  白新生抱住滿堂的腿,慢慢跪下。哭著說,王大爺,求求您給我點臉……
  福來也跪下了,一口一個王大爺……
  周大夫在後頭拉王滿堂的袖子,王滿堂有些猶豫,說結婚可以,今天不許人洞房?這樣還有回旋的餘地。老蕭說王滿堂管得也太寬了點兒,想不讓誰入洞房就不讓誰人洞房?!白新生是他閨女,別人管不著。王滿堂說老蕭跟筱粉蝶的關係一直就說不清。老蕭說筱粉蝶可是一直管王滿堂叫大哥的。周大夫說,過了,過了,你們都說過頭了。周大夫讓兩個新人起來,到前面去招呼客人。新人一走,周大夫就責備王滿堂和老蕭兩個當老家兒的在小輩面前沒點尊嚴,連「半開門」這樣的話也說出來了。
  王滿堂說名聲影響只是一方面,主要的是幹這行當的多不能生養,將來老劉家打福來這兒絕了後,他怎麼對得起劉家兄弟。老蕭說保媒不保生孩子,這是歷來的規矩。
  王滿堂說,你個老絕戶,誰能跟你比。
  老蕭說,你倒不絕戶,倆媳婦,你同心不鬧?連燒雞都得買兩份。
  王滿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周大夫說這事情他看已經挽不回來了,首先福來願意,這誰都沒轍。讓滿堂、老蕭也別說那些成淡話了,說生孩子的事情他包了。王滿堂和老蕭你看我,我看你,噗地樂了,說真看不出……
  周大夫說,你們忘了?我是婦產科醫生。

  前院吃喝熱烈。
  鴨兒說也不知道他們交的份子吃回來了沒有。大妞說光她們娘兒們幾個不行,要加上臨州那個傻小子就賺了。鴨兒說臨州的小子已經吃了五個饅頭了。
  福來、白新生來給大妞敬酒。
  新人走過去了,大妞對劉嬸說,說是大幾歲,也不顯,看那屁股是多子多福的相。
  劉嬸說她就等著抱孫子哪。
  小院頭一天剛舉行了婚禮,今天早上還留著熱鬧過的痕跡。三張從飯鋪借來的大圓桌斜立在牆角,一摞摞借來的碗碟清洗得乾乾淨淨擺在房檐下。這都是麥子一人勞動的結果。昨天她一個人收拾到大半夜。
  小院裡第一個起來的自然是王滿堂。天剛濛濛亮,王滿堂就來到後院東屋簷下敲窗,叫柱子,得起來了,該走了。聽見柱子在屋裡應了聲,王滿堂才離開。他得替大妞把封著的爐子打開,這樣孩子們一起來就能使上熱水。
  在棗樹底下,白新生突然將王滿堂攔住了,看得出她是匆匆忙忙從屋裡跑出來的。頭髮蓬鬆著,臉還沒有洗。一身睡衣睡褲還沒有換去。王滿堂看著昔日的筱粉蝶,今日老劉家的兒媳婦白新生,從內心湧出一種很滑稽的陌生。
  王滿堂冷冷地問白新生有什麼事。
  白新生說……我知道您瞧不起我,可我是真心對福來好……您能讓我留下,我謝謝您了。您的大恩大德,我白新生一輩子也忘不了……我就是求您一件事,您千萬別把我過去的事告訴我婆婆……
  王滿堂青著臉說,你還是得做走的打算。福來他媽現在是不知道,要知道了不會留你。
  後院響起柱子的腳步聲,白新生轉身回自己屋去了。
  有時候事情就是非常地巧,這天大妞偏偏比往常醒得早。聽到院裡有說話聲,她將窗簾掀起一角,朝外看,見到白新生很急切地跟丈夫說些什麼。大妞想,有什麼事啊,一大早晨就站在院裡說,她得看看去。就穿衣下炕,系著紐襻來到院中。院中一片安靜,王滿堂已經走了,劉家新媳婦的門也緊緊地閉著。大妞想過去敲,又覺不合適,看到周大夫在後院舞劍,就問周大夫剛才是不是看見了什麼。周大夫說有兩隻家雀,在樹上叫了兩聲,飛了。
  福來懵懵懂懂從屋裡出來,見大妞在自家門口站著,問大妞是不是有事?
  大妞說……沒事,沒事,你媳婦,一她,她挺好?
  福來臉一紅說,有什麼好不好的,瞧您。
  這時劉嬸正好出屋,聽了他們的話頭,劉嬸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大媽這是關心你,傻小子。
  大妞說……是啊,是啊。
  劉嬸問新生還沒起來,福來說早起來了。這時白新生一挑門簾從裡面走出來,已梳妝一新,精神煥發,喜氣盈盈,跟剛才在王滿堂跟前滿面淚痕的白新生判若兩人。白新生親熱地叫了一聲媽,又叫了一聲王大媽。
  大妞目瞪口呆。

  古建隊的建築工人大部分是文盲,這些人中除了老蕭有點文化以外,絕大部分的人連自己的名字也寫不了。全中國掀起了掃盲運動,在老石的倡議下,古建隊也成立了掃盲班;參加的多是大攤兒、老剩兒這樣的年輕人。老石也動員老工人參加,老工人們說,幹上木行用不著識字,只認得「東、西。南。北向,前、後、老簷、中」就行了。老石問為什麼,王滿堂說蓋房的樑柱都得有標誌,這幾個字是木匠的準頭。憑了這幾個字。才不會把柱子栽倒了,不會把大樑的東西向弄反了。至於其他的字一概都用不上。老石問王滿堂參加不參加掃盲班,王滿堂說不參加,那是年輕人的事。老石知道王滿堂是不願意和他的徒弟們坐在一個課堂上,特別是不願意和自己的兒子一塊兒念書。老石也不勉強,說王滿堂要是想學,他可以在下邊單獨教。王滿堂不置可否。
  掃盲班就設在隔壁小學校的教室裡,一三五晚上上課。這些白天弄了一天磚頭瓦塊的五大三粗的建築工人,被老石聚到了學校裡,坐在小學生低矮窄小的課桌前,連他們自己也覺著可笑。教室裡,一他們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開著彼此的玩笑,熱鬧得像開了鍋一般。
  老石領著一個俊秀的女教師進來了,向大家介紹說這是掃盲班的語文老師,朱惠芬朱老師。朱惠芬向大家問好,下邊亂哄哄一片嘈雜。這些新學生們連一年級小學生的水平也沒有,一年級的小學生還會起立,喊老師好。可眼前這些大男人連起碼的禮貌也沒有。
  老石讓大家坐好,眾人彆彆扭扭坐在小椅子上了,既然是開學典禮,老石自然要講話,老石先維持秩序,大夥半天才安靜下來。老石說,以前,咱們建築工人沒文化,現在咱們是新中國的主人了,不能再當睜眼瞎,咱們得用知識把頭腦武裝起來,建設一個嶄新的中國。今天,組織上給咱們派來了老師,把文化送到咱跟前兒來了;咱們得珍惜這個機會。朱惠芬朱老師是才從師範學院畢業的高材生,自願到咱們建築部門來,自願到建設第一線來,咱們熱烈歡迎。大家就啪啪地鼓掌。老石讓大家以後跟著朱老師認真學,說年終評先進的時候,學文化算是一條標準,不及格的不行。
  開始上課了,有人在下頭讓煙,還問老師抽不抽。朱老師說她不抽,也不讓大家抽。說這是課堂,得有些紀律約束,不能誰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接下來是點名,點到誰誰答到。大攤兒說跟真的似的。朱老師耳朵很尖,說本來就是真的。
  柱子不錯眼珠地看著朱惠芬。他看這個女老師很順眼,很招人喜歡。發了書。老師讓大家用筆在上面寫上自己的名字,結果全班學生除了柱子以外,沒有一個帶來鉛筆的。老師說,上學不帶筆如同砌牆不帶瓦刀,不是學習來了,是混來了。老剩兒說帶筆也沒用,兩眼一抹黑,寫什麼寫!於是老師再不強調大家寫而全由她一個人講了。
  下課了,眾人呼啦啦地往外走,柱子有意地走在最後。不知怎的,他想跟朱老師多呆一會兒,要是下了學還能跟著她走一段路那更是再好不過了。但是老師並沒有走的意思,老師從牆角拿起笤帚認真地掃起教室的地來。柱子也從牆角拿了把笤帚,幫著朱老師掃地。
  朱老師說,你叫王國柱。
  柱子咧嘴笑了笑。
  朱老師說明天小學生們來上課,教室裡淨是煙頭煙灰,挺不好的。柱子說是不好,以後下了課由大家打掃,不能讓老師一人幹。朱老師笑笑說沒什麼。
  出了校門,天已經黑透了,柱子問要不要送老師一程。朱老師說不用,說她家離這兒不遠,說著推過一輛小坤車,騎上走了。
  柱子望著漸漸遠去的老師背影,發了一陣呆。
  晚上,柱子拿著課本連描帶畫地在燈底下一通活練:囗、囗、囗、囗、囗、囗、囗、囗……麥子問柱子學的是啥,怎的淨寫些怪模式眼的字,發些怪模式眼的聲。柱子說他念的是注音字母。麥子問注音字母是不是外國話。柱子說是中國話。麥子說是中國話怎跟咱們說的不一樣哩?柱子就說他娘沒有文化。停了一會兒,麥子問柱子在隊裡咋樣。柱子說挺好。麥子又問爹對他怎麼樣,柱子也說挺好。
  麥子若有所思地說,俺怕該回去了,你奶奶一人在家……

  老剩兒自從上次在茶館裡看見王滿堂用老磚雕出了牡丹花就動了心思,他要跟著師傅學雕磚,他喜歡這個。於是就有事沒事地往王家跑,就抱著胳膊細細端詳九號門裡影壁上的磚雕。這些磚雕不愧出自大內工匠之手,玲瓏剔透,栩栩如生,那些花朵,那些小動物,仿佛要從牆上走下來一般。可惜的是影壁右下角缺了一塊磚。王滿堂說那兒缺的是個免兒,一隻很有意思的小兔。老剩兒問怎麼是只兔。王滿堂說雕這影壁的人就是屬兔的。老剩兒說他也屬兔,又在殘缺處比比劃劃,琢磨著是只什麼樣的兔,怎麼往上接。
  王滿堂今天心裡高興。要教徒弟兩手,就在院裡擺上小桌,招呼老剩兒坐下,又讓墜兒把柱子叫來。王滿堂給兒子和老剩兒講刀法,講雕深處用尖刀,偏鋒,手要准,勁兒要狠,講究透,這不是一兩天能練出來的。王滿堂說過去瓦工只是夏秋幹活,冬春半年閑。要養家糊口,這半年幹什麼呢?賣蘿蔔,賣支爐瓦兒。再好點,逢年過節上點心鋪給人碼蜜供,那蜜供碼得一層層有一人多高。柱子奇怪點心鋪碼蜜供怎麼也得瓦工。王滿堂說瓦工有砌牆的手藝,什麼樣的造型都能給你碼出來,連點心鋪的徒弟都不如瓦工碼得地道。又說冬天為什麼要賣蘿蔔呢?北京冬天賣蘿蔔的要給買主把蘿蔔皮片了,把那心裡美切得斷而不散,跟一朵花似的。這沒有雕磚的本事是不行的,所以會雕磚的瓦工都有一手刻蘿蔔花的本領,冬天賣蘿蔔是順理成章的。社會上說誰誰是「二把刀」概指瓦工,夏天砍磚,冬天破蘿蔔,典故就是打這兒來的。
  大妞抱著兒子由房內走出,對老剩兒說、舊社會有閨女也不願意給泥瓦匠,半年閑著。
  老剩兒說,師母,我師爺把您給了我師傅真是有眼力呢。
  大妞說,我爸爸是可憐他。你問問他,娶我之前,那半年閑他都幹過什麼?
  老剩兒問王滿堂當年是不是也沿街賣過蘿蔔。王滿堂說沒賣過。大妞說王滿堂比賣蘿蔔還慘,他上杠房給人當過吹鼓手,上廟裡當假和尚給人送過殯,混得有上頓沒下頓。有一回抱著小喇叭凍得在東嶽廟的門口差點兒成了倒臥……
  柱子心疼地叫了一聲爹。王滿堂對柱子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柱子是趕上了好時候,冬天用不著再為生計發愁。
  白新生下班進院了,老剩兒沒有參加福來的婚禮,自然不知道筱粉蝶身分的轉換,他驚奇地站起來,一句「筱粉……」尚未叫出,被王滿堂一把揪到凳子上。老剩兒說那不是筱……王滿堂說,什麼小,你先把手裡這朵小西落蓮給我雕出來。
  老剩兒感覺到了什麼,不再提筱粉蝶,疑疑惑惑地拿起刀。大妞眼睛一眯,她覺著這裡面有貓膩。
  晚上睡覺的時候,大妞問王滿堂,新媳婦白新生那天早晨在樹底下究竟跟他說了些什麼。王滿堂說沒說什麼。大妞說不可能沒說什麼,沒說什麼能在樹底下站那麼半天……王滿堂說真的沒什麼。
  大妞說,我看出來了,你跟那小娘們兒早就認識。
  王滿堂說,她在商店賣東西,誰能不認識她啊。
  大妞把被子一揭,噌的一下坐起來說,你甭瞞著我了,你說,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
  王滿堂看挨不過,只好把白新生的來歷說了。大妞突然明白了什麼地說,敢情是這,那天怪不得你鬧,這回他劉嬸盼孫子可是盼不來了。王滿堂讓大妞別把這事告訴劉嬸,大妞說那是自然。停了一會兒,大妞又不放心地問王滿堂,是不是跟那小娘們兒真沒什麼。王滿堂賭氣不理她。大妞說就是以前真有一腿,她也不會吃醋。爺們兒家逛逛窯子,那是派,她爹活著時就常去。
  在福來的新房裡,福來正處在無限幸福之中。身邊的媳婦很漂亮,牆上的喜字很鮮豔。大胖小子的年畫很醒目,他想了想,除了那個胖小子是虛的以外,其餘都是實的。福來高興,就讓白新生唱一段,白新生不唱。說福來是沒事找事。福來非得讓白新生唱,讓小聲唱,就讓他一人聽見。白新生還是不唱,福來把窗戶門都關嚴了,白新生就是不唱。福來不高興了,說不唱就不唱,蒙被裝睡。白新生無奈,只好問福來要聽哪段。福來坐起來高興地說哪段都行。白新生清了清嗓子就唱:
    大宋朝的天子駕坐在汴梁,
    四外裡狼煙滾滾不得安康。
    南有方臘北田虎多麼狂妄,
    在淮西省反了一個公子叫王慶。
    ……
  福來說不聽這個,這個沒勁。白新生問哪個有勁,福來說要唱那種只能給他一個人聽的。白新生點了一下福來的腦門小聲唱道:
    皓月當空明如晝,
    妓女自歎在青樓。
    斜倚著欄杆緊鎖著眉頭,
    一陣陣兒的我淚悲秋。
    ……

  大妞是個肚子裡裝不下事的人,王滿堂昨天晚上告訴了她白新生的事,今天早晨她就憋得慌。她得想方設法跟誰把這件事說出去,要不她今天什麼也幹不成。大妞在屋裡轉來轉去,最後想了想;掂起兩棵白菜向後院走去。
  大妞實在是沒有說道的對象了。對劉嬸,王滿堂指名道姓地說了「不能告訴她」;周大夫上班了,院裡再沒有誰能聽「白新生的故事」了,推一能指望的就是後院的那個麥子。麥子雖然是大妞的一塊心病,是個撂在眼皮底下的定時炸彈,但她認為現在還不是啟炸彈的時候。尤其是王滿堂在麥子屋裡過夜的那天晚上,她認真想過了,她不能把男人往人家懷裡推。如果她母夜叉似的沒完沒了地鬧,把男人惹惱了,索性住到麥子屋裡,她真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不過看後來、王滿堂也還明智守信,這個麥子也算是通情達理,兩個人再沒有發生過什麼。這反到讓大妞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正如王滿堂說的那樣,人家畢竟做過幾年的恩愛夫妻。
  自從把麥子腦袋打破以後,大妞從來沒跟麥子正面接觸過。柱子因為在古建隊上了班的緣故,沒事常到前院來,跟墜兒們混得也有些狗皮襪子沒反正的勁頭。只是這麥子,卻從未踏進過大妞的門檻。這次大妞豁出跑來主動去找麥子說話,並不是她的作戰原則有了什麼改變,而純粹是一種為了說話而說話的臨時需要。正如許多北京老太太一樣,常常是沒話找話,是看見街上的驢也想問好打招呼的主兒。當然,大妞不是老太太,但是大妞具備未來老太太的氣質。
  大妞抱了兩棵白萊到後院來了,這兩棵萊並不是非送不可的物件,是搭話的橋樑。北京人幹什麼都愛講個由頭,幹搭話是不行的。所以這兩棵白菜在這個時候就顯得很重要。
  麥子正在太陽地做針線活,大妞一扭一扭地來到麥子跟前說,也是我們吃不了,這是鴨兒他爸的徒弟打家裡拿來的。人家自個幾種的菜,跟外頭賣的是倆味兒。
  麥子一見是大妞,慌忙將手裡的針線放下說,俺有的吃,前幾天柱子爹給了俺錢。
  大妞把菜撂下,很大度地說,有錢那是給你的,這是才下來的新鮮菜,嘗個鮮兒。
  麥子說那就謝謝了。大妞說不用謝,說麥子給墜兒做的鞋,給鴨兒縫的白襯衫,她還沒謝呢。麥子說閑著也是閑著。
  大妞沒話找話地問麥子手底下給誰做的小褂。
  麥子說,俺娘。
  大妞一時語塞,又很快掩飾說,她老人家還硬朗?
  麥子說,常鬧病。
  大妞說,等我們梁子大點兒了,我把老太太接來。
  麥子說,俺娘過不慣城裡的日子。
  大妞說,那你過得慣?
  麥子說……俺過不慣也得過……
  大妞說,我常想,什麼時候我在城裡住膩了,也要回臨州住幾天。
  麥子一時無言……
  大妞說,我給他們老王家生了一個兒子倆丫頭,老太太見了這一幫孫男弟女,准樂得合不上嘴。
  麥子把衣裳線頭咬斷,仍不言語。
  大妞見牆腳放著一個新的水平儀說,咦,這水鴨子什麼時候換了?」
  麥子說。是柱子照著舊的刻的。
  大妞說,水鴨子是我們老趙家的傳家玩藝兒,那個舊的使了有幾代了,這院房也是我爺爺帶著我父親蓋的。別看小,都是磨磚對縫,精雕細刻的,可講究了。主房進深一丈二,」是尋常百姓家的最大尺寸了。
  麥子說,俺鄉下那房有三丈。
  大妞說,三丈?那是燒磚的窯。
  麥子說,俺娘家爹就是燒磚的。
  大妞認為鋪墊已夠,便迫不及待地把話題繞到她想說的事上頭。大妞說她要跟麥子說件事,前院劉家的新媳婦,白新生……
  大妞俯在麥子耳邊低語。

  又到了掃盲班上課的日子。這天柱子來得特早,他把本來很乾淨的黑板又用水擦了一遍,又把桌子擦得乾乾淨淨,最後站在老師的位置向自己坐的地方望瞭望。
  上課了,這堂課是朱老師教大夥用注音字母拼寫字。老師說,了以牛,!大羊……老剩兒說什麼掃盲班啊?本來會說的話讓她一教倒不會說了。又用拼音說,牛吃草,羊喝水!朱老師說對,就這麼拼。老剩兒說他這麼說話是有病!
  朱老師說學會了注音字母就能認識生字了。說著轉過身在黑板上用注音字母寫了:囗囗囗三個字,讓老剩兒把它們拼一下。老剩兒哼哼嘰嘰終於艱難地擠出了「石景山」三個字。
  老剩兒說,是石景山。往門頭溝去的道上路過,那兒有狼。
  眾人也嚷是石景山。
  朱老師說,後邊兩個字對了,前邊這個聲調錯了,我寫的是三聲,你拼的是二聲。應該是一一朱老師在黑板上寫出「史景山」三個字。
  老剩兒問這三個字念什麼。朱老師說念「史景山」,是老剩兒的名字。老剩兒說原來他的名字這樣寫,挺不好寫的,說著咧著嘴樂了。朱老師讓大家把自己的名字都練習著拼一拼。
  眾人開始練習,朱惠芬下來進行輔導。
  柱子對老師說,您能把我的名字寫下來嗎?
  朱老師在柱子的本子上寫下了「王國柱」三個字。柱子認真臨摹。朱老師看了柱子寫的」國」字,說「國」字的「口」得大一點,大到差不多能把王字包進去……
  下課了,老剩兒戲謔地對柱子說,你的口得大一點兒,得把前邊的王包進去……
  柱子就打老剩兒,老剩兒就跑,邊跑邊說,你的口得大一點兒!
    猴皮筋我會跳,
    三反運動我知道;
    反貪污,反浪費,
    官僚主義也反對。
    ……
  墜兒在院裡跳皮筋,皮筋一頭拴在棗樹上,一頭揪在福來的手裡。福來大孩子似的,很認真地加入到墜兒的歌唱當中。星期天的小院比往常熱鬧,白新生在幫著劉嬸烙油渣餅,鴨兒在小桌上做功課,老剩兒跟著王滿堂在一刀一刀地學雕磚。
  柱子拿著本子來到鴨兒跟前,叫了一聲鴨兒,讓鴨兒幫他把幾個字拼出來。鴨兒問柱子剛才叫她什麼了。柱子說叫鴨兒了。鴨兒說這鴨兒不是柱子叫的。鴨兒說她有名字,她叫王國英。柱子低三下四地說想請教一下,就三個字。鴨兒說三個字也得看她有沒有工夫。墜兒在一邊幫助說情,讓鴨兒給柱子寫出來,說柱子天天給她們挑水。鴨兒不情願地讓柱子把本子拿過來問,哪三個字?
  柱子指著注音字母說就這三個。
  鴨兒看了想也不想就填了三個字,扔給柱子。
  柱子如獲至寶地拿著走了。
  掃盲班的課堂上,朱惠芬老師說,上次留了作業,每人寫自己的名字,現在我要檢查。說完朱惠芬老師就挨著個兒地看本子,看到柱子跟前,柱子不好意思將本拿出來。朱惠芬老師說這是作業,用不著不好意思,錯了也沒關係。柱子這才磨磨蹭蹭拿出本,說他拼寫的是……朱惠芬。朱惠芬翻開本一看,哪裡有什麼「朱惠芬」,滿頁都是「豬灰糞」。她把本合上給柱子,說字沒寫對,聲調也標錯了。柱子慌忙地說他練了大半天哩。朱惠芬說柱子是傻練。老剩兒插言說柱子是傻把式,怯把式。
  朱老師說,我看看你的。
  老剩兒說,我……沒寫。
  朱老師說,那你就是懶把式。
  老剩兒說他明兒一定補上。朱惠芬問老剩兒這幾天都幹什麼了,三四個晚上寫不出仨字來。老剩兒說他淨幹別的了,說著從包裡取出塊未雕好的磚來。朱惠芬說這不行,這跟作業是兩碼事。老剩兒說他不用學了,他下禮拜就走了。
  眾人聽了老剩兒的話都問他上哪兒去。老剩兒說上朝鮮,當志願軍!
  大家一下將老剩兒圍起來。

  說走就走,古建隊送出了第一批年輕人到朝鮮去。出發的時候,老剩兒到燈盞胡同來向師傅告別。穿著志願軍軍裝的老剩兒一下好像變得沉穩、成熟了許多。他站在門口,望著影壁的那塊殘缺出神。
  王滿堂說,別看了,缺就缺吧。
  老剩兒說,這是我的活兒,師傅您別忘了。我也是屬兔的。
  老石、老蕭、大攤兒們也都來送行。大攤兒說他猜老剩兒就得上師傅這兒來,老剩兒惦記著這影壁呢。老師朱惠芬也來送學生了,老師給學生送了個筆記本,讓她的學生到了戰場也別忘了文化學習。
  大妞有些傷感,大妞說,這就走哇?
  老剩兒說這就走,待會兒在胡同口集合,他是特意跟師傅、師母道別來了。說著用眼環視了一下小院對大妞說,樸上影壁這塊磚,小院就齊整了,老師祖的手藝至臻至善,他現在才算有了點兒體會。
  書記老石說,你當志願軍,就是去保衛千百萬個這樣寧靜、和平的小院不受侵犯,不遭破壞。你拿槍保衛,我們拿瓦刀修建。
  大妞讓老剩兒甭惦記媽,有她呢,有他師傅呢。麥子也說讓柱子每禮拜天都過去看老剩兒娘一老剩兒拉起柱子的手說他這一走,頂不放心的就是他媽。柱子讓老剩兒放心,說老剩兒的媽就是他的媽。
  街上大喇叭裡在唱:
    雄赳赳氣昂昂,
    跨過鴨綠江,
    保和平,衛祖國,
    就是保家鄉。
    中國好兒女,
    齊心團結緊,
    抗美援朝打敗美帝
    野心狼。
    ……
  老剩兒說他該走了。大妞開始抹眼淚了,她讓老剩兒多保重,早點兒回來。王滿堂讓老剩兒別給古建隊丟人,老剩兒讓王滿堂放心。
  老蕭說,老剩兒,我送你一句話:你命裡犯火,東四之離火,克西四之乾金。大凡朝東的時候你都要留點兒神。二
  大攤兒說,得了吧老蕭,打起來了還分什麼東南西北,還想什麼離火乾金。
  老蕭說三國孔明作戰都講這個。千百年的經驗了。大攤兒說諸葛亮使的什麼兵器?志願軍使的什麼兵器?再說了,陣法也不一樣。
  老石鄭重地跟老剩兒握手,鴨兒給老剩兒別了一朵大紅花,敬了一個隊禮。老剩兒還了一個禮,又向師傅,向老石,向眾人敬禮。
  大夥兒將老剩兒送出大門。
  麥子用衣襟擦著眼角說,送走了你,俺也該回山東了。咱娘兒倆要見面怕是不容易啦,多少年沒有這樣撕心裂肺的事了。
  劉嬸說,這是保家衛國,虧你還支援過前線,怎麼沒點兒覺悟。
  麥子說,俺經過打仗,俺知道打仗是怎麼回事。
  有誰說在這分別的時候,大家應該合影留念。可惜的是誰也沒有照相機,就是專業攝影師福來,也沒有權利B己單獨擺弄機器。照相這樣的事情有點太奢侈,都覺得很應該,也很遺憾,就把這情景深深地記在心裡了。

  東直門的修復遇到了新問題,以柱子為首的年輕人認為,東直門北牆暫不能砌。他們的理論是北面砌到牆裡的柱子,連接的方式為榫頭和斗拱,目前樣頭的粗細不及柱子的五分之一,這可能吃不住勁兒。王滿堂則認為兒子太「張狂」。幹建築才幾天,掛漿對多少灰多少水都沒搞清楚,就提出「北牆不能砌」。
  柱子說拆北牆的時候就發現那邊基礎下沿立技頂斜了近二尺,再照原樣修,過不了幾年又會出問題。王滿堂認為老祖宗當初造城樓時給的就是這個口分,有了這個口分東直門才巍峨屹立幾百年。現在是修復古建,把祖宗的玩藝兒改了,叫什麼修復。柱子說老祖宗建得好幹嗎今天還讓修?北邊柱子不少接點的位置在建造時就有偏差。王滿堂說有偏差也是老先人的偏差,原先怎麼著就得怎麼著。
  柱子說,先人偏一分,到今天就偏一尺。您沒看見折北牆時;大部分的樣頭都拔出來了?
  王滿堂說,你照原樣再給我插上!
  老石聽了半天,問柱子,依你們的意思該怎麼著?柱子說要擴大樣頭與柱子的接觸面,把立柱根都插進柱礎石上,不是像現在這麼浮擱著。再用1:2:3:4的比例,把水泥、土、砂、白灰混合,加固柱基,保證新砌的北牆安全穩定。
  大攤兒看著柱子在地上畫出的圖凝眉沉思。老石問大攤兒的看法,大攤兒說得容他再想想,東直門城樓是座南北對稱的磚木結構建築,周圍雖有圍牆但並不承重;承重的是南、北、中三排立柱,北牆立柱究竟起多少作用……這得計算。
  王滿堂說,它只起牆的骨架作用。
  朱惠芬說她父親是搞建築學的,讓他幫著算算。大攤兒問朱惠芬的父親都搞過什麼建築,朱惠芬說她爸爸是過去老中國營造學社的。老蕭說是梁思誠那批人,喝過洋墨水,有真才實學的。老石問計算結果什麼時候能出來。朱惠芬說她騎車回家,一會兒就折回來。

  劉嬸讓大妞上街道開會去,發行公債的會,上邊號召了,吃窩頭,啃鹹菜,千萬別忘了買公債,說這是公民的義務。大妞說她不是公民。劉嬸說不是公民是什麼?大妞說她是家庭婦女,三個孩子他媽。劉嬸就說大妞落後,說這不是錢緊的問題,這是對新中國態度的問題。什麼時候街道要給他們這些後進的人開個會,讓他們好好受受教育。大妞聽劉嬸說她落後,又想起「小老婆」的話,不由冒出一股邪火,張嘴就說劉家的兒媳婦是婊子。劉嬸當然不答應,非讓大妞把話說清楚。大妞讓她去問媒人老蕭。老蕭什麼都知道。
  劉嬸說,問就問。白新生要不是婊子,我跟你沒完!

  東直門建築工地。朱惠芬拿出她爸爸畫的東直門由於地基下沉,榫頭拔出,力位移動的曲線。朱惠芬指著幾個數字說,這個數據是基礎與立柱之間最大的摩擦力,這個數據是加長加大榫頭,它的彈性應變力在這兒……
  王滿堂對著那一大堆數字發蒙。他說,你父親的結論是什麼?
  朱惠芬說,她父親說古建築木結構屋頂重量大,剛度也大,特別是掛瓦以後,屋頂太重可以加速地基沉降。現在,不承重的圍牆與承重屋頂重量與地基沉降的關係已經計算出來。因此我們在維修的時候,必須加強屋頂與下部框架的連結剛度以及牆柱框架的剛度,才能避免以前發生的問題。
  眾人都看王滿堂,王滿堂說,拆!拆了重裝。
  年輕人們松了一口氣,一轟出去幹活了。
  老石對王滿堂說老祖宗建東直門的時候,絕沒算出來幾百年以後它的地基會下沉。王滿堂說還是得信科學。老蕭說其實這個隱患在建城樓子的時候就有了,還記得魯班壓平了東直門西北角的說法不?西北角上翹,正是由於東北角下沉的緣故啊!咱們就當故事聽了,沒往心裡去。老祖宗在幾百年前就暗示了東直門東北角下沉的事,是咱們悟性不夠……悟性不夠……
  王滿堂只是說,後生可畏。
  老蕭說,讓年輕人這麼一改,東直門這回可真是萬萬年啦。
  有人對老蕭說,外面有個姓劉的婦女找他。

  明白了真相的劉嬸不能容忍白新生的存在、她讓白新生離開劉家。白新生只是哭,福來向周大夫求救。周大夫說,待得好好的怎麼唱起《孔雀東南飛》來了?劉嬸不聽周大夫的勸,反復強調說這種女人不能進劉家的門。周大夫將一本新頒佈的《婚姻法》遞給劉嬸說,人家小兩口願意,你就不能再說什麼了,這些《婚姻法》上都寫著呢。咱們的腦筋得跟得上趟,人家小兩口要是想在一塊兒過,您拆也拆不開,要是不想在一塊兒過,您捏也捏不到一塊去。這些都受法律保護。這是政府才頒發的婚姻法,我們醫院一人發一本,讓大夥學,你先拿去看看。
  劉嬸說她這樣是為福來將來的子嗣著想。
  周大夫說,你不是急著抱孫子嘛,公雞、母雞讓你圈開養,你把母雞趕走了能孵出小雞兒來?人生看開了就這麼回事。你也別急,我給福來媳婦開幾服中藥,慢慢調理調理,或許有用。
  劉嬸說,周大夫,你真給白新生治好了,我好好謝你……
  周大夫說,別說謝的話,我說的是或許有用,沒打保票。

  東直門城樓修復竣工的大會上,柱子、大攤兒等人胸佩大紅花,在眾人掌聲中滿面春風地站在主席像下。《咱們工人有力量》的歌聲振奮而響亮,城樓上有「慶祝東直門大修竣工」的標語。
  朱惠芬在眾人中鼓掌鼓得很熱烈,她的目光熱辣辣地投在柱子身上。
  福來和他的師傅扛著照相機來給先進們照相。福來將機子架好,伺候師傅上去「咋喳」。師傅慢條斯理地把手裡的小茶壺遞給福來,又把西裝上衣脫了遞給福來,正了正脖子下頭的蝴蝶領結,理了理小鬍子,這才向照相機走去。師傅剛要往布裡鑽,只聽大攤兒喊,讓福來照!
  柱子也喊,讓福來照!
  眾人都喊,我們要讓福來照!
  照相館老闆不得已從布簾裡鑽出來。王滿堂過去說,兄弟,該撒手的時候就得撒手啦。你放心,你一輩子都會是他師傅。
  照相館老闆把快門交給福來,接過小茶壺和上衣。
  大家熱烈歡呼,掌聲四起。
  福來拿著照相機快門,眼裡閃爍著淚光,激動地看著柱子、大攤兒、朱惠芬等這些熟悉的面孔。
  慶功會已經結束,人們紛紛散去。朱惠芬約柱子,今天上她們家吃晚飯。柱子高興地答應了。

  後院東屋,麥子在做抻麵。
  前院,大妞也把窩頭、拌小蔥、臭豆腐之類擺上桌,淨等著當家的王滿堂往桌上坐。王滿堂沒上桌,對大妞說,我今天到後院吃去。說罷神情坦然地走出門去,把個大妞晾在桌前。
  今天是麥子的生日。

  柱子在朱惠芬家吃得投入而熱烈,朱母不住地往柱子碗裡夾菜,朱父不動聲色地觀察柱子的舉動。柱子說太多了,吃不下了。朱母讓他再嘗嘗醋炯肉,說這是他們朱家的傳統菜。盛情難卻,柱子只得大口吞咽,他吃得越猛,朱母越高興。
  柱子回到後院東屋時,已經是晚上十點了。桌上的面已經涼透發硬,沒有了一絲熱氣,兩瓣蒜,一雙筷靜靜地擱在面碗旁。麥子問怎這晚才回來?柱子說他上朱家了。麥子說柱子忘了今兒是啥日子。柱子說是東直門竣工的日子。麥子說,我沒跟你說東直門。
  柱子看牆上日曆,又看桌上的面,恍然大悟說,娘,今天是您生日,我真忘了。柱子愧疚地說,娘,這碗面我吃,您的長壽麵,得吃。為了討母親高興,柱子裝模作樣,假裝吃得很香,但幾口之後便有些勉強。
  麥子讓兒子不要亂花錢,不要亂交朋友,下了班就早早回家,把錢都攢上,明後年把桂花娶過來才是正理兒。柱子說學徒不讓結婚。麥子問誰訂的這章程。柱子說國家。麥子說國家咋啥都管,還管誰什麼時候娶媳婦。柱子說新婚姻法上寫著呢……

  評劇《劉巧兒》的唱段從周大夫家的收音機傳到小院。
    巧兒我自幼許配趙家呀,
    我和那柱兒不認識怎能嫁他,
    那一回勞模會上我愛上了人一個,
    他的名字叫趙振華,
    ……
  大妞說,唱得真好,新鳳霞不愧是個角兒。周大夫,您把聲再放大點兒。
  唱戲的聲音又大了許多,劉嬸在讀《婚姻法》,王滿堂在收拾他的水鴨子,把兩隻水鴨子漂在水中,往一塊連線。柱子問爹怎麼又折騰起了這個。王滿堂小聲地對柱子說,小子,你知道古建隊下一個任務是什麼?
  柱子說修西直門。王滿堂說修西直門不值得他動用老物件,下個活兒要修故宮角樓。
  柱子驚喜地說,真的?
  王滿堂說落地重建,跟蓋新的一樣,這活兒過癮。
  麥子見到劉嬸在看小冊子,問劉嬸看的是不是《婚姻法》。劉嬸說是《婚姻法》,她正看打離婚這一段。麥子說,先別顧著打離婚,給俺看看結婚那段是怎麼說的?
  劉嬸翻找,說在這兒——你聽好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規定一夫一妻制,禁止納妾,禁止一夫多妻……錯了,錯了,應該是前邊這頁……
  麥子問啥叫納妾。劉嬸說就是娶小老婆,一個男人倆媳婦。
  柱子說,爹,爹,您這水鴨子歪了,沒對準。
  王滿堂已跑了神。
  根據《婚姻法》的規定,王滿堂犯了重婚罪,這件事一下把王家攪得上下不安。周大夫說王滿堂這事得立斷,不能拖泥帶水。王滿堂說這邊有一堆孩子,那邊有老娘,他該顧哪頭……周大夫說哪頭都得顧,還不能重婚。
  麥子失神地坐在炕沿上。
  柱子對他娘說,得跟俺爹討個准話,這個時候不能亂了方寸,這可關係著娘的下半輩子。麥子說那不也關係著鴨兒她媽的下半輩子嘛。
  柱子說,娘,現在不是謙讓的時候。
  大妞和她的兩個女兒敏感地注視著王滿堂的一舉一動。這幾天,不但王滿堂的伙食得到了充分改善,大妞對他的態度也有了充分改善。就連小扭妞墜兒也懷著父親說不定就要離開的不安,討好著,巴結著父親,以期通過自己的溫情,留住父親。
  小院裡靜悄悄的,墜兒不再跳皮筋,也沒了大妞的粗喉嚨大嗓子。偶爾有幾聲梁子的哭聲,也很快被哄住……劉家簷下,爐子上一鍋中草藥在無聲地沸騰。王家鐵絲上晾著梁子的尿布,在風裡輕輕搖曳。
  王滿堂開始行動了,他一聲不響地打點著行裝,看樣子,他已經下定了決心,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大妞忍住眼淚問丈夫,你真拿定主意跟她回鄉下?
  王滿堂說,跟她一塊兒回。
  鴨兒在一邊無望地注視著父親,墜兒拽著父親的衣襟說,爸爸不走。
  王滿堂問鴨兒,那雙布襪子呢?鴨兒說不知道。王滿堂說,你都慣得沒樣了。
  鴨兒說,那也是我媽慣的,不是您慣的。
  墜兒討好地說,爸,我是您慣的。
  大妞無可奈何地從櫃裡拿出一個點心匣子,交給王滿堂,讓把這盒點心給臨州老太太捎去。說原本想等梁子大點兒把老太太接來……看起來,她們娘兒倆是無緣……王滿堂不客氣地接過點心,打進包裡。
  大妞越看王滿堂收拾東西越傷感,終於哭出聲來。埋怨她爸爸說,爹,您當初……怎麼這麼糊塗哇!
  王滿堂說,你們家老爺子一點兒也不糊塗。
  後院東屋,麥子也在收拾行李。麥子從牆上摘下柱子修東直門得來的大紅花說,這朵花我給桂花捎回去,讓她看看你多有出息。
  柱子說,您別介。
  麥子說,你留著它也沒用,我尋個小盒,把它裝了,別壓壞了。
  收拾好行李,麥子來到北屋,叫了一聲大妹子,說她就要走了。在這種時候,大妞仍不失北京人的客氣和禮數,賠著笑說,這麼快就走,怎麼不再多住些日子啊。麥子說這回來北京給大妞添了不少麻煩,說把柱子他奶奶一人擱家,時間長了也不放心,再過半個月家裡就該種麥了。大妞說,以後有時間就常來。麥子說,俺把柱子交給你,你就當自己的兒看待,該說就說,該打就打……俺不多個……
  大妞說,你怎麼把柱子留這兒?
  麥子說他在古建隊上班,出徒還得兩年,他只有留北京。看大妞仍舊猶豫,麥子說,大妹子,柱子雖不是你的親生,可也是你們老王家的大兒子啊。
  大妞說,怎麼是我們老王家?
  麥子說,他不是你們老王家的是誰的?
  大妞說,可鴨兒她爸爸明天跟你走,跟你回臨州。
  麥子說,他爸爸沒跟你說嗎?我們那是……那是回去……離婚……
  大妞呆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
  福來扛著照相機進院,說他把照相館的機子拿來了,他想王大爺家難得團圓,他給照個相。劉嬸說這主意好。
  於是安排三家人坐好。福來給大家照相。福來是第一回單獨操作,有點緊張,按快門的手直哆嗦。
  一張黑白的全家福定格。
--------------------
學達書庫(xuoda.com)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