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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柱子要結婚了,新娘是臨州的桂花。
  柱子在人大會堂工地上搞大會戰,沒有工夫回家,大攤兒指使著一幫徒弟把柱子住的小屋拾攝得四自落地,連地上墁的磚全給換了。大攤兒的兩個徒弟坐在簷下磨地磚,桂花用手撫著平滑的磚面說,這磚光得能照人兒。
  大攤兒說故宮太和殿的磚地也不過如此,建故宮的時候磨磚,一個工匠一天只許磨兩塊,就讓工匠慢慢兒磨,這樣才能磨出鏡面的效果來。宮裡頭的磚是拿桐油浸泡過的,現在浸泡已經來不及,他們是拿桐油磨,大攤兒說桂花趕上娘娘的水平了。桂花說她可沒那娘娘命。大攤兒讓桂花別不知足了,說就這小屋,全北京也找不出第二份來。
  放了學的梁子背著書包往家跑,後頭跟著別佳還有英子。梁子今天很激動,那個叫馬偉的大作家給他來信了,大作家在信裡頭鼓勵梁子一定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說將來梁子一定能成為世界級的偉大作家,就像泰戈爾那樣。泰戈爾是誰,梁子不知道。問老師,老師說是印度的大詩人。老師說馬作家的信寫得很好,把它貼在牆報上了,好讓大家都能看到。老師說梁子應該給作家認認真真地寫封口信,表示自己的決心,不辜負作家的期望。梁子借著自己的激動勁兒,利用課間時間就把回信寫了,沒有郵票,跟別佳借了一毛錢,四分郵票,一分信封,剩下五分……買了一根奶油冰棍,邊走邊嘬。
  別佳看見冰棍自然不能放過,伸過腦袋也要嘬。梁子說嘬可以,只能兩口。別佳說兩口就兩口,說完從下到上,在冰棍上狠狠地來了兩下子,冰棍眼見著小了一半。英子說她也要嘬,梁子不讓。英子說別佳能嘬她為什麼就不能嘬?梁子說錢是別佳的。別佳自恃是債主,得寸進尺地提出再嘬兩口。
  梁子不幹了,梁子就跑,別佳和英子當然要追,三個人在回家的路上跑成了一條線。別佳追不上樑子,他蹲下不跑了,他說梁子不夠哥們兒,一根冰棍就襯出了小家子氣……這當兒,英子追上了冰棍,將冰棍拿在手裡結結實實地咬了一大口!別佳眼見著冰棍少了一大截,他覺著吃了虧,他不幹了,他讓梁子還錢,立馬就還,他不當債主了,他改主意了。
  梁子當下就傻了眼,梁子說下禮拜還行不行。別佳說不行。梁子把手裡的冰棍全讓給別佳,別佳不要,說是已經剩了個頭兒。別佳只要錢,這下把梁子憋住了,梁子只好說他回家就跟媽要。
  進了小院,別佳還沒有忘了讓梁子還債的事,他讓梁子去找他媽要錢,說他自己要到新娘子的洞房去視察視察。
  梁子噘著嘴找到了正在為大哥婚事而忙碌的母親,提出了要一毛錢的請求。大妞說沒有,說這月家裡要辦事,錢緊極了。梁子知道母親的脾氣,話說多了一瞪眼睛,說不定撣把子就搶上來了。梁子決定還是自己想辦法。
  「視察」洞房的別佳很快和丫頭們打成了一片,他和墜兒圍在桂花旁邊看桂花剪紙。別佳等不及了,讓桂花馬上打開,說著伸出了手。桂花打了別佳一下讓他別伸爪子,說還沒剪完呢。別佳認為桂花搞得太複雜。桂花終於把剪好的紙打開了,是一個雙喜字兩隻喜鵲。
  別佳失望地說,你剛才不是說剪飛機嗎?
  桂花說,誰家新房裡貼飛機?喜鵲也會飛呀。
  別佳說喜鵲終歸比飛機差遠了。墜兒說兩隻鳥,一只是她大哥,一只是……別佳說倆鳥親嘴呢,說他們那兒結婚也親嘴,大夥一喊「苦啊」,就得親。桂花問別佳親過嘴沒有?別佳說當然親過,像他這樣的人沒親過嘴那才怪了。

  這是九號第二次在院裡擺宴席了,第一次是福來,也是三桌,那時候大妞是娶親太太的角色,如今當上婆婆了,一晃的事,這使大妞十分感慨。劉嬸也來幫忙,看著熱熱鬧鬧的院子,劉嬸難免不見景傷情,為著兒媳婦那沒有任何起色的肚子一陣陣心焦。
  柱子的同事,臨近的街坊都送了禮,馬太太特意從西點心鋪訂了個大蛋糕,上頭還有柱子和桂花的名字。周大夫送了兩床軟緞被面。為被面,大妞很過意不去,認為周大夫降了三級工資,送這麼重的禮不合適……周大夫說不礙事,餓死的駱駝比馬大。劉嬸聽見了馬上問周大夫是什麼意思,問誰是駱駝誰是馬。周大夫說他是駱駝,他也是馬。劉嬸臉一繃問周大夫是什麼馬。周大夫說反正他不是人就是了。
  麥子讓周大夫坐上座,周大夫不坐。大妞說,你是老街坊了,我們家沒那麼多忌諱,什麼右派,什麼國民黨,我們不論。
  在喜宴桌前坐下,周大夫面對劉嬸審視國民黨的目光總感到不安。周大夫說他還是走吧,他是真有事情。周大夫走了。大妞心裡埋怨劉嬸,她認為劉嬸太不給周大夫面子,在她家的喜宴上,不給周大夫面子就是不給她大妞面子。大妞對周大夫說,我晚上讓孩子給你送糖去。
  劉嬸仍是一副能不夠兒的做派,她問新郎柱子怎麼還沒回來。大妞說大會堂的任務緊,柱子請仨鐘頭的假回來結婚。劉嬸叫大妞到她跟前去,說有要緊話跟大妞說。大妞過去問什麼事。劉嬸小聲說,這婆婆的位置怎麼擺?
  大妞說自然是麥子。
  劉嬸比劃著說,鴨兒她爸坐這兒,麥子坐這兒,新人由這兒給公公婆婆敬酒,你在哪兒?
  大妞說,是呀,我在哪兒呢?
  劉嬸說,我說你腦子少根弦,這樣的事人家決不出面,把難題交給你,靜等著你讓呢。
  大妞顯得不快,將手裡的涼菜蹾在桌上,一屁股坐下來說,我這是圖了個什麼?劉嬸讓大妞待會兒該爭就得爭,別讓。大妞卻認為麥子是柱子的親媽,人家的母子關係在這兒擺著呢。劉嬸說可大妞是桂花的現任婆婆,往後桂花得跟她在一鍋裡舀飯。
  梁子又在纏磨大妞,要一毛錢。
  煩惱中的大妞說,沒有!
  鴨兒屋裡,麥子在給桂花梳頭,麥子將桂花兩條粗黑的辯子拆開,盤成髮髻。一邊盤一邊囑咐她說從今兒起就是老王家的人了,得孝敬公公、婆婆,別跟柱子吵架,能讓就讓著他,他愛犯倔……要早起,跟小姑子們處好關係。
  桂花含笑不語。
  麥子擰了一根線,要給桂花開臉。桂花把臉捂住,不讓開。麥子說沒有不開臉的媳婦。桂花不幹,桂花怕疼。麥子說連這點疼都受不了,將來養孩子怎麼辦。別佳和他母親來看熱鬧,別佳媽說用不著絞臉,這樣挺好看,她讓別佳把她的化妝盒拿來。別佳取來化妝盒,別佳媽給桂花化妝,桂花由此免去了開臉儀式。麥子說,隨你吧,新社會了,什麼都新,過去那些老媽媽論兒在你們這兒也吃不開了。
  桂花問幾點了,麥子說十點。桂花催別佳媽快點,待會兒來不及了。麥子停了梳子說,沒有這樣的啊,虧了沒外人聽見,讓人笑話!人家閨女出閣,都磨磨蹭蹭推五推六,能多挨一時是一時,哪有怕來不及的。
  在馬太太的化妝下,桂花成了美人兒。麥子說,這才像新媳婦。轉身朝外喊,霜降,霜降呢?
  霜降跑進來說,二姑,我在這兒。
  麥子說,你陪桂花在這屋待會兒,你現在的身份是新媳婦的娘家兄弟,一會兒你陪著她從這屋裡走出去,把她交給柱子就成了。
  霜降說,我今天的任務就是陪她從這屋裡走出去。
  麥子說,對。
  霜降說,這很簡單。
  麥子說,坐席時你還得代表娘家人坐在主位上。
  霜降說,坐哪兒都一樣吃。
  麥子小聲說,守點規矩,別丟娘家人的臉。
  霜降讓二站放心。
  院子裡客人都來齊了,新姑爺也到了,有人在外頭喊麥子。麥子臨去,回身看了一眼桂花,桂花靦腆地坐在床上,儼然一安靜、美麗的新婦。
  麥子一笑,出去,拉上了門。
  院落裡,老石、老蕭、大攤兒及古建隊一些師傅都來了,大家給王滿堂道喜。麥子在人群裡尋找柱子,突擊隊的小李說柱子上理髮館吹頭髮去了,一會兒就回來。麥子說總共就請了仨鐘頭的假,哪還有時間吹頭髮?劉嬸說新郎就得有新郎的樣,一輩子就這一回,應該收拾收拾。
  大夥就先喝茶,吃糖。
  幾個年輕人要提前看新娘子,劉嬸將他們攔在門外說不行,說還沒到他們鬧的時候。年輕人說他們就仨鐘頭的假,沒時間鬧。劉嬸說,那也不行,新郎還沒來呢。
  太陽已經轉到頭頂上了,樹下的筵席還沒有開桌。王滿堂看了看表說,快十二點了,什麼頭哇,吹這麼半天。
  老石不著急,也不說什麼,在一邊嗑瓜子。
  大妞問老蕭,是不是算准了今兒是好日子。老蕭又推掐一遍說絕對是好日子,不過,他中指第二個關節昨晚上讓蚊子叮了個包,算起來或許有點兒什麼過節兒,不過不妨大局。
  年輕人還纏磨劉嬸,架不住別佳在一邊使勁煽惑,什麼新娘子漂亮極了,是他媽給描的眉等等。年輕人更要看了,一青工說,還是俄羅斯風格的,劉嬸您就讓我們看一眼,我給您磨三塊支爐瓦兒,行不?
  劉嬸說,我可要金磚磨的支爐瓦兒。
  年輕人說沒問題,角樓拆下來的碎金磚多得是,夠劉嬸使的。劉嬸這才答應眾人,只開一個小縫,就看一眼。
  劉嬸推開房門,房間裡空蕩蕩的,哪裡有什麼新娘子。劉嬸在屋裡轉了倆圈,感覺到事情不對頭,匆匆來到宴席桌前,在麥子耳邊說了幾句,麥子隨她而來。
  麥子也不知道桂花到哪兒去了,只在桌子上發現了一張紙條:

    我和霜降回臨州了,祝柱子哥新婚愉快。
                  桂花

  麥子說,祝柱子哥新婚愉快,她倒跑了,這叫什麼事兒呀!
  麥子把紙條給王滿堂看,王滿堂發火了,說這是鬧著玩的?!把親戚朋友幾十口子人都給涮了!大妞也覺著這事做得有點兒過。
  老石悠然喝著茶。
  老蕭說,這都是我手指上這個包鬧的。
  墜兒由門外跑進說,我哥回來了!
  新郎格回來了。王滿堂說,看這事鬧的,怎麼跟他說啊……
  老石說,好說——
  柱子和朱惠芬雙雙由外面走進來。朱惠芬隨著柱子走到王滿堂跟前,親熱地叫道,爸爸。
  王滿堂驚愕。
  朱惠芬與柱子來到麥子與大妞跟前,叫媽。
  麥子與大妞面面相覷。
  王滿堂說,你們先別忙著叫,先給我說清楚是怎麼口事?
  老石拽開柱子對王滿堂說這叫各得其所……王滿堂說那不行,桂花是柱子從小定下的媳婦,王家的媳婦不是這個朱……柱子說人家桂花愛的是霜降,不是他王國柱。王滿堂說愛霜降也不行!
  年輕人就笑。
  麥子問柱子前幾天不是才跟桂花去登了記嗎,怎麼說換就換呢?墜兒說那天她大哥跟桂花出門,還沒走到胡同口,桂花就換了朱惠芬。麥子問墜兒,桂花今兒出走她知道不知道。墜兒說是她給打的火車票。
  麥子氣得要哭了說,你說你們這些孩兒們咋這樣呢!
  王滿堂說敢情幾個人在下頭都串通好了,就瞞著老家兒。王滿堂讓大攤兒現在就去買車票,讓大攤兒跟他一塊兒上臨州。大攤兒說今兒沒車了。老蕭問王滿堂追到臨州又能怎麼著。王滿堂說他不能讓臨州的鄉親們說老王家的兒子一進北京就悔婚。老蕭說你那是怕人家這麼說你。
  大妞臉上不快,抱起小兒子進屋了。
  王滿堂對柱子說,要不是看你正在建人民大會堂,我非揍你不可!王滿堂還在沒完沒了,周大夫從後院出來勸道,老王,我看柱子這婚事你也別再反對了。《梁山伯與祝英台》電影看了吧,你再反對就成了祝員外了,真等到咱們燈盞胡同九號飛出蝴蝶來,那就晚了。
  老石說,一切由我作主了,婚禮照常進行!
  老蕭說,我說過,不妨大局就是不妨大局。
  王滿堂一臉陰沉,無可奈何地說,我就不認這個媳婦。
  劉嬸說,這不是你認不認的事,還記得當年你是怎麼勸我的?今天也輪上你了,這叫一報還一報。
  王滿堂說,我兒媳婦跟你兒媳婦不一樣。
  劉嬸小聲說,不能生孩子上是一樣的,看看你兒媳婦那小腰,一柞粗。
  王滿堂更是來氣。其實王滿堂要是知道在他的兒媳婦偷樑換柱的同時,他的二兒子正在屋裡翻箱倒櫃地折騰,將那塊禦賞的玉墜兒偷偷拿出大門,與一個「打鼓的」(走街串巷收舊貨的人)進行了兩毛錢的交易,他一定更得氣蒙了。
  九號的奶箱被油漆一新,奶箱裡除了周大夫的一小瓶奶以外又多了一大瓶,這大瓶是新媳婦朱惠芬的。朱惠芬每天要喝牛奶,這是她在家從小養成的習慣。她喝她爸爸喝她媽媽也喝,她並沒有感到有什麼不對。反而是大妞,看著那個乳白的瓶子渾身不太自在。
  早晨,周大夫取奶、取信,邊看信邊往裡院走。劉嬸挪揄道,留神撞樹上,你的江南小妹妹最近怎麼樣啊?
  周大夫說挺好。劉嬸說她什麼時候過來啊?周大夫說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劉嬸說來了可別忘了報臨時戶口……
  大妞在壓水機前壓水,不時拿眼睛掃著柱子的窗戶。看著那窗戶上的稍有些褪色的剪紙,看著那低垂的一動不動的白色窗簾,大妞肚子裡的氣一股一股往外冒。
  王滿堂在院裡又在折騰他的水鴨子。
  大妞用嘴點著柱子的屋說,一家子人都起來了,男人也上班走了,就她一人躺著,她也躺得住……
  王滿堂讓大妞幫他把支架扶扶,說得空把那個玉墜兒給他找出來,他要用。大妞邊扶支架邊說,進門一個月了,連頓飯也沒做過。下了班就躲在自個兒的小屋裡,也不知道過來說道點兒什麼……
  王滿堂說,是地斜了還是水鴨子出毛病了,怎麼對不到一條線上去了?
  大妞說那心就沒跟王家貼到一塊兒,臉蛋漂亮倒是個優點。可臉蛋漂亮頂什麼用,生孩子是用……不用臉……
  王滿堂說,你扶好了。
  大妞說,真就不明白柱子怎麼會看上了她!
  朱惠芬在大妞背後叫了一聲媽。大妞臉一轉,立即笑容滿面說,你起來了?你今天休息,多睡會兒啊!鍋裡還給你留了一碗豆粥。
  朱惠芬說她剛喝了奶,說這邊沒什麼事她就回她爸媽那兒待一天。
  大妞爽快地說,去吧去吧,問親家好。
  朱惠芬推車就往外走,看見王滿堂在校正水鴨子說,爸,您還鼓搗這個幹嗎?用水平儀不比這個好使?早八百年就淘汰了的老古板,年輕人都認不得它了。
  王滿堂說他就愛這淘汰了的老古板。朱惠芬說使著太費勁。王滿堂說修角樓就不是個省力氣的活。朱惠芬說還是現在的水平儀準確方便。王滿堂說他就使不慣現在的水平儀,小汽泡跟眼珠子似的,滴溜亂轉,哪兒有這鴨兒沉穩。這多好,平,平不過水,直,直不過線,一目了然。
  大妞用鐵勺子打了半勺糕乾粉,坐在小凳上往門墩嘴裡抹。門墩打挺,不吃。朱惠芬蹲下來摸著門墩的小臉蛋說,媽,您怎麼給門墩吃糨子啊?這不越吃越糊塗啊!
  大妞說她的孩子都是吃糨子長大的,再說這根本不是什麼糨子,這是天津楊村的糕乾粉。朱惠芬說應該再加點雞蛋黃,按營養標準應該是六個,要不孩子營養不夠。大妞想起奶箱裡那瓶大號牛奶,氣不打一處來,拍打著門墩說,糕乾粉你都不吃,你要吃什麼?一天六個雞蛋黃,看動物園的獅子一天能吃六個雞蛋黃不?
  朱惠芬看婆婆有點惱,趕緊接過婆婆懷裡的小叔子,說幫著喂喂。大妞說,你不是要回娘家嗎?朱惠芬說不急,也不在這一會兒。
  朱惠芬艱難地往門墩嘴裡抹糕乾粉,小門墩根本不配合,抹了一身一臉,一勺糕乾粉,吃得熱鬧極了。
  片警大安給大妞送來了王家賠償醫院的一百二十塊錢。大安說醫院說了,孩子不是有意的,不用賠了,把那幾個卡子送回去就成了。大妞很感動,接過錢來簡直不知說什麼才好,說孩子在學校背了個警告處分,心裡頭壓力大著呢。大安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以後接受教訓就行了。劉嬸來了,劉嬸問大安在形勢問題上,上邊有沒有什麼指示。大安說過幾天街道要開治保會,臺灣的蔣介石不太老實,讓大夥提高警惕。大妞很擔憂地問是不是又要打仗?劉嬸說她就盼著打蔣介石呢,蔣介石敢來,她們街道的老娘們兒就把他收拾了。
  蔣介石反攻大陸歸反攻大陸,並不影響九號市民的正常生活。火燒五分錢一個,棒子麵一毛二一斤,小白菜二分錢一把,水蘿蔔一毛錢三捆。日子一天天飛快地朝前滾動,轉眼又到了國慶節。今年的國慶與往年不同,九號王家的墜兒要到天安門參加遊行,接受毛主席的檢閱。這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見毛主席,在九號院,在燈盞胡同,墜兒還是頭一個。大妞早早的就把墜兒的白襯衫花裙子準備好了。朱惠芬送給墜兒的那條綢子的紅領巾,墜兒一直沒捨得戴,留著等國慶節那一天再拿出來。
    我們的旗幟火一樣紅,
    星星和火把指明前程。
    和平的風吹動了旗幟,
    招呼我們走向幸福的人生。
    我們手牽著手,
    我們肩並著肩,
    我們向前,我們向前,我們向前,
    永遠跟著毛澤東,
    永遠跟著毛澤東。
    ……
  這是少先隊遊行要唱的歌。孩子們在院中看墜兒做遊行用的紙花,墜兒邊做邊唱,大家也跟著唱,恨不得到那天也跟著墜兒到天安門去。墜兒說少先隊員拿的花朵顏色不一樣,赤橙黃綠青藍紫,長長的隊伍排下來就是一條彩虹。墜兒的花是紅的,墜兒個子高,所以她就排在少先隊彩虹的最前列,離天安門最近……
  大妞為她不能去看墜兒的遊行而遺憾,墜兒說可以聽,到時候電臺裡進行實況轉播,全國人民都收聽呢。但是王家沒有收音機,劉家沒有,周家也沒有。別佳說他們家有一台,就是壞了。墜兒說可以讓周大夫幫著修,周大夫手巧著呢,什麼都會。
  於是,老馬家的蘇式大收音機就被孩子們抱到了周家,被周大夫拆得七零八落。
  修收音機那幾天,別佳、梁子、墜兒成天長在周大夫屋裡,他們一邊打下手一邊研究收音機肚子裡的內容,電器的奇妙對孩子們的誘惑力太大了,他們從修這台收音機上學到了許多物理課上學不到的內容。
  對收音機感興趣的人還有一個——劉嬸。劉嬸對周大夫修收音機這件事情本身,充滿了警惕,為此一有工夫她就往後院跑,時刻掌握收音機的修理情況,做到心中有數。不止這些,她還反復套孩子們的話,比如對墜兒,她就問三好學生都是哪三好。墜兒說自然是學習好,身體好,工作好。劉嬸就問思想品德好算在哪裡頭呢?墜兒說思想品德好就是工作好,都在裡頭包著哪。劉嬸說墜兒是少先隊員,又要接受毛主席檢閱,有些事得長點心眼兒,像修收音機什麼的。墜兒問修收音機長什麼心眼兒?劉嬸就提醒說比如說有人在修收音機的背後幹了些什麼,公安局的警察說了,現在蔣介石想反攻大陸呢,少先隊員的腦袋裡得多根弦……墜兒問劉嬸,是不是懷疑周大夫是美蔣特務?劉嬸說,這可是你說的,我可沒這麼說,我可沒這麼說。
  在劉嬸用警惕的目光掃視著九號的角角落落的時候,她本身的行為已經引起了人們的想法,變得有些不正常了。
  最先提出疑問的是劉嬸的兒媳婦白新生。白新生對福來說,我看媽最近老往後院跑。
  福來說,去就去唄。
  白新生說,我在想她為什麼老去?還就愛在周大夫的屋裡待著。
  福來說,聽你這話好像我媽跟周大夫……新生你聽著,我媽她是你婆婆,你不能睛胡嘞嘞。
  白新生說這未必是壞事。福來說周大夫有女朋友。白新生反問有女朋友誰見來?福來說他媽看不上周大夫,周大夫是他媽的鬥爭對象……白新生說事情發展往往有時就缺那麼一點催化劑,就像沒發麵引子,面就發不起來一樣。福來問他媳婦上哪兒找催化劑去,白新生說就是說說而已。
  國慶節一天天臨近,周大夫為了讓大家能聽上實況轉播,整整調試了半宿。這使劉嬸想到了街道組織看的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電影裡有個革命者叫李俠的,就是半夜利用收音機給革命聖地延安發電報。革命者能用收音機給革命的領導發電報,反革命也就一定能用收音機給反革命的領導發電報。所以,一早晨起來劉嬸就問周大夫昨天夜裡刺啦刺啦地在幹什麼。周大夫說在調試收音機。劉嬸問為什麼不白天調試而非要等夜裡偷偷摸摸地幹?周大夫說夜裡靜,電波干擾小,更利於調試。劉嬸問這東西能聽多遠。周大夫說零件都是好零件,蘇聯老大哥的東西比較實在,質量也不錯,要想聽得遠就得用短波。劉嬸奇怪短波倒比長波聽得遠,問能不能聽到外國去。周大夫說當然能,可是目前他還沒調出來。劉嬸自言自語地說,你調出來我就麻煩了。
  國民黨兼右派分子周大夫還真就把這架蘇聯收音機給鼓搗好了。國慶節這天,明媚的陽光下,俄國造收音機被放在院裡的茶几上,茶几上鋪著桌布,別佳媽還放了一瓶花,一切弄得真跟過節似的。
  收音機裡正播放《歌唱祖國》的歌曲,院裡院外的街坊坐著收聽廣播。廣播裡傳來播音員激動而富於感情的現場介紹,傳來實況轉播的聲音,歡呼聲、口號聲、像下雨一樣,幾十萬人大遊行,聲勢大極了。忽然梁子喊,媽,您聽,我姐他們過來了!
  收音機中傳出《我們的旗幟火一樣紅》的歌聲。這歌聲是九號院人們熟悉的,歌聲由遠而近,播音員說,少先隊員們舉著鮮花和氣球,隊伍如彩虹般走過來了,他們歡呼著走向了天安門廣場……
  梁子說,這裡頭有我姐!裡頭有我姐!
  周大夫美中不足地說,還是有點刷拉刷拉的雜音。
  別佳揮著胳膊讓大家快看,看氣球,由天安門那邊飄過來的彩色氣球,是墜兒他們放的。漫天的氣球,飄飄悠悠,借著風勢由天安門方向飄了過來,一時將天空映得五彩繽紛。孩子們跳著腳地喊著,笑著,大人們也說,長這麼大從沒見過這樣的景兒。
  劉嬸讓她的兒媳婦快出來看看這滿天的氣球。新生不看,新生說她困。

  麥子從北京回去以後並沒有閑著。麥子動員她娘家幾個兄弟和公社一商量,為支援北京建設,辦起了磚場。臨州的土質好,是出磚的地方,加上麥子娘家過去就是燒磚的專業戶,沒多長時間,一窯新磚就出來了。挑了幾塊,讓霜降送到北京,送到了王滿堂手裡。當時古建隊的人正在開會,工人們擁著披紅掛花的柱子和他的突擊隊正在慶祝大會堂工程的完工。柱子抱著一個大鏡框說是在人大會堂慶功會上照的,裡面有總理給他敬酒的照片。老石把照片舉得高高的,讓大家看。
  大攤兒問柱子,你跟總理說什麼來著,怎麼把總理樂成這樣?
  柱子說,我想給總理敬酒,總理非說咱們是建大會堂的功臣,要給我敬酒。柱子說他們建築工人是第一批在大會堂開會的,宴會廳的爐灶起火,第一頓飯就是為他們建築工人做的。他代表全體工人向總理敬酒,當時心裡激動得怦怦的,連酒杯也端不住了。
  王滿堂說,瞧你這出息!
  柱子說,總理說了,你們建築工人是大會堂真正的主人,誰願意什麼時候看人民大會堂就可以什麼時候來看。來的時候就說這個大會堂是我蓋的,是周恩來批准我來的。
  王滿堂說總理懂得建築工人的心。這時霜降擠到王滿堂身邊,把一塊系著紅綢子的大灰磚遞到王滿堂手上。王滿堂端詳著手裡的磚,眾人一時鴉雀無聲。王滿堂一伸手,大攤兒遞過一把刻刀,王滿堂三下兩下旋刻出海水江牙圖案,贊道,好磚!
  大攤兒把磚雕舉起讓大夥看。大夥傳著看,稱讚磚的質量,也稱讚王滿堂的手藝。老石握著霜降的手說,感謝臨州人民對我們的大力支持。
  霜降說,俺二姑說了,國慶節一過馬上把磚送來。
  在大夥的掌聲中,霜降不好意思地對王滿堂說,表姑夫,俺上回……你不記恨俺吧?
  王滿堂裝沒聽見。

  鴨兒的情緒低沉到了底點。團沒有入上,還挨了一個處分,雖然大安說是「小事」,可是他們的學校並不認為這是小事。學校拿這件事情教育大家,說這是典型的個人主義思想在作怪……
  每天一放學,鴨兒就躲在自己的房間裡。不說話,誰也不見,連吃飯也一人在屋裡單獨吃……周大夫說鴨兒這舉動是一種病態,說輕了是性格孤僻,說重了就是自閉症。周大夫讓大妞領著鴨兒去看看病,大妞說,看什麼病呢?她也不發燒,哪兒都不疼。周大夫說不是只有發燒了才算生病,有時候精神上的壓抑也是很厲害的,特別是對鴨兒這樣的女孩子,時間長了不好。大妞問到哪個醫院去看好。周大夫說上安定醫院。劉嬸一聽就躥出來了,說安定醫院是專治精神病的,周大夫把人家的姑娘往那兒推,不知是安的什麼心。
  大妞一聽是治精神病的,也很不高興。
  別佳在這件事上一直抱有愧疚之感,鴨兒情緒上的變化也引起了這個小男孩的不安。他說,鴨兒姐姐,你怎麼老不說話呀?他讓鴨兒罵他,鴨兒不罵;他讓鴨兒打他,鴨兒不打。他真的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為了哄鴨兒姐姐高興,別佳就給鴨兒姐姐唱歌,唱俄羅斯的「卡秋莎」,唱「紅莓花兒開」……稚嫩的男童聲用俄語唱出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種別具一格的藝術魅力,不但讓鴨兒,讓院裡所有的人都聽得入神。
  大妞一邊為王滿堂端來洗腳水一邊說,這個傻別佳倒還會哄個人兒。
  王滿堂說,那小子聰明。長了倆腦子,一個中國的,一個蘇聯的。
  王滿堂問大妞那個玉墜兒找著了沒有。大妞說沒有。王滿堂讓大妞抓緊找一找,說臨州的磚運來了,下一步就得起牆,那個墜兒是離不開的東西。大妞說她再好好找找。爹媽這樣說的時候,梁子正在桌上做作業,他把頭別得低低的,心一陣一陣地狂跳。他覺得很害怕,覺得對不住爸爸媽媽。他知道,那個賣給打鼓的玉墜兒是永遠永遠的找不回來了。一時,他的眼裡噙滿了淚,不知怎麼辦好,他抓起本子跑了出去。
  往外跑的梁子正和劉嬸撞了個滿懷。劉嬸顧不得梁子,興奮地嚷道,你說新生這死人,她也真瞞得住,都七個月了。她就愣不告訴我。
  這可真是大喜事!不但是劉家的大喜事也是九號院的大喜事。這天晚上,大妞給劉嬸道了多少回喜,連她自己也記不清了。

  兩個月的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在一個晴朗的冬日,白新生抱著新生兒,走進九號院的時候,全院的人幾乎都迎出來了。結婚十年,十年才抱上孩子,不容易。
  劉嬸樂得屁顛屁顛地從媳婦手裡接過嬰兒,大聲說著,到家嘍,到家嘍,我們的大孫子到家嘍。劉嬸抱著孩子高興得不知怎麼顯擺了,掀開一道小縫讓王奶奶看,看他們的大孫子小鼻樑多高,小臉蛋多周正。
  別佳說,眼小了點兒。
  劉嬸說,不小,月科的孩子,還沒睜開哪,小貓崽沒離窩也不睜眼不是?看了一眼大妞懷裡瘦弱的門墩說,你們門墩生下來才五斤,瘦得小雞子似的,我們大孫子生下來七斤三兩五,差一點兒七斤四兩。
  別佳說,那是稱沒給夠。
  劉嬸並不理會別佳的挪揄,仍滿有興致地說,瞧這小脖子,幾道圈兒,小胳膊腿兒,那叫有勁兒,骨立著哪!我們孫子結實,大夫說了,還得科學餵養哪,各種營養都得跟上……
  福來說要好好謝謝周大夫。劉嬸說甭謝他,說福來後來也沒認真吃他的藥,謝他幹什麼?他巴不得無產階級養不出兒子來呢。周大夫說福來養不養兒子跟階級沒關係,就是蔣介石也一樣地養兒子。劉嬸說她懷裡抱的可是共產主義接班人哪,是不折不扣的無產階級後代。白新生感激地讓周大夫滿月過來吃面。周大夫說甭叫他,他怕福來媽下毒。
  劉嬸說,想的美,殺了你我鬥誰去?

  劉嬸的寶貝孫子被喚作套兒,是老蕭給取的名。不但叫套,脖子上真拴了個套兒,為的是將孩子套住,好養活。套兒長得的確比一般孩子結實,這主要得益于他的媽在商店裡工作的緣故,別的孩子吃不到的雞蛋,套兒可以隨便吃,別的孩子定量供應的嬰兒粉,可以隨便給套兒買。在當時來說,套兒可算得上是中國的一個幸福兒童了。
  相比較,王家的門墩就有點慘了。從哪方面來看,門墩都是屬￿那種先天不足後天失調的一類,快一歲了,還不會站立,細脖子大腦袋,羅圈腿,跟比他小半歲的套兒待在一塊兒,整整比人家小了一號。據說是由於缺鈣的關係。
  所以,大妞就格外疼愛這個瘦弱的末生老兒子。要星星不給月亮,只要能辦得到的,沒有不滿足的。慣就了門墩小小人兒一個擰種脾氣,屬￿王家孩子當中的異類。
  朱惠芬也是王家的異類,結婚一年了,她好像也沒有真正融入到婆家裡來,她客客氣氣的老像個客人,誰也搞不清這是為什麼。在團組織生活會上,大家討論和工農相結合的問題,朱惠芬說如果她連婆家這個簡單的工人家庭都不能很好融合的話,就是她的世界觀有問題了。她檢討說自己出身于知識分子家庭,小資產階級情調很濃,所以,無論是在隊裡還是在家裡,她都在自覺地、努力地改變著自己。但是事情往往跟她想的不一樣。比如說今天,王家的飯桌擺上了,一家人團團圍坐著準備吃飯,朱惠芬卻端盆水進來了。朱惠芬說現在外面正流行肝炎,讓大家洗了手再吃飯。沒有人響應朱惠芬的號召,朱惠芬就逮住剛剛會扶著凳子站立的門墩,將門墩的一雙手接到盆裡。
  朱惠芬給門墩洗手,邊洗邊說,門墩手上有很多很多的細菌,還有蛔蟲卵,還有奧巴巴,還有小蟲蟲……王滿堂正吃一張餅,剛要吃,臭巴巴,剛要吃,小蟲蟲。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朱惠芬終於讓全家人,包括正吃著的和還沒吃的都洗了手,最後來到王滿堂面前。王滿堂說他就免了,朱惠芬認真地說要養成飯前便後洗手的衛生習慣,說她這盆水是來蘇水,可以消毒。王滿堂嫌麻煩。說幾十年不洗手也沒得什麼病。朱惠芬說良好的習慣是文明的標誌,這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培養起來的。朱惠芬說他們家頓頓飯前都洗手,已經幾十年了。幾十年來她們家的人從來沒有鬧過肚子。大妞說幾十年來老王家的人也沒拉過稀。朱惠芬還說家裡廚房的衛生也要改進,生熟案板要分開。大妞說本來就分著呢,翻過來切生的,調過去切熟的。大妞間房檐底下小缸裡的水是不是朱惠芬給倒了。朱惠芬說那水又髒又臭,都長蛆了。大妞說那是她醃鴨蛋的陳年老湯,老湯醃的鴨蛋能流油,胡同裡多少人家兒來要她都捨不得給。朱惠芬說那裡頭全是細菌。大妞說她就愛細菌,沒細菌醃不出鹹鴨蛋來。朱惠芬說這對人體是沒有好處的,像臭豆腐。醬豆腐,都是細菌發酵食品,以後儘量不吃。說著端著盆出去,說她下午要到黨校報到。大妞問黨校是怎麼口事。朱惠芬說是提高覺悟的地方,單位送她去集中學習半年。大妞說那就不在家住了?朱惠芬說不了,禮拜天回來。大妞說就是上提高覺悟的黨校也得吃了飯再去。朱惠芬說在單位吃過了。
  大妞氣哼哼地小聲說,你吃過了洗我們幹嗎?管得也忒寬了點。
  這就是知識分子和工人的小衝撞,雞毛蒜皮,談不到路線鬥爭,算不上意識形態,卻又那麼格格不人,很難說誰在改造誰,誰在結合誰。
  梁子吃完一張烙餅伸手又抓了一張。大妞問他這是第幾張了。梁子說是第二張。大妞說她得摸摸梁子的肚子。梁子說他的肚子還癟著呢。
  王滿堂說,你讓他吃。一個破烙餅,限制他幹什麼?
  大妞說,破烙餅?他的定量是一個月二十八斤半,按頓算一頓是三兩,就他這種吃法下半個月得喝西北風。
  是的,糧食好像越來越緊,其實定量並沒有減少,也不知怎的,人的飯量卻越來越大,特別是孩子們,個個都跟饑餓的小浪似的,才離開飯桌,轉個身就餓了。商店裡什麼都憑本憑票供應,那時候,購貨本比戶口本重要。麻醬二兩,鹼面一包,火柴兩盒,肥皂1/4塊……商店售貨員在從事買賣的同時還要從事著文字工作,負責在那些小本上做如實紀錄。應該說在那個階段,中國售貨員的文化水平得到了空前的提高和嚴格的檢驗。
  沒有吃的,主要是沒有副食,王家的孩子們已經有大半年沒有吃到過「糖」這個東西了。酸甜苦辣鹹,在生活的五味中,他們獨獨少了甜,畢竟這又是小孩子們最喜愛的味道,但是卻沒有。
  這天,劉嬸給王家拿過來一包伊拉克蜜棗,說是白新生商店賣的,不多,全讓內部人給分了。孩子們見了棗,不客氣地圍了過來。依著老北京人的做派,誰來送禮,再好的東西也要等到送的人走了再打開,保持著一種矜持,一種風度,不像西方人,當著客人的面將禮品拆開,誇讚、比試,裝出一種沒見過似的驚奇。但這回,在劉嬸的伊拉克蜜棗面前,王家的孩子們再也矜持不住了,他們撲向那個紙包,大把大把地抓蜜棗,不顧一切地往嘴裡塞,連門墩也搶了一個,抓在手裡高興得嗷嗷叫著。
  大妞和劉嬸看了心裡有點發酸。
  大妞從墜兒手裡嘗了一個伊拉克蜜棗,說甜得有些發膩。劉嬸說要不怎麼叫蜜棗呢。大妞說甜味挺怪。劉嬸說是異國風味。大妞說也不知伊拉克在哪兒。劉嬸說新疆北部。梁子說在中東。劉嬸問中東有多遠。墜兒說隔著大沙漠呢。劉嬸說用短波能收到嗎?墜兒說或許能。
  大妞跟劉嬸說起日子越過越艱難的話,劉嬸說不如讓白新生介紹鴨兒到商店去工作,眼下在商店尤其是副食商店工作是非常實惠的。大妞說怕鴨兒不幹,那孩子心氣兒很高,一門心思要考清華,讓她去賣菜大概不行。劉嬸說賣菜也是革命工作,並不低誰一等,人家把賣菜的都編成評劇唱了,叫《向陽商店》,劉嬸說著咿咿呀呀唱起來:
    ……
    你說什麼大街小巷走,
    你說什麼賣白菜賣蔥頭,
    我這一雙手是勤勞的手,勞動的手,
    海讓路,山低頭,
    為祖國平地起高樓。
    ……
  孩子們都說劉嬸的評劇唱得好,劉嬸說他們是沒聽過套兒他媽唱。套兒他媽唱得那才叫地道呢,簡直就跟話匣子裡唱的一樣。
  其實大妞的手才是一雙勤勞的手。她一邊聽唱一邊給她的老兒子門墩縫屁簾。屁帝是北京小孩子們冬天離不開的過冬物件,有棉的,有夾的,方方正正的一塊,用繩往腰裡一拴,護著屁股護著腿,暖和,成為北京小孩冬日的獨特裝束。
  劉嬸說她讓後院馬太太給套兒打了條小毛褲,屁簾已經過時了,現在的孩子沒人穿屁簾了。大妞說即便沒人穿,他們家門墩也穿,這東西實惠,毛褲倒是好看,大屁股老在外頭露著。劉嬸說小孩惟獨有兩個地方不怕冷,除了屁股就是臉。大妞說毛褲不實惠,天一熱紮人,天一冷透風。劉嬸說人家外國的孩子都穿小毛褲,也沒見誰的屁股受了風。
  大妞說,那是種不一樣。
  大妞和劉嬸的話好像越說越不投機,大妞開始反感劉嬸了,把她剛才送伊拉克蜜棗的好處也忘了許多。大概鄰居都這樣。

  朱惠芬上黨校了。有人傳出話來說,大凡上過黨校的人出來都要受到重用,要提拔。王家的人對於朱惠芬能不能提拔並不在意,特別是大妞,她認為兒媳婦上得再高,也是兒媳婦,在這個家裡,她大妞永遠是真正的領導。她的兒媳婦不是很西洋嘛,西洋到最後大不了用洋藥水給大夥洗洗手,還能怎麼樣?
  媳婦進了學校,大妞對兒子就多了幾分關心。到了吃飯時間,喊了幾回,兒子都說正忙,大妞就讓墜兒把飯送過去。
  墜兒端著窩頭、疙瘩湯進了大哥的屋,看見柱子正低著頭在寫什麼。墜兒湊了過去,柱子趕忙用手捂住。墜兒說甭捂了,她都看見了。柱子問她看見什麼了。墜兒說是入黨申請書。柱子讓墜兒替他保密,因為能不能人還不知道呢。墜兒說她也寫申請書了,是入團的。墜兒讓柱子把他的申請書借給她參考一下。柱子當然不借。墜兒說她就看一欄。柱子問哪欄?墜兒說家庭出身那欄。
  柱子說,貧農,咱們是貨真價實的貧農。
  墜兒說,我們老師說我至少得把我媽的成分填上,因為咱爸是帶有人贅性質進趙家的。
  柱子說,那是你爸,不是我爸。
  墜兒說,難道咱倆不是一個爸嗎?
  柱子說,爸是一個爸,關鍵是媽不同。
  墜兒問柱子她媽的成分怎麼填。
  柱子說,這要是我媽就好填了,我媽是一九四八年加入中國共產黨的,別看是農民,卻是個老革命,老支前模範,現在還是我們王家莊的支部書記。你媽嘛……還是問問她再填好。
  墜兒從柱子屋出來找到大妞,大妞正在廚房刷傢伙,墜兒拉住她媽問她姥爺以前是幹什麼的。
  大妞說,你姥爺,那可不是等閒人物。北京城有名的「隆記」營造場,那就是你姥爺開的,你姥爺是個戴紅頂子的走工,是給皇上幹事兒的。
  墜兒說,那就是反動階級了。
  大妞說,誰說他反動,他心眼厚道著呢。光緒皇上死,沒錢修西陵,那個寢陵殿至今護欄板只安了前半拉,怎麼著呢?是朝廷錢不夠啦,朝廷沒錢葬皇上,你姥爺就掏錢給墊,誰讓咱們是大清的子民呢?所以朝廷到今兒個還欠著咱們家二十萬兩銀子哪。你姥爺說,得了,皇上這輩子也窩囊,我給皇上修陵也是緣分,就算盡義務吧,這二十萬兩不要了。
  墜兒說,這麼說咱們家過去很有錢?
  大妞說,那當然。過去宮裡讓「隆記」幹活,付工料錢,白花花的銀子用驢馱,前頭到了西單「隆記」木場,後頭還沒出內務府呢。櫃上為這些銀子得殺幾百頭牛,把空牛皮趁熱塞滿銀子,縫了,堆在後院,牛皮一干,銀子全包在裡頭,皮越幹,包得越緊,叫銀殼。你說咱趙家有錢沒錢?
  墜兒聽傻了,半天說,還不如我跟柱子是一個媽生的呢!
  大妞說,什麼話!
  墜兒說,咱們家比皇上還有錢,皇上已經是封建社會的總頭子了,趙家還能低得了?我看以後我得跟您劃清界限。
  大妞說,你幹嗎跟媽劃界限?你填你爸呀,你爸家窮,房無一間,地無一壟,赤貧,要飯從臨州要到北京。你劉嬸不就是個城市貧民嘛,你爸他比城市貧民還貧。
  墜兒說她真納悶,她的赤貧的爸怎麼會娶比皇上還有錢的媽?爸的階級立場哪兒去了?大妞說,這有什麼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要是個街上撿煤核的窮丫頭他也看不上我。
  墜兒說她爸肯定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大妞說,誰恨?恨誰?你爸才不恨呢。沒我他能住上這寬寬綽綽的房子,能有這一身好手藝?
  墜兒說她很痛心,痛心她爸沒階級立場。
  大妞說,什麼是階級?媽就是階級。有媽在,就有你們的熱飯吃,你們就是媽的心肝肉;媽不在了,你們也沒人疼了,媽這個階級永遠護著你們。
  墜兒說她不跟媽說了,整個兒一盆糨子,連階級都不懂。
  大妞說,墜兒,入團這個事兒是好事,人了,咱高興,人不了也別像你姐似的,整個兒變了個人。咱家要再出一個魔怔,媽可受不了啦。
  墜兒低頭看見母親的鞋吸拉著,一雙腳漲得很高。墜兒說,媽,您的腿腫啦!
  大妞說,媽不礙事。
  墜兒說,媽,我知道,您這是餓的。媽,往後我不吃飯,都給您吃。
  大妞說,別犯傻了,剛要跟媽劃界限,現在又把飯都給媽吃,什麼話都讓你說了。
  墜兒一把抱住她那一盆糨子的媽,哇的一聲,哭了……

  街道上開了會,給重點困難的人家分了五斤黃豆,老王家也在其中。黃豆營養好,可以炒著吃,磨著吃,摻棒子麵蒸窩頭吃都行。畢竟是太少,炒成了豆兒不夠王家的孩子們零捏的。以至於大妞和劉嬸在院裡見了面第一句話永遠是「吃了沒」?「吃」在人們的心目中成了中心話題。
  劉嬸說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掉到粥鍋裡了,小米粥,那個香啊,她就一口一口地喝……簡直跟共產主義一個樣。
  大妞問共產主義什麼時候來?
  劉嬸說,快了,也就五六年的事。共產主義就是各取所需。各取所需是什麼意思懂嗎?就是想吃燉肉吃燉肉,想吃炸醬麵吃炸醬麵,那豬長得膘有一樣厚,粉條子,大拇哥那麼寬。
  大妞說到那時候,她先取它十斤富強粉,蒸幾箱大白饅頭,任著孩子們敞開了吃……抹上蘇聯黃油。

  門墩今天過生日,大妞為小兒子煮了一個雞蛋,由鍋裡撈出,放在涼水舀子裡拔著。按照北京人的習慣,小孩過周歲生日要舉行「抓周」的儀式,備下剪子、工具、書本、鋼筆。錢、吃食等類,將周歲的孩子放在其中,看他抓什麼。孩子抓什麼,就預示著他將來是什麼前程。
  很大成分,這個儀式帶有遊戲性質。
  門墩坐在八仙桌正中,四周擺滿了各種物件,抓周開始了。劉嬸抱著套兒,梁子、墜兒和滿堂在旁邊觀戰,別佳也混在其中。
  坐在物件中間的門墩,初時有點神魂不定,東瞧西看的不知所措,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哪個也不想要,只是四下蜇摸找他媽。別佳指著一個大油餅做現場指導說,抓,抓這個,這個能吃!
  梁子對別佳說,是你抓還是他抓?
  別佳說,我給他提供一點參考。
  王滿堂嘴上說著一切要順其自然,卻不自覺地將一把瓦刀往門墩跟前推了推。門墩在瓦刀前很是猶豫了一小會兒,小手終歸伸向了油餅。
  別佳說,好眼力!
  梁子說,別是個吃貨。
  門墩的另一隻小手伸向一朵絨花。
  墜兒說,羞羞,將來是個愛姑娘的。
  別佳說,愛姑娘有什麼不好?我們俄國人都愛姑娘,愛漂亮姑娘。
  門墩一手拿油餅,一手拿絨花,張著長出了兩顆小門牙的嘴,呀呀地叫喚。王滿堂看著油餅和絨花來氣,轉身走了。
  王家來了兩個稀客,桂花和霜降。小兩口這回是帶著孩子來的,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墜兒問這個小侄子叫什麼名字,霜降說叫拴驢。大妞說怎麼叫這麼個名兒?桂花說孩子叫得土,好養活。
  桂花說,二姑讓給您帶口袋白薯幹來,說鄉下物件,不是什麼像樣的東西。
  大妞說,難為你麥子始還惦記著我們。我這幾個月緊了點兒,也沒給鄉下奶奶匯錢去。
  桂花說二姑說了,家裡什麼也不缺。
  大妞說,來了就多住些日子,我今天給你們做炸醬麵,明兒包包子……
  眾人在圍著門墩熱鬧時,大妞一人在廚房急得直轉悠,看看面口袋,口袋是空的;看看缸,缸裡只有大半碗棒子麵。案上擱了半個西葫蘆,窗臺上有半棵蔥……大妞長長歎了口氣。
  屋裡悄悄走出了劉嬸。劉嬸注意到了大妞的為難神情,劉嬸說她家裡還有半斤白麵票,讓大妞拿去做頓疙瘩湯……大妞說人家幾千里地奔來了,給吃疙瘩湯,拿不出手哇。劉嬸讓大妞去問問周大夫。
  周大夫說他這月還有二斤麵票,讓大妞都拿去,大妞說她下月一定還。周大夫說甭提什麼還不還的話,二斤糧票,讓人還,寒磣。大妞說二斤白麵票,支的情可大了。劉嬸說這年月,最怕來客,一來人就抓瞎。
  大妞由周家出來,見到別佳和他媽抱著黃油、大麵包、火腿腸站在院中。馬太太讓大妞把這些東西都拿去。大妞說這不合適……別佳說他爸昨兒開的工資。
  劉嬸在背後偷偷捅了大妞一下,意思很明確,不能要外國人的東西,免得讓人家笑話。別佳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別佳說,劉嬸您別捅了,您忘了我們家下半月吃黑麵包抹臭豆腐的時候啦?您都沒笑話我們不是。
  周大夫說,拿著吧、是街坊的一點心意,不拿反而見外。
  大妞說,那我就……不客氣了。

  大妞端著從糧店買回的二斤半白麵,匆匆趕回家來,一進屋,屋內靜悄悄的,門墩在炕上睡覺,油餅和絨花還在枕邊放著,梁子在八仙桌前做功課。
  大妞問梁子桂花姐姐上哪兒了。梁子說走了,回臨州了,他爸送去了。大妞說進門一口飯沒吃就走了。梁子說桂花他們買好了回去的車票,再不走要誤車了。大妞說車票可以退,這樣走了讓臨州的鄉親們看著咱成什麼人了?梁子說他爸攔也沒攔住,說桂花走的時候哭了,說是隊裡的磚廠讓上邊給封了,因為磚廠屬￿資本主義的尾巴。大妞想,這個磚廠是隊裡的,公家的,又不是麥子私人開的,怎麼也屬￿資本主義?想來想去想不通。
  大妞打開牆角的口袋,整整一袋白薯幹,大妞不禁潸然淚下,說,他們也不富裕……還惦記著咱們……他們這趟上北京,是專門給咱們送吃的來了……大妞說著一陣噁心,吐出一口黃綠的水。
  梁子拍著母親的後背焦慮地說,媽,媽您怎麼了?
  大妞說,媽噁心。
  梁子說,媽您准是餓的,我這還有炒黃豆呢。
  大妞說,媽不吃,媽什麼也不想吃。
  梁子哭了說,媽,您別死。
  大妞說,傻小子,媽離死遠著呢。
  大妞正在安慰梁子,就聽見院裡一陣吵嚷,商店的售貨員拽著墜兒進了院。售貨員說,是九號王家的孩子吧?家裡大人哪?
  大妞沖了出去說,怎麼啦?怎麼啦?拽我們孩子幹什麼?小細胳膊再讓你拽折了!你有話說話,沒話快幹你的事去!
  售貨員說,你們家孩子改購貨本,這月明明買了芝麻醬,她用橡皮擦了,想買雙份。
  大妞說,誰說我們孩子用橡皮改了?你拿出證據來。
  售貨員說,我的腦子就是證據,你們家四兩芝麻醬,這月梁子買過一回,墜兒買過一回,早沒有了。
  大妞說,那是你沒往本上記,不能賴我們孩子改。
  售貨員說,您瞧瞧,用橡皮擦的印兒還在這兒呢,怎能說我忘了記?
  大妞翻本子說,哪兒有印兒?我怎麼看不出來?你誣陷好人可不成。
  售貨員說,二兩芝麻醬是小事,關鍵是小孩子家得誠實。
  大妞說,聽你這口氣好像我們孩子真有什麼似的,告訴你,我們家的墜兒是三好學生,上天安門見過毛主席,你見過嗎?
  售貨員說,我沒那福氣。但我知道做人得本分,誠實,不能弄虛作假,我把芝麻醬賣給她,也沒法跟我們負責人交代。要是大夥都這樣,這計劃供應的商品就徹底亂了套。
  墜兒眼淚汪汪地站在那兒。
  王滿堂從車站送人回來,知道了這件事,教育墜兒說,我們土建行的人都知道一個最簡單的理兒,平,平不過水;直,直不過線。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能忘了這個做人的根本,我就恨那些不走正路,專鑽歪門邪道的人,你說,你怎麼就想起塗抹購貨本子來?
  墜兒說她想讓桂花姐姐能吃上頓芝麻醬面。王滿堂敲著購貨本說,那你也不能改購貨本啊,我的傻閨女。
  大妞說,改過了也不能當著那小子承認。
  王滿堂對大妞的胡攙和很不滿意,讓她別再多嘴,然後接著對墜兒說,你改本子,無非就是為了一張嘴,為了多吃多占,芝麻醬是什麼玩藝兒,是可有可無的奢侈品,沒它你就活不了嗎?
  墜兒……
  大妞說,是我讓墜兒改的。
  王滿堂說,沒你的事。
  王滿堂說,我就容不得這種投機取巧的人!我們蓋房的,講究實打實,虛一點兒房就得塌。我的孩子更不能這樣,為二兩芝麻醬,幹出這樣的事來……
  大妞說,我閨女怎麼啦,我閨女幹出什麼樣的事來啦,不就改個購貨本嗎?也沒偷沒搶,幹嗎這麼沒完沒了的?
  王滿堂說,這不是偷是什麼?巧妙的偷。
  大妞說,她不是沒買來嗎?買來了再說這話。
  王滿堂說大妞護犢子,大妞說這犢子也是王滿堂的。王滿堂說跟老娘們兒家沒理可講,大妞說那是因為老娘們兒家占理。王滿堂說這事得向商店負責人去承認錯誤,讓街坊們都看看,他老王家教育孩子丁是丁,卯是卯,決不含糊。說著拉起墜兒就走。大妞攔住說,你還真要張揚到街上去啊?孩子這小薄臉皮經得住你這麼刮?
  王滿堂說,知道愛惜臉皮就別幹這樣的事!現在臊她一回,她一輩子也忘不了。
  大妞說,你這是惡治!
  王滿堂說,我這是根治。墜兒,跟我走,拿上購貨本。
  墜兒淚汪汪地拿著本跟在父親後面向門口走。大妞在後頭喊,挺大的人專跟閨女較勁兒。梁子,你去替你姐。
  梁子說他怕替不下來。
  大妞說,你就眼看著你姐一個女孩兒家讓人指指戳戳?
  梁子說,您就不怕人戳我?
  大妞說,你個臭小子,沒臉沒皮的,有點兒偷雞摸狗拔蒜苗的事光榮。
  梁子還是不願意去。別佳說,我去替她得啦,幹這事我拿手。
  負荊請罪的一行人還沒走出大街門就被白新生攔住了。白新生說,王叔,不就二兩芝麻醬的事嘛,有什麼大不了的?
  王滿堂說他得帶著孩子去給人家負責人認錯兒,錯了就是錯了,不能遮著蓋著。
  白新生說,您甭去了,我就是商店負責人,西口小鋪是我們的一個分店。
  王滿堂說,你是負責人?
  白新生說,我是業務主任。
  王滿堂……
  別佳說這下可好了,在院裡就被領導接見了。
  今年是鴨兒高中畢業考大學的一年,以鴨兒的學習成績,考北大、清華或許不成問題,但是鴨兒卻報了個地質學院,還是西北的。大妞認為這麼重要的事情,鴨兒不該不跟家裡商量,有些跟鴨兒賭氣,連著兩天沒有理鴨兒。其實鴨兒的想法是遠遠地離開北京,離開燈盞胡同,將這塊記憶抹去,永遠不再回來。
  報考外地的學校,學習艱苦的專業,將來遠離大城市,遠離人群,這對大妞來說是不能接受的。她逼迫著鴨兒改變主意,但是她萬萬沒有想到,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鴨兒從學校裡回來,帶來一個消息,因為犯了政治錯誤,她被取消了上大學的資格。鴨兒在她的屋裡呆著,不吃不喝也不說話。大妞著了急,讓大家輪番去做工作,讓別佳去唱了幾回歌,壓根不管用……大妞最後使出了殺手銅,揮著笤帚疙瘩狠狠地說,你給我張嘴說話,你到底是打的什麼主意?
  鴨兒說她從今往後再也不到學校去了。
  大妞說,不去學校你上哪兒?在家待著?
  鴨兒……
  白新生說她有個幹姐姐在昌平前進織襪廠當科長,說讓鴨兒上那兒去當學徒比在家閑待著強。大妞不同意,她說不能讓一個漂漂亮亮的姑娘去織襪子。白新生說織襪子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也是紡織工人。大妞說當什麼樣的紡織工人都行,就是不能當織襪子的紡織工人。劉嬸讓兒媳婦別理大妞,說她的強脾氣又犯了。大妞說她再強也比劉嬸的杠頭強……兩個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語地拌嘴,鴨兒開腔了,媽,我去昌平!

  鴨兒說走就走了。家裡多一口人不顯怎的,這回少了一口人,大妞就覺得心裡發空,茶飯無心,眼見著一天天瘦下去了。劉嬸問大妞是不是又懷上了,說上回懷門墩的時候就是不知道,還說什麼肚子漲,得了噎隔。大妞說她這回還是肚子漲,還是吃不下東西。又搬來周大夫,周大夫給開了化驗單,號了脈,看了舌苔,最後還翻了大妞的眼睛,下診斷說:急性黃疽性肝炎。
  大妞問要緊不?周大夫說不要緊,但吃飯得跟孩子們隔開,還得多吃糖,保肝。
  大妞說,這時候上哪兒找糖去啊?
  劉嬸說她那兒還有白新生坐月子的黑糖,周大夫也說他有一小罐冰糖。
  糖湊來了,那時候,糖就是治療肝炎的最佳良藥。墜兒把幹硬得磚頭一樣的黑糖和一把碎冰糖倒在案板上,準備用擀麵杖擀碎,給母親沏水喝。別佳掏出來一包方糖,往案板上倒。墜兒讓他們自個兒留點兒,因為他們家愛喝擱糖的紅茶。別佳說他們用不著了。墜兒問為什麼,別佳說他爸要回國了。別佳說,其實我不想走……
  墜兒沒說話,墜兒將幾種糖擀碎,混成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倫不類。
  半碗糖水端到大妞跟前,大妞接過碗,躲開梁子盯著碗的眼神,門墩爬上她的腿,含糊不清地說著,吃糖糖。
  大妞喝不下去了。
  劉嬸說墜兒,你把他抱走!
  墜兒抱走了門墩,門墩殺豬般的哭起來。
  大妞說,乖,別哭,媽給你喝糖水。
  劉嬸說,你這個大肝炎,傳染,想害了他啊。
  大妞一咬牙,淚水混著糖水灌下去了。
  梁子問,媽,甜嗎?
  大妞說是苦的。
  聽說婆婆病了,朱惠芬從學校趕回來看望大妞,婆媳倆在屋裡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大妞說,人到了這個年紀,就走下坡路了,你不找病病找你……
  朱惠芬說,營養跟不上,體質下降,容易得病。
  大妞說,說到營養,前幾天柱子他娘托桂花由臨州帶來一口袋白薯幹,甜絲絲的,不難吃。大妞說……桂花是抱著兒子拴驢來的,那個拴驢已經能滿地跑了,按說她結婚可比你晚……
  朱惠芬俯在大妞耳邊說,媽,您著急啦?
  大妞說,我可不著急了嘛?跟你實說,你公公當初不怎麼樂意你,其中有一條就是嫌你腰細屁股小。
  朱惠芬說,媽,我可是有了。
  大妞……
  朱惠芬說,倆呢,雙胞胎。
  大妞說,你這是不來就不來,一來就來倆,就你這小細腰,怎麼裝得下呢?
  大妞說趁著她還有精力給媳婦帶孩子,讓朱惠芬生完這倆再生倆。
  王滿堂與柱子下班了,王滿堂說今兒得喝一盅。大妞說應該,應該,為咱們的大孫子應該。
  柱子說,媽,我入黨了。
  大妞說柱子今天是雙喜臨門了。大妞打開箱子取出小包,一層層打開,將一疊錢遞到丈夫手裡。王滿堂對柱子說,這是120塊錢,我跟你媽省吃儉用攢了幾年,原打算你結婚時給你置輛車,出了鴨兒那檔子事,給攬了。現在你小子出息了,入了黨,我跟你媽送你這個禮,盼著你能好好兒的。
  柱子說,爸,我知道,您和媽不容易……
  大妞說,媽的心,都在你們身上呢。

  新車子買回來了,是「飛鴿」二八的。看柱子擦拭著新買的自行車,王滿堂圍著車轉來轉去說,家裡也算有了個像樣的大件。墜兒把鴨兒鉤的把套,座套等拿來替大哥裝上,立時,車子精神了一大截子。梁子要騎,柱子不讓,大妞說等梁子娶媳婦時也給梁子買。梁子賭氣說,我不用你們買,我自個兒買,買汽車,「解放牌」的。
  一家人正說笑著,別佳的父母提著大箱子由裡院走出來,後面跟著垂頭喪氣的別佳。大妞驚奇地迎上去說,怎麼說走就走哇!
  馬太太無言地擁抱了大妞。
  劉嬸用咳嗽來掩飾自己。她覺得在蘇聯人面前要保持分寸,保持距離,儘管老馬家一家人不錯,畢竟是內外有別。
  周大夫讓別佳回國後悠著點兒吃,說莫斯科沒有山植丸。別佳點頭。周大夫說,這院裡咱們爺兒倆最說得來,緣分哪。別佳,你知道,緣分這東西不是誰和誰說有就能有的。
  別佳再也繃不住了,他一下抱住周大夫的脖子說,周叔……我還要回來,回到燈盞胡同來。
  王滿堂對別佳父親說以後有機會就回來看看。老馬說他會想念中國的。王滿堂說國家是國家的事,老百姓是老百姓的事。墜兒拿出一個線鈞的書包遞給別佳,說這是鴨兒特意給別佳鉤的,托她轉交。別佳說那件事歸根結底怪他……
  燈盞胡同九號的人們將別佳一家送出大門。
  老馬家一家人一步三回頭地離去了。
  老馬家剛走了一會兒,福來掂著照相機汗水涔涔地趕回來了。聽說馬家的人走了,福來直跺腳,說他緊趕慢趕,趕回來給全院人跟老馬家照個合影,還沒趕上……劉嬸說沒照成也未必是壞事。
  劉嬸說福來把機子扛回來了,難得都在家,不如就給老王家照張全家福。王滿堂說照也行,於是在福來的指揮下,老王家的人按部就班坐好,梁子推著自行車站在一邊。
  福來問梁子推車幹什麼,梁子說飛鴿車也是我們家一個成員。
  大妞要照帶色兒的。
  福來說,放心吧您哪,給相片上色,是我的拿手。
  哢嚓,第二張全家福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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