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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三名女管教


  月亮已經完全升起來了。
  夏秋季節的月亮,豐滿得就像成熟的姑娘,又圓滿又美麗又溫柔。
  那光澤像水一樣輕輕地撫摸著莊稼地,撫摸著蘆葦蕩。
  隨著葦花的晃動,深一腳,淺一腳,三名女管教追捕逃犯,也進了蘆葦蕩。
  馬二菊在前面走著,還不時地從挎包裡掏出油餅和成雞蛋分給邱瑩和張薇薇。
  張薇薇咬一口油餅,對馬二菊說:「隊長,還是你愛人好,知冷知熱。」
  馬二菊十分自豪地撇撇嘴說:「哼!他敢不擱心裡掂著我?!」
  張薇薇咯咯一笑。
  馬二菊問她:「你笑啥?」
  張薇薇把頭髮一甩,說:「我笑你找了一個如意郎君啊!」
  馬二菊把剛剛填進嘴裡的雞蛋吞咽下去後,說:「如意倒不如意,只是我那個老頭子聽話。他找了我算燒了高香,第一呢,我是國家幹部,正經八北的副科級;可他呢?迄今為上還是他媽個腿兒的代課教師;第二呢,我身體好,給他生了個兒子。」
  「嘿嘿……」張薇薇又是一聲訕笑。
  馬二菊很不高興,她指點著張薇薇的腦門說:「小丫頭,不用你跟我貧嘴。到了咱們監獄工作,是人就得降價一等。遠離人群,咱們那疙瘩又是女人國。我說你呀,找對象得向我學習,講究實際。」
  張薇薇挽著她的胖胳膊走著說:「隊長,你還想給我找一個?」
  馬二菊頗為自信地說:「你找的那個大學生啊,靠不住。」她抬起手,指指在後面默不言聲走著的邱瑩說,「她咋樣,都結婚了,兒子五歲了還不是又離婚了?男人,受不了兩地分居。」
  張薇薇對馬二菊說:「隊長,邱管教天天夜裡靠吃藥維持睡眠,長期下去可不是辦法呀。」
  馬二菊扭頭看一眼邱瑩,對張薇薇說:「哼,她呀,山東人攤大煎餅出身,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我讓她在咱們監獄附近找個對象算了,可她不願意不說,還說我貶低她了。真是的,好心不得好報,我圖個啥?」馬二菊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張薇薇捅捅馬二菊的肋下,說:「哪可不行,邱管教有文化,怎麼好找農民呢?」
  「農民咋了?」馬二菊火了,「農民就不是人了嗎?我不也找個農民嗎?照樣洗衣服做飯,他得侍候我。」
  張薇薇嘿嘿一笑。
  「笑啥?看不起我嗎?」馬二菊瞪著她。
  張薇薇是個心直口快的姑娘,被馬二菊一問,索性她竹筒子倒豆子,把心裡所想的話合盤端出,說:「您是很幸福,當然了,德順姐夫怕你。可你也是農村鐵姑娘隊長出身啊!」
  馬二菊還沒有聽出來張薇薇話裡含有某種諷刺的含意。她把胸脯一拍,驕傲地說道:「那不含糊,我當鐵姑娘隊長那工夫,是夏戰三伏冬戰三九。挖水渠,修大寨四,肩膀頭磨出血包來,哼都不哼一聲,那種幹法你們城裡人根本就吃不消……」她正得意地說著,張薇薇禁不住噗哧又一聲笑。
  「笑啥?」馬二菊臉變怒了,嚴肅得就像對待犯人。張薇薇也自愧地說:「我這個毛病,就是好笑。」
  「得改!」馬二菊認真教訓她,「當了管教,你得繃住臉,尤其在犯人面前不能笑。你得讓她們恐懼,見了你就像長了疹人毛!要不,這幫犯人會揭瓦上房,騎脖頸子拉屎……」
  張薇薇收斂了笑容,她在沉思:靠這樣的管教能改造好犯人嗎?目前,就我國而言,像馬二菊這樣農民穿警服當管教幹部的,不在少數。因為監獄的建立必須遠離市區,遠離人群,遠離交通道,換言之監獄地點的選擇應當是越偏僻越好,越閉塞越好。眾所周知,每一個犯人在他們沒有洗心革面、脫胎換骨成為新人之前,靈魂的不安,加之犯罪實施時手段的殘忍,這些人在押期間是什麼事情都能夠幹得出來的。無怪人們稱犯人為害群之馬,這是他們的畸形心理、變態靈魂決定的,而且殘酷得直接危及人民生命財產的安全。
  監獄設在什麼地方,管教就得在什麼地方吃住與工作。
  遠離城市,遠離人群,封閉久了,就變得思想陳舊與固執偏見。老一代管教幹部退休了,新一代幹部補充不上來,須錄用當地農民穿警服當管教幹部。大凡有文化、素質較好的幹部是沒有願意到這裡來工作的。然而犯人卻不同,她們來自五光十色的城市,帶來社會上新的氣息,同時也帶來新的問題。所以,讓沒有文化的幹部去管理監獄,改造犯人是相當艱難的。這倒不是說農民就不好,問題是,許多道理跟犯人講不明白。她們說不過犯人就靠強制手段,動刑,動武,甚至開口就罵,舉手就打。使犯人與管教幹部的敵對情緒越來越強烈。儘管大牆裡面關押的人均屬￿槍口監視下正受法律懲辦的犯人,可我們的宗旨不是改造她們、化敵為友、變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嗎?
  張薇薇不同意也看不慣馬二菊靠權力與威風去降服犯人,她覺得待犯人以攻心取得信任為上策……她只顧思索著往前走著。
  馬二菊卻停住腳,等了一會兒走在後邊的邱瑩,她說:「邱瑩啊,你人和善溫柔,不像張薇薇那樣跟我頂嘴。這趟追捕呢,進城後,得空你就回家去看看大娘和你的兒子小毛毛……」
  邱瑩望著無邊無際的葦塘,說:「謝謝隊長。可是得我們執行完追捕任務啊。還需要進城去追她們嗎?」
  馬二菊頗為自信地說:「等咱們打從這片葦塘穿過去後,說不定這三個逃犯早已經爬上公路,搭車進城了。」
  「那……我們也要追到哈爾濱去嗎?」邱瑩對馬二菊又說,「最好能在葦塘裡發現她們,萬一進了城,三百八十萬人口的大城市,可就大海撈針了……」
  「那也得撈啊!誰讓咱們當管教來著。」說到這裡,馬二菊又把話題岔開,她問邱瑩:「我說邱瑩啊,不是我這個當隊長的打擊你的興頭子。擱監獄旁拉找一個男的呢,興許還真有不錯的,愛情這玩藝,就那麼回事唄。白天幹一天的工作,夜晚倒炕就睡,有個男人陪伴著就行唄……」她說到這裡不住地用眼睛膘著邱瑩的臉色變化。儘管她知道,自己說好說賴這個邱瑩都不會生氣與頂嘴的,但說了讓人聽了高興的話,總比說話嗆人家的肺管子強啊!
  邱瑩的表情很淡默。她除了說聲「謝謝她隊長關心我」的話之後,就再也沒有言語。邁開大步,徑直追趕走到最前面的張薇薇去了。
  在監獄裡工作的眾多女管教幹部當中,邱瑩最喜歡與張薇薇談話。一則,她們工作在一個中隊——即馬二菊領導的女監第七中隊;二則,她同張薇薇住一個獨身宿舍——也就是管教值班室。每當夜靜更深,女犯們都睡去的時候,她與新來的女管教張薇薇談得十分融洽,有時候一談就到後半夜。而她們的談話範圍,除了談及女犯在改造期間的不安因素外也還談論到自己和自己的家庭。
  公允一點說,被監禁的滋味是難以忍受的。監獄那座高牆的大院裡面,不僅有不安的犯人,也有不安的管教啊!
  困惑使她們不安。
  但是,她們的隊長馬二菊為什麼心寬體胖、吃得香、睡得實呢?因為她自小就在監獄附近的村子裡長大,她的工作比起一般在田裡勞作的農民不知要強多少倍,難怪馬二菊每逢上下班在村中的路上一走過,可以說全屯子裡的人都向她投來無限敬仰、無限佩服、無限羡慕的目光……
  馬二菊這個長得如同大肥鵝般肥碩的女人,已經變態了。她在監獄裡對犯人橫,罵,打,動電警棍兒;在家裡對待丈夫張德順也是橫,罵,打,拿電警棍兒比劃。邱瑩覺得跟她已經沒有什麼語言了。儘管她厭惡她,但她畢竟是中隊領導,凡事還得聽從她的指揮,只不過是一種機械式的服從罷了。
  想到自己在監獄工作多年,因丈夫從事他的國防科學技術研究,調不到一起來,長期分居已使她跟他最後不得不痛苦地分了手……她心裡很難過。張薇薇的到來,多少給她的生活帶來些快慰,因為她終於在這個遠離人群的特殊環境裡又遇到了知音。臨睡前,兩個人談談未來的事業發展,談談如何管理好在押犯人,也自有其樂趣兒。但是,她又感到張薇薇的選擇,拋棄城市生活,遠離正熱戀中的男朋友,長此下去不能不說會發生與自己毫無二致的悲劇……
  因為都是女人,所以她在同情、憐憫自己的同時,又不能不為天真、充滿幻想的新來管教張薇薇的將來考慮……
  張薇薇跚跚地走到她身邊來了。這個天真的小姑娘挽著她的胳膊,說:「邱姐,這趟追捕進城,你一定得回去看看毛毛和大娘,還有,再去找找姐夫,難道你們就不可能再有挽回的餘地了嗎?」
  邱瑩回頭瞥她一眼,說:「我只能感謝您對我關心。但是,想挽回是不可能的。我看不得他整天痛苦的樣子,我和他分手,他能在他身邊再找一個女人,不能不說是一種安慰……」邱瑩說不下去了。她跟丈夫葉子凱是高中同學,結婚到離婚都沒有發生吵架的事情。結婚後,自從邱瑩調到監獄工作,邱瑩每年一次探親回到他身邊時,丈夫子凱高興得如同小孩過新年。可是,分別久了,再見面時他總是眼睛紅紅的,身體瘦瘦的。他痛苦地告訴她,離開她,他夜夜失眠……
  青春期的男人,是受不得這種折磨的。丈夫悄悄對她說假如始終沒有結婚,也許他尚能忍受。可結婚了想不到他又受不了……
  愛情的滋味就是這樣,沒得到時拼命想得到,而一旦得到了,就會變成瘋狂的終日想佔有,不願離開。
  有那麼幾次,她探親假已到期,丈夫哭泣著挽留她……
  邱瑩不忍心看到子凱受此折磨。她動員他去監獄工作已不可能,而自己三番五次地向監獄打報告,想調回城裡來,不僅那些報告石沉大海,反而招惹來獄方領導沒完沒了做思想工作:什麼考慮監獄缺少女幹部了,党的勞改事業得有人幹了,又說勞改工作如何偉大得非她莫屬云云……邱瑩受不了這些苦口婆心的勸說,她又不忍看到丈夫生活不能自理,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作為妻子她感到很內疚:給他的太少,照顧他又不可能……
  既然沒有調到一起工作的可能,何必拖累得子凱精疲力竭,終日痛苦呢?於是,在三年前的初秋一次探家時,她跟他好說好散,提出離婚。儘管丈夫極不情願,可她還是把那張申請離婚的訴狀,遞交給法院,走了……
  她的這一抉擇,得到監獄領導的表揚,得到的卻是子凱的埋怨以及自己終身的痛苦……
  至此,她想橫下心來,如此就抱定獨身主義終生,為監獄,為勞改事業幹一輩子了事。然而,離婚後她又常常痛苦,後悔。天天夜裡失眠,只好服藥維持。
  女人也是如此,一旦離開了男人那種滋味是不能言喻的,也是難以忍受的……
  過於單純的張薇薇尚沒有結婚,也許她還不理解,結婚後感情很好的夫妻分別後是什麼滋味。她勸邱瑩也是安慰她自己,說:「邱姐,這次追捕進城,如果您感到有些話不好說,我就到國防科技研究所裡去找子凱說說去。我就不信,男人離開女人就活不了,而巨,女人離開男人就活不成?」
  「算了,」邱瑩制止她,「許多事情,你還小,不懂,沒體會,也不要非去勉強他……」
  「我不勉強他,」張薇薇憤憤不平地說,「我去問問他,為什麼那麼沒有出息。兩地分居,各幹各的工作,有什麼不好?一年一次相會,我倒覺得比天天滾在一起強。沒聽說嘛,久別的夫妻賽新婚……」
  邱瑩一聲長長的歎息。她什麼都沒有說,說又有什麼用呢?
  在葦叢裡,她們就這樣走著,走著。
  無邊的葦塘,就像漫長的生活,何時能到達彼岸呢?
  看隊長馬二菊的樣子,無所謂。
  邱瑩和張薇薇只好跟著她在葦叢裡穿行。
  罪犯出逃,剛踏進葦叢時,三名女管教還能左拐右拐,在比較凸出的濕土地上,尋覓到女逃犯留下的足跡。只是越往裡走,水泡子相連,已經無法尋到逃犯走過的痕跡了。她們只是憑著一種感覺——一種沒有有任何證據、痕跡的感覺,判斷著向前行走。
  突然,馬二菊一聲驚叫。
  邱瑩和張薇薇急忙跑過去,問:「隊長,怎麼了?」
  「我的腳,腳,哎喲……」
  月光下,馬二菊的膠鞋被一個貫穿的大柳條搓子紮透了……
  三名女管教不得不來到一個凸出沼澤地面的小島子上。
  邱瑩扶馬二菊坐下。
  張薇薇急忙將馬二菊的鞋襪脫下來。她的腳被紮壞的地方,血湧如注。張薇薇急忙用自己的手絹為她包紮上。
  馬二菊痛得直叫,她瞪著眼睛望著葦塘說:「媽的,我抓住逃犯後,非狠狠治她們不可。」
  張薇薇用馬二菊經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說:「報加期!」
  「加期?!」馬二菊不悅地說,「加期就完事了?我非把這三個逃犯扒光腚,擱電警棍電她們一宿不可。哎喲,」她又是一聲慘叫之後,說:「電一宿不行就電兩宿,媽的,她們不逃跑,老娘咋能受這個罪……」
  她說的是實話,也是氣話。
  但是,茫茫葦塘裡,已經沒有了三個女逃犯,她們去哪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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