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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三個女逃犯


  河面平靜了。
  上岸的女囚們,穿著剛被水浸過的濕衣服,滴著水站成三列橫隊,面向站在土坡上的監獄長黃子興。
  監押的武警隊伍,把警戒線已經收縮到河的這一岸,離囚徒只有十幾步遠,荷槍實彈機警地扼守著。
  女管教們全部站到隊前,聽黃子興訓話。
  黃子興穿著綠色的警服,警帽、領鉤、紐扣,全都按標準的警紀戴正結好。他異乎尋常的憤怒,對女囚們訓斥:
  「犯人,也是人。你們為什麼不尊重自己呢?」
  隊列裡靜靜的。所有的女因也許經過了煩躁,被水洗浴後變得安靜了。
  黃子興接著說:
  「這一次監獄大轉移,把全省判處十年以上的女犯,轉移到我們監獄去集中監押,集中管理。是我黨『改造、教育、挽救、感化』八字方針之英明,我們監獄自明末清初就是關東獨一無二的女子監獄。那裡的條件,要比你們過去押了幾年甚至十幾年的地方條件好得多……」
  監獄長在隊前訓話,女囚們在隊伍中禁不住交頭接耳,悄悄議論。她們這些犯人,看什麼都不順眼,聽什麼都不入耳。抵觸情緒使她們對監獄提出做任何一件事,講任何一句話,都能唱出反調兒,提些刁鑽古怪的問題來。如果僅僅是問題,正確或不正確的明著提出來也就罷了,可她們的抵觸情緒,卻往往是充滿敵意的小聲叨咕。
  當黃子興說到將去的監獄條件很好時,女囚們卻私下小聲議論:
  「有男人嗎?」
  「家屬接見時,讓同房睡覺幹那事嗎?」
  黃子興沒有聽到女囚們的議論,他興致勃勃地講著:
  「監獄的條件好,一個人睡一張鐵床,只不過上下層兩床一對、兩床一對地並放著,比大通鋪強啊。還有,監舍裡有洗漱室,有讀書室……」
  女犯們不聽他的,議論又悄悄地開始了:
  「哎!有梳粧檯,奧琪粉嗎?」
  「有避孕套嗎?」
  黃子興最後要求道:
  「天黑前,我們無論如何也要趕到監獄,伙房已經給大家準備好了飯菜。希望大家遵守紀律,再堅持兩個小時,天暗下來就涼快了。」他講完話,對馬二菊:
  「再點一下人數,然後出發!」
  「是!」馬二菊立正回答。
  女犯們報數也是無精打采的,聲音含糊不清,吐字有高有低:
  —,二,三,四……
  最後一個犯人報完數,三列隊最後一排的女犯把手一舉,喊道:「滿伍!」
  馬二菊嘴裡叨咕著:「三列三百,三七二十一,外加三六一十八……」她扭身向黃子興立正報告:「報告獄長,一個不缺!」
  但黃子興沒有理睬馬二菊的報告。他的目光正望著女囚隊伍的最後一排,他發現後排與前排隊伍不齊,而且,當他用目光盯著那幾個隊伍不齊的女犯時,犯人們便自動地左錯右錯,故意串動著。
  黃子興眼睛一亮,好像發現了什麼問題,他大聲命令:
  「第一排,注意聽我的口令:向前五步走!」黃子興喊著口令。
  「嚓嚓嚓」前列隊伍向前邁出五步,立正站著不再動了。
  黃子興又對第二列命令:
  「第二排,向前三步走!」
  第二排的囚徒,整齊地向前三步走,停住了。
  黃子興望著第三列,閃出三個空位子,傍空位站著的女犯,有意識地想往一起靠過去。他怒了,厲聲指著:
  「都不許動!說,那三個空位都是誰?」
  女犯們不情願地,但又不說不行地報告著:
  「305號犯,胡麗麗。」
  「371號犯,趙彩萍。」
  「393號犯,沈林氏!」
  黃子興怒不可遏地指著武警隊長:「趕快追捕!」
  「是!」武警隊長領命後,向黃子興敬禮,轉身去率領武警隊追捕去了。
  黃子興又對馬二菊、張薇薇、邱瑩三位管教幹部說:
  「這裡的犯人,由我和其它管教幹部帶回去,你們立即對葦叢進行徹底搜查。萬一搜查不到,你們三個人立即到哈爾濱追捕,不抓到逃犯,決不能回來!」
  「是!」馬二菊代表兩名管教接受任務。
  馬二菊和兩位戰友接受追捕任務,她們自然知道這項工作的艱難。好在昨天到省司法廳犯人周轉站接收這批犯人時,丈夫張德順給自己烙的白麵油餅,熟咸雞蛋尚沒有吃完。她把那個裝食品與牙具的挎包背上,對兩位站友說:「我們走!」
  天色暗下來了。
  遠方的地平線整齊得如同刀裁,一輪血紅的沉陽正要與地平線親吻。在太陽返照餘光的照射下,鹽鹼灘上的鳥兒振翅飛著、叫著去尋找歸棲的宿林。但鹽鹼灘上什麼也沒有,真不知這鳥將飛往何處?
  監獄長黃子興領著遠途跋涉的女囚們,已走上一道土嶺。落日把西天燒得通紅,這一隊人的剪影也變成黛色的流動體。
  天,完全黑下來了。
  寂寥的蒼穹,安謐而遼遠。幾許星盞剛剛睜開笑眯眯的眼睛。一輪又圓又大的銀白色的月亮,似一塊銀白的盤子掛在遙遠遙遠的天空上。
  初秋時分,葦花變得輕如棉絮,白花花的,遠遠望去又像是一片落地的雲霧。
  隱在葦叢裡的305號胡麗麗與371號趙彩萍,悄悄向公路邊上爬行,她們想越過公路,鑽到隔道相望的那片大得無邊無際的苞米地裡去。
  剛才,那一陣瘋狂的奔跑,她們也顧不了許多。逃,心裡只有這一個字。極端的恐懼心理是怕萬一被武警發現捉回去。在押犯人沒有一個不知道逃跑被捉住的後果是多麼嚴重。除了挨批評,遭刑械,受監禁外,一個最大的也是犯人最忍受不了的打擊是增加刑期。
  刑期,就像一條盼不到源頭的晝夜之河。入監犯人,從第一天起,沒有一個不早盼日頭升、晚盼日頭落的。因為度過一天,刑期就少一天。刑期逐漸熬過去,就是希望的到來,就可以出獄,就可以自由,就可以同家人團聚。
  作為女人坐監更難,她們犯了罪,入獄後受了與世隔絕的囚禁,她們無一不牽掛著自己的丈夫,自己的父母,自己生養的兒女。人想人的滋味是無法形容的,難受又折磨神經。
  胡麗麗跑在前面,她扭頭過來,低聲問趙彩萍:「371,你沒事吧?」
  趙彩萍沖她點點頭說:「305,你呢,沒事吧?」
  「嗯。」
  她們爬行到一起,臥在葦叢密集的一小塊沒有水的地方。
  胡麗麗問趙彩萍:「逃出來了,你準備去哪?」
  趙彩萍不假思索地說出真心話:「我丈夫一年多沒來信了,也沒到監獄看我。我想去看看他。」
  「看他幹啥?」胡麗麗問。
  趙彩萍說出了心裡的憂慮:「我看他一眼,只要他不變心,說還等我,我轉身就再返回監獄去。」
  胡麗麗搖頭冷笑:「男人,根本就靠不住。我接觸過的男人多了,哪一個不是跟我山盟海誓!可細細想來,他們起誓盟願說這些話的時候,無非想佔有你。可當他們手蹬腳刨地在你身上發洩夠了之後,在那種滿足後的笑意裡又總是透露出視我們女人為玩物、為俘虜,表現得看不起,就好像離開他們不行。唉……」胡麗麗長長歎口氣,又說:「男人,沒有一個不想貪占女人的。他碰上你時垂涎三尺,要是睡不上,就感到渾身不舒服;可睡過你之後,尤其當你不在他身邊的時候,就保准他不去睡別的女人?你丈夫也是如此!」
  「不,不不。」趙彩萍一再搖頭否認,她虔誠地說:「我丈夫待我的好處,我是用語言不能形容的,我只能偷偷地笑在心裡。就是我每次回味起來,他給我的幸福,以及做女人應當有的滿足,他都給了我,我在監獄裡是個安慰……也正因如此,我才在人獄前發了瘋似的弄錢,設計好家庭。逐漸地,掙的錢已不夠添置高檔的東西,我才貪污了十八萬元鉅款,判了刑。我完全是為了他啊……」
  趙彩萍說得動情,對與丈夫生活時的每一個細節,她都回味得淋漓盡致。這個成了階下囚的女人,對丈夫的一往情深仍然如癡如醉,即使犯了罪也不後悔。
  胡麗麗聽了,禁不住發出一聲聲冷笑,她對趙彩萍說:「憑我對男人的體會,你丈夫既然已經一年多沒有信來,說不準已經勾搭上了別的女人。」
  「不,不不!」趙彩萍仍否認她的話,不停地搖著頭,「他不是那種人。」停了一會兒,她們又向前爬行著。趙彩萍問胡麗麗說:「我說,你逃出來了準備去什麼地方?還是找哪個野男人嗎?」
  「不!」胡麗麗說得很肯定,「我去看我女兒。」
  「誰相信!」趙彩萍撒著嘴,「你十三四年前就扔下五歲的女兒到處亂跑,逛大城市,陪野男人睡覺,咋又突然想孩子了呢!」
  胡麗而歎口氣,說:「彩萍,實話跟你說吧,我被判刑十六年,已經在監獄裡呆了十三年了。剛進來的時候,除了想我睡過的那幾個男人之外,誰也不想。丈夫是個不中用的男人,他從未在性生活上給過我滿足。當然,他的那點工資更是不能滿足我的花用的。我不想他,也就不惦記女兒。每天夜裡,臨睡前總想夢見一次跟我睡過覺,留下印象很深的男人。可是一次也沒有夢到過。尤其近四五年來,我天天夜裡夢見我的小女兒。她長成什麼樣了?正上學嗎?被別的孩子欺負了嗎?我甚至擔心她沒有了我的教育,會走上犯罪道路……你說咱們犯人還算人嗎!遭的罪,受的氣,簡直讓人受不了……」胡麗麗一種悔罪心理,使她擔心女兒也步著她的腳印,走向監牢。
  應當說,此刻胡麗麗說的是心裡話。
  她們爬行著、說著。快要接近公路的時候,突然,從遠處駛來一隊警車和摩托車。
  躲藏在葦叢裡的女逃犯胡麗麗和趙彩萍,已經看見了那警車上旋轉的紅燈,已經聽到了警笛的嘶鳴聲……
  對於逃犯來說,沒有一個人不怕追捕隊的。因為她們十分清楚,一旦被追捕隊捉回去的後果是什麼。
  胡麗麗忙向趙彩萍打招呼,低聲說:「快!等這些車隊一過去,你跟著我,咱們立即從路上翻過去,進入對面的苞米地裡。千萬別出動靜。」
  「嗯。」趙彩萍點著頭,她們都很緊張。警車摩托車的隊伍轟轟隆隆駛過去了,公路上又是一片黑暗與平靜。
  胡麗麗扯著趙彩萍的手,猛地鑽出葦叢躍上公路,兩個人毫不遲疑地滾進公路邊的苞米地裡……
  胡麗麗是個幾進幾出的老犯人,她有著相當熟練的逃跑本領。她心想,只要越過公路,進了青紗帳,就像魚兒跳進汪洋大海……
  於是,想到離開公路,越遠越安全,胡麗麗不得不拖著趙彩萍瘋跑。此時,她已經什麼也不顧了,跑,跑,一刻也不敢緩下來地逃跑。
  趙彩萍終於跟不上胡麗麗,她跌倒了。同時也把胡麗麗拖累倒了。
  她倆個都躺在地壟溝裡喘息。
  月亮升起來了,把銀白的光束投到青紗帳裡。
  胡麗麗喘息了一會兒,開始自己用手往下撕扯胸前的犯人標誌——白章。
  趙彩萍驚訝地忙爬過來制止:「別,麗麗,可別……」她喘息著說,「抓回去要犯大罪的!」
  胡麗麗邊撕扯著胸前的白章,邊咬牙切齒地說:「老娘逃出來了,就不想再回去吃大眼窩頭啃鹹菜條兒。」
  「那……萬一要是被捉住呢?」趙彩萍擔心地問。
  「認倒黴!」胡麗麗答。她已經把白章撕下來,用手在壟溝裡扒了個小坑兒埋了進去。
  趙彩萍猶豫著不敢撕,她對胡麗麗說:「麗麗,我就想看一眼我丈夫。」她往胡麗麗身邊爬過去,乞求著說,「真的,麗麗,你去看一眼你女兒,我去看一眼我丈夫,然後咱倆一起再回監獄去,算自首。這名簽就別……」
  「閉嘴!」胡麗麗突然憤怒起來,月光下她的兩隻眼睛充滿了殺機,威逼著趙彩萍說:「你敢再說一句自首的話,我就把你掐死在大野地裡……」
  趙彩萍不敢再言語了。她不得不默默地撕扯下白章,藏進自己囚服的衣兜裡……
  胡麗麗伏在地壟溝裡,她在仔細地觀察周圍的環境,思忖著逃跑的路線……
  突然,在她們置身的不遠處,苞米葉子一陣「唰唰」響,老犯人沈林氏賊一樣地躬著腰,邊警覺地尋望著邊小心翼翼地走了過來。
  胡麗麗與趙彩萍一使眼神兒,胡麗麗裝成馬二菊的農村口音嚇唬她:「391,我看你還往哪疙瘩跑!」
  沈林氏頓時忙舉起雙手,像投降的樣子,狡猾地說:「我去替追捕隊追捕逃跑的胡麗麗和趙彩萍去……」她說完,剛想轉過身來,胡麗麗突然站起,起腳端在沈林氏的腿彎處。
  「噗咚」一聲,沈林氏雙腿一屈,膝蓋跪地了。可她嘴裡還在狡辯:「馬隊長,我說的是真話,胡麗麗和趙彩萍逃跑了……」
  趙彩萍也站起身,來到沈林氏面前,揪住她的頭發問:「老妖精,你也真夠壞的了!」
  沈林氏這才明白,原來她遇上兩個逃跑的女犯。馬上笑著說:「媽的,是你們兩個小妖精!」她扭頭對胡麗麗求饒似的說:「我跟你說著玩的,嚇唬嚇唬你們……」
  趙彩萍打心眼裡厭惡這個張口就說下流話的老犯人,尤其她剛才為自己狡辯要立功的表現。如再帶上她一起,她跑不快不說,還說不定什麼時候,因她的牽連會被捕回監獄的。而且這個老犯人,萬一被捕回去,她會把逃跑的全部責任推得淨光,把罪過推到她和胡麗麗身上。為了擺脫沈林氏,趙彩萍扯了扯胡麗麗的衣襟,說:「我們走。」
  當胡麗麗被趙彩萍扯著欲走的時候,沈林氏陰沉著臉色,厲聲說:「都給我站住!」
  二人停住腳步望著她。
  沈林氏得意地又問:「你們走得了嗎?」
  趙彩萍望著胡麗麗,一籌莫展。
  沈林氏成竹在胸地說:「所有的路口都有追捕隊,所有的交通要道全下了卡子。你們只要一鑽出莊稼棵子,等待你們的就是手銬子……」
  趙彩萍焦急地看看天色,看看置身的莊稼地,問沈林氏:「那你說咋辦?」
  沈林氏點著頭:「住下。」
  「什麼?」趙彩萍驚愕地,「住哪疙瘩?住漫荒野地?」
  沈林氏抬起手抿了抿前額的頭髮,不懷好意地看著她和胡麗麗笑著不說話。
  趙彩萍焦急地催促她:「老妖精,你倒是說話呀!」
  沈林氏淫蕩的目光打量著趙彩萍和胡麗麗,笑笑說:「就憑你們倆的小模樣,還會沒有住的地方?」
  趙彩萍不悅地瞪著她說:「這是大野地。」
  沈林氏轉過頭領路,她邊走嘴裡邊叨咕:「五黃六月,大野地裡有的是瓜窩棚,淨些老跑腿子看瓜……女人找住處還難?」
  趙彩萍聽她這麼說,站著不走了,嗔怪道:「老妖精又要犯邪病。」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很小,是說給與她並肩而走的胡麗麗的,也是自己對沈林氏的評價。然而,想不到這句很弱的話竟被沈林氏聽了去,她扭過頭來,瞪著死魚般大而無神的眼睛,指著趙彩萍說:「你沒犯邪病?是誰半夜三更想漢子想得在床上亂滾?」
  胡麗麗不悅地厲聲吆喝道:「都閉上嘴!怕追捕隊找不到我們是不?」她走到沈林氏面前,說:「老妖精,我們依著你,往哪疙瘩走,你領道兒吧!」
  沈林氏這才把嘴一撇,轉身走了。
  胡麗麗與趙彩萍儘管很不情願,但是還得跟著她走,因為她們真怕遇上追捕隊。跟著沈林氏走,說不定這個老犯人會有隱身的所在。
  一望無際的莊稼地,在夜色掩護下,藏著三顆不安的靈魂。她們將去尋找過夜棲身的所在,可是這個安全的所在究竟在哪兒?她們誰也不知道。
  胡麗麗擔心地問沈林氏:「我說,你能找到落腳的窩子嗎?」
  沈林氏得意地笑了笑,瞥一眼胡麗麗說:「我呀,吃鹹鹽也比你們倆多吃幾年,睡男人也比你們倆多睡幾個,我保你們倆今晚上睡個舒服覺……」
  她們向莊稼地深處走去。只有高天上懸浮的月亮能看見她們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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