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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就算馬天生涵養再好,這次也忍不住蹦了起來。在他看來,這田雨是個善於製造氛圍的女人,看看這對夫妻訣別的樣子,就好像電影裡經常出現的那樣,共產黨員慷慨就義前的鏡頭。這是什麼地方?這裡是中央文革小組的要案專案組,是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實行專政的地方,這不是中美合作所,你們也不是江姐和許雲鋒,擺出這麼悲壯的姿態給誰看?他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拍著桌子吼起來:「李雲龍,你非要帶著花崗岩腦袋去見上帝那誰也沒辦法,現在停止會見。來人!把李雲龍帶回牢房。」田雨抱著李雲龍不鬆手,幾個戰士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兩人生生拉開,田雨掙扎著向李雲龍喊:「老李,將軍有將軍的尊嚴,可殺不可辱!要硬就要硬到底,這才是我丈夫。老李,要是有一天你不在了,我絕不苟活在這世上,雲龍啊,你是龍,我是雲,龍和雲是分不開的,我們生是夫妻,死也是夫妻,誰也不可能拆散我們……」

  李雲龍被拖下去,田雨說完了她要說的話,心裡平靜下來,又恢復了冷漠的神態,她冷冷地對馬天生說:「多謝你的幫忙,我沒什麼事了,現在,是不是該給我騰出一間牢房了?」馬天生也恢復了常態,他搖搖頭說:「既然你要說的話說完了,那可以走了,監獄可不是旅店,不是誰想進來住就能住的。」田雨冷笑道:「別打官腔了,誰不知道進天堂難,下地獄容易?在這個時代,什麼都難,就是進監獄不難。馬天生,你聽仔細了,如果李雲龍的言行被稱為是現行反革命,那麼我告訴你,我永遠和這個現行反革命站在一起,我同意他的觀點,支持他的觀點,你可以把我也稱之為現行反革命分子,這些,夠不夠住監獄的資格了?要是還不夠,我就再說幾句,你聽好,我反對,我厭惡你們那個『文化大革命』,這絕不是什麼無產階級專政,這是純粹的法西斯專政,是人類歷史上最黑暗的一幕,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文明、人性、傳統和美德都要毀於一旦,它造成的破壞力和惡劣影響絕不是幾十年能夠恢復的,它是幽靈,是瘟疫,是噩夢,歷史會永遠詛咒它。」

  馬天生聽得渾身顫抖,他厲聲喝道:「田雨,你贏了,你剛才的話已經取得了住進監獄的資格,你的要求可以滿足了。現在,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田雨向房間角落指了指說:「行李我已經帶來了,你派人檢查一下,另外,我已經自己解除了我的軍籍,不用勞你們的大駕了。」她指了指自己摘掉領章的衣領。馬天生這才發現,這個女人今天是帶著行李的,她根本沒打算回去。

  特種分隊的隊部,隊長段鵬和政委林漢正臉對臉地坐著抽煙,桌子上的煙灰缸裡堆滿了煙蒂,屋子裡騰騰的煙霧已經使人睜不開眼了,這兩人卻一動不動地相互對視著。副隊長梁軍「砰」地一腳踢開房門闖了進來,見兩人在沉默,便不問青紅皂白地咆哮起來:「媽的,你們還在這兒坐著?我去看了地形,批鬥大會的會場已經佈置好了,明天他們就要把軍長押來了,機會已經送到咱眼皮底下啦,再不動手就沒機會了,你們要是怕事,就別管了,我來辦這件事。」段鵬和林漢覺得梁軍的話有點兒不對味,什麼話?老子們什麼時候怕過事?這不是他媽的狗眼看人低嗎?段鵬斜眼瞟了梁軍一眼哼了一聲:「你懂規矩不懂?我這隊長還沒被撤職呢,用你來瞎攙和?去去去!給老子一邊兒涼快去。」

  梁軍一聽更是火冒三丈:「你他媽的少拿隊長牌子來壓人,老子不喝這一壺,我就看不慣這個,有什麼呀?大不了就是搭進條命進去,老子不稀罕這條命,不像有些人似的,關鍵時刻就想當縮頭烏龜……」段鵬怒道:「你小子罵誰?怎麼跟瘋狗似的,逮誰咬誰?」「啪!」梁軍把手裡茶杯摔在地上,碎玻璃和荼水濺得到處都是,他輕蔑地挑釁道:「誰認就是罵誰,怎麼樣?老子什麼都怕,早不怕嚇唬,老子不喜歡逗嘴皮子,誰有種就去後面找個場子練練去。」段鵬竄起來吼道:「操!給臉不要臉,走!老子和你討教幾招,咱們分隊也真他媽的邪門啦,是個人就覺得自己是什麼武林高手。」林漢也火了,站起來吼道:「我說你們有完沒完?事情當然要幹,這不是正商量著嗎?都他媽的什麼時候了,還有工夫切磋拳腳?怎麼火氣一個比一個大?都他媽的坐下。」正劍拔弩張的兩個人一聽,又一屁股坐下不吭聲了。

  林漢說:「我看也別商量了,這事用不了幾個人,我帶幾個人去就行了,你們倆就別去了。」段鵬不愛聽了:「廢話,憑什麼你去?你是三頭六臂咋的?」林漢說:「問題不在這裡,我想的是,把人搶出來怎麼辦?1號的脾氣你們都知道,他不會躲起來,反而會臭駡咱們一頓。還有行動時不能傷人,這也增加了難度,那些警衛都是些不知深淺的頭小子,要是和咱們胡打蠻纏,鬧不好會一怒之下宰了他們。」段鵬說:「算啦,咱們也別爭了,乾脆誰也別叫了,就咱們三個行動,再有幾個人配合一下,一會兒咱們仔細研究一下計劃,要一環扣一環,絕不能出岔子。我可說清楚,這是他媽的掉腦袋的事;誰有顧慮現在就說話,要是幹,將來天塌下來咱們三個頂就是。」

  梁軍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說這話才算條漢子。老段,剛才對不住啊,別怪我脾氣急,我聽說1號在裡面受了不少罪,咱再不動手,老頭子怕是活不了多久啦。管他娘的,先幹了再說。黨籍、職務、身家性命算什麼?咱不要啦,憑咱們幾個到哪兒混不上口飯吃?事情要幹得不漂亮怨不得別人,只能怨咱自己笨蛋,大不了咱弟兄幾個一起去投奔我二叔去,那邊天高皇帝遠,還能餓著咱們?」段鵬一拍桌子,下了決心:「幹吧!咱們儘量做到不傷人,可要是哪個王八蛋不識相,就算他倒黴啦。現在各人都回家安頓一下,這不是件小事,一定要把家屬妥善安置好,事情要是順利,將來怎麼辦咱們聽1號的,要是辦砸了,那這兵咱不當啦,給他來個腳底抹油兒,反正不能讓人家抓雞似的把咱們抓進監獄,老子住不慣那地方……」

  第四十三章

  那個年代城市的體育場惟一功用就是集會。當然,開得最多的是批鬥大會和公審大會。這種集會非常乏味,因為程序幾乎是幹篇一律,還沒有見過哪個城市的此類大會有什麼較新的創意,這種現象令許多後世人感到迷惑,難道當年的中國人競如此缺乏想像力和創造力?數億的國民,如此廣大的國土,沒有人為規定的統一模式,怎麼從南到北所有的集會都開得這樣毫無新意?如果讀者不嫌乏味的話,我們不妨沿著當年集會主辦者的思路去領略一下集會的氛圍和程序。會場佈置:主席臺上方當然懸掛著領袖的巨幅畫像,畫像兩側是領袖語錄,呈對稱方式。左: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右: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其實領袖說出這段話的時候,也根本沒想到,不知是什麼人把這段話肢解成一副時髦的對聯,隨之便在全國蔓延開來,成了約定俗成的規矩。

  主席臺前方是掛橫幅的地方,就像一篇文章的點題一樣,橫幅是要表現此次大會的主題,公審誰,批鬥誰,還不能忘了把被批鬥者的名字用紅筆打上叉。首長的長條桌上應該是白桌布,上面放著麥克風,當地黨政軍首長按職務大小排座次,每人身前照例放一隻茶杯,特別需要指出的是,這種帶著把的茶杯的使用也有某種共性,全國如此。可以肯定地說,沒有哪個中央文件規定在集會上必須使用這種茶杯。由此可見這種隨大溜的思維方式是我們中國人的思維特點。試想,若是用了傳統的蓋碗,首長們坐在主席臺上蹺起二郎腿,用三個手指頭捏住蓋碗撇撇茶沫兒,這似乎就不成體統了,有點八旗子弟的派頭,哪還有點政治鬥爭的嚴肅性?看來最先使用這種茶杯的人是個非常細心的人,茶杯裡也有政治。(若干年後,會場的模式變化不大,不過是礦泉水取代了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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