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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馬天生暗想,李雲龍這個赳赳武夫,居然有這麼個相貌與氣質俱佳的者婆,這樣的女人可不多見。他岔開話題:「小田同志,我早聽說你們夫妻感情不太好,這是真的嗎?」「難道這也是專案組必須審查的嗎?」「當然不是,請不要誤會。我想說的是,李雲龍的問題已經定性了,現行反革命分子。這個案子恐怕永遠也翻不了了,這是中央領導同志定下的,作為他的家屬,你考慮過和他劃清界限的問題嗎?有什麼需要組織上出面的事你可以和我說,我會幫助你的。」田雨冷冷地打斷他的話:「我不明白,專案組為什麼對別人的婚姻有著異乎尋常的興趣?我的路線鬥爭覺悟低,請體指點一下,我和李雲龍離婚與否和你們革命的事業有關係嗎?是不是如果離婚,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就勝利了?『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就保住了?或者,世界革命就成功了?如果我們的離婚能帶來這麼大好處,那我們當然可以試試。」

  「你看,你看,小田呀,你的情緒很不正常呀,這種態度不好,分明是一種抵觸情緒嘛。說心裡話,我個人對李雲龍絕無成見,他這個人除了脾氣暴躁一些,和他並不難處,在部隊中也有一定的威信。問題是。李雲龍的問題是直接對抗『文化大革命』,對抗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我以前多次和他談過,苦口婆心的請他站過來,對『文化大革命』要端正態度,可老李對我的勸告置若閣聞,一意孤行,最後發展到對抗中央文革小組,鎮壓革命群眾,你想,死傷這麼多人,全國震驚呀。不客氣地說,就是槍斃他李雲龍一百次,也抵償不了他犯下的滔天大罪。這怨不得別人,是他自己主動跳出來表明了他的立場,是非要和無產階級專政較量一番了,這是咎由自取,誰也沒辦法。唉,我曾經是他的戰友、同事,他犯了罪,我很痛心,我沒盡到責任。」馬天生說的是心裡話,他不是個虛偽的人。

  田雨默默地聽著,她心裡有些厭惡,馬天生喋喋不休說了半天,好像沒有什麼觀點是他自己的,幾乎是從報紙上照搬下來的,那個關於黨內兩條路線鬥爭的話題實在令人乏味,像是被嚼過一百遍的口香糖。田雨本是個對政治缺乏興趣的女人,對於複雜的政治,她只是簡單地憑女人的直覺去判斷,她認為大人物們有些無聊,動不動就是兩條路線的鬥爭,有這麼嚴重嗎?都是一起打江山的老戰友,誰是無產階級?誰又是資產階級?非要人為地劃出黨內的兩個司令部,非要整得你死我活,要是個人行為倒也罷了,還要把幾億老百姓也拉上,天下能不亂嗎?田雨感慨地想,理論真是個要命的東西,世上大多數人都不大重視這東西,因為它看不見摸不著,似乎是文人之間玩的東西,充其量也只屬￿學術範疇。二戰結束後,當人們面對上千萬猶太人和斯拉夫人被殺戮的結果時,才發現,希特勒的種族滅絕理論早在若干年前就明白無誤地寫在《我的奮鬥》中,他沒打算矇騙世人,早向世人宣告了自己的理論,並準備一步步付諸實行了。世人終於明白了,理論問題是忽視不得的。誰忽視了它,必然要付出沉重的代價。想到此,田雨不禁看了馬天生一眼,她有點可憐這個人,這傢伙倒不是什麼太壞的人,只可惜他讀了一肚子的書,裝了一肚子的理論,說到底,沒有一點他自己思考的成分,連這點起碼的道理還沒悟透,他不是當政治家的材料,缺乏俯視眾生的高度。他舞劍時大概把自己當成杜甫筆下的公孫大娘,自以為把劍器舞得水潑不進,其實隨時會把劍鋒舞到自己脖子上。

  此時馬天生可沒覺著自己可憐,他倒有點可憐田雨,這女人真是紅顏薄命,這麼出色,這麼富有魅力的女人怎麼就嫁給李雲龍這樣的人了?這次李雲龍可是沒什麼希望了,他不願意看到這個出色的女人陪李雲龍一起殉葬。他要挽救她,幫助她。他開導道:「小田同志,李雲龍現在態度非常惡劣,拒不交待自己的問題,當然,有個別工作人員出於義憤,行為過火了些,我們也給予了批評教育,但李雲龍是什麼態度呢,他咬牙切齒地聲稱,有朝一日要宰了這個工作人員。你看,他的氣焰太囂張了,這是向無產階級專政反撲嘛,這是自取滅亡。我看,李雲龍這個人是沒什麼希望了,小田呀,你要好好想一想,為這樣一個死不改悔的反革命分子去殉葬,值得嗎?」

  田雨態度緩和地說:「老李的脾氣暴躁,好衝動,這是老毛病了。馬政委,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去勸勸他。毛主席不是也說過嗎?『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對反革命分子也要做到一個不殺,大部不抓』。在中央沒做出正式決定之前,是不是還應該以教育為主,批判為輔?馬政委,請給我一次機會,我相信我能說服他,至少能使他配合專案組的工作。」

  田雨的誠懇態度頗使馬天生感到意外,他不太相信李雲龍這種人能軟下來。不過,若是真能使李雲龍認罪,這倒也是專案組的一大收穫,這不妨試一試。他考慮了一會兒,終於同意了。當李雲龍慢慢地、一瘸一拐地走進會客室時,田雨幾乎驚呆了,她沒想到才幾天的時間,像牛一樣壯實的李雲龍成了這副樣子,他穿著一身沒有領章的二號軍裝,軍裝就像掛在衣架上,裡面空蕩蕩的,消瘦之快令人驚駭。

  李雲龍一見田雨就顯得不大高興,他哼了一聲說:「專案組不是規定不准會見家屬嗎?怎麼破例了?你求他們了?怎麼這麼沒出息?」田雨不顧一切地沖過去抱住丈夫,李雲龍肋骨傷處的劇烈疼痛使他的身子猛地顫抖起來,冷汗立刻滲出來。田雨看到丈夫臉色慘白,連忙扶住他,失聲痛哭起來:「老李,這是他們打的?告訴我,傷在哪裡?」李雲龍說:「沒事,那群混蛋沒有半點兒勇氣,好幾個打我一個,有本事咱們一對一的交手,我不宰了他狗日的就不姓李。」馬天生一看這情景心裡就有了點兒上當的感覺,這田雨分明騙了他,這哪裡是協助專案組做工作?他大聲訓斥道:「李雲龍,你不要太囂張,這樣下去對你和你的家庭都沒有好處。」

  李雲龍瞪起眼:「你什麼時候養成這種毛病?我們兩口子在這裡親熱,你瞪著眼看什麼?要不要臉?去去去!出去!」馬天生儘量使自己不生氣:「李雲龍你不要搞錯了,是我批准你們見面的,這是對你的挽救,如果你堅持這種惡劣態度,我可以馬上停止你會見家屬。」李雲龍絲毫不領情:「我又沒求你,是你把老子請來的,老子不領情。」馬天生顯出良好的涵養:「好吧,我不想和你吵,你們可以談,但我必須按規定坐在這裡。」田雨輕輕撫摸著丈夫的臉,恨不能把滿腔的柔情一下子傾瀉出來。她柔聲道:「家裡的事都安排好了,沒有後顧之憂,你放心。現在我來陪你,我只想讓你知道,無論你在哪裡,我都在離你不遠的地方伴陪著你。我知道,以後咱們單獨相見的機會恐怕不會有了,但你要時時感受到,我無時無刻不在你身邊……」李雲龍的眼睛有些濕潤了,他不善於表達情感,只是輕輕地問了一句:「小田,要是你覺得壓力太大,要和我劃清界限,我一點兒也不會怨你。臨,這輩子讓你受委屈啦,就算我想彌補,也沒有機會了,等下輩子吧,我還會娶你做老婆。」

  田雨仿佛回到了少女時代,她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按在丈夫嘴上,阻止他繼續說下去,然後把臉貼在丈夫的胸膛上輕聲說:「以前曾經後悔過,不過早就不後悔了,而且越來越愛你,你知道嗎?在咱們這個時代,真正的男子漢越來越少了。生為女人,我算是夠有福氣了,我為你感到驕傲,惟一後悔的是,這輩子沒能為你多生幾個兒子,要是有下輩子,我發誓要替你多生幾個。老李啊,你知道嗎?我們女人命苦啊,婚前一旦沒選擇好丈夫,就要痛苦一生。而我是多麼幸運,上蒼垂顧,把你給了我,我太知足了,只想告訴你,這一生,我很幸福,真的,非常非常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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