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都梁:亮劍 >
四十八


  真是個不可思議的男人,沒有早年的寒窗苦讀和常年在血與火中腸殺的雙重閱歷是絕難創造出這樣的男人。馮楠突然覺得她的心臟猛地進裂開來,一股滾燙的液體噴湧而出,一霎間,她眼裡竟貯滿淚水。粗心的李雲龍覺得莫名其妙,他想不通這些知識分子是咋的了,這趙剛平時小嘴挺能說,今天咋沒話啦?像傻了似的。

  這女的也有毛病,一見面話還沒說就要哭,搞對象嘛,成就結婚不成就拉倒,痛快點嘛。細膩的田雨是個絕頂聰明的女人,眼前的情景使她的心靈感到極大震撼,早聽說男女之間的一見鍾情,以為那是文學家的杜撰,而今天竟發生在眼前,她的情緒一時受到感染,各種複雜的滋味湧上心頭,有對好朋友的祝福,有對一個優秀男人的欣賞,還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和傷感,她看看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一時眼圈也紅了。

  我說老趙,你咋啦?別老盯著人家不說話,我得揭發你,你教我別直眉瞪眼地盯著人家女同志,省得人家女同志把咱當成那個,這可是你教的,咋輪到自己就不做數啦?坐下、坐下,大家都隨便點兒,我這兒還存著兩瓶茅臺呢,今晚咱們一醉方休,我去看看炊事員弄好飯沒有,唉?小田,你咋還坐著?跟我去看看。

  李雲龍詐詐唬唬拉田雨走了。在餐廳裡,李雲龍問田雨:你覺得有門兒嗎?這倆人咋怪怪的?田雨婿然一笑說:何止有門兒?這事成了,我敢說這兩人今生今世也不會分開了。這麼肯定?哈哈哈,太好了,趙剛這小於剛才還和我發火呢,說我把他騙來,這會兒眼都直啦。不行,改天得讓他請客,不能就這麼完了……

  炊事員,拿酒來,我先喝著……客廳裡,奇跡在繼續著。新建立的共和國把人們之間習慣的舊稱謂全部抹去了,誰再稱呼小姐、先生男士、女士很有可能被當做潛伏特務抓起來,政府似乎沒有專為稱謂頒佈過什麼法令。但人們很自覺地仿佛在一夜之間把舊稱謂都拋棄了,取而代之的時髦稱謂是同志。以眼前趙剛和馮楠的關係,彼此稱趙剛同志馮捕同志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奇怪的是,這兩個彼此陌生的男女第一次開口,競像約好了似的直呼其名,而且從此在他們一生中,彼此誰也沒稱過對方一次同志。

  趙剛,我見過你。馮楠肯定地說,眼睛在凝視著趙剛。馮楠,我也是。我正在想,是什麼地方……趙剛靜靜地望著她,做沉思狀。你不用想了,那會白白耽誤時間的。愛因斯坦說過時空也能多維存在,我想,咱們可能在另一個時空裡見過,或是……夢中?馮楠的聲音幽幽的,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有可能。趙剛贊同道,佛教認為人有六輪之回,人死後過奈何橋時被灌了迷魂湯,把前世忘得精光,但也有個別被漏過的,這種人能清楚地記得前世,有可能咱們前世見過,又湊巧都躲過了迷魂湯。

  馮楠笑了,笑得很燦爛。趙剛也笑了,笑得很溫和。趙剛,既是老熟人了,我想問個問題。請講。一個青年學生投身革命二十年,出生入死,百戰沙場。從此,世界上少了一個淵博的學者,多了一個殺戮無數的將軍,請問,你在追求什麼?為了什麼?我追求一種完善的、合理的、充滿人性的社會制度,為了自由和尊嚴。說得真好,尤其是提到人的自由與尊嚴,看來,你首先是趙剛,然後才是共產黨員。那麼請你再告訴我,如果有一天,自由和尊嚴受到傷害,受到挑戰,而你又無力改變現狀,那時你會面臨著一種選擇,你將選擇什麼呢?反抗或死亡,有時,死亡也是一種反抗。

  馮楠,你要說什麼?我想任何一種理論的正確與否,都需要社會實驗去證明,如果這種理論出現偏差,而社會實驗已經展開,你考慮過會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嗎?老實說,想過,但沒有結論,因為任何社會變革和社會實驗都要付出代價,不能因為有代價就什麼都不做,我們共產黨願意和各民主黨派一起去創建一種新的社會制度,不但要完善這個社會制度,也要完善我們自身和理論,儘量少付出代價,我現在做的,就是為這些。

  馮楠,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哦,暫時沒有了,不過……將來要問的肯定不少,不知我有沒有機會再向你請教?當然,咱們有的是時間共同探討,趙剛求之不得。兩人靜靜地注視著對方,誰也不說話了。開飯啦,老趙,你在幹什麼?痛快點,成就成,不成拉倒,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呀……李雲龍在餐廳裡大喊著。

  第二十一章

  李雲龍被分到南京軍事學院的高級指揮系,這個系的學員都是軍師級幹部。高級指揮系是個速成班,學員分三個班,軍級幹部在一班,二班和三班學員是師級幹部,學制為兩年。報到的第一天,李雲龍就生了一肚子氣。

  學院規定,所有學員一律不許佩槍,隨身攜帶的武器必須上交。幾個來報到的軍級幹部捨不得交槍,正和管理員吵架。李雲龍眼珠一轉,趁人不注意解下自己那支嶄新的加拿大手槍插進警衛員小陳的背包裡,然後順手拿起小陳的卡賓槍大聲嚷嚷著:讓開,讓開,我交槍,我投降……惹得一些人哄笑起來。管理員接過卡賓槍盯了一眼他身旁的小陳說:學員同志,這恐伯不是你的槍吧?請把你的槍交出來。李雲龍臉不紅地隨口扯謊:我沒帶槍,不是來學習嗎?帶那玩藝兒幹啥?管理員寬容地笑笑,幾天來,這樣的刺頭兒他見得多了,劉伯承院長早下了死命令,來報到的學員不管以前職務多高,一律按規定辦事,誰鬧事處分誰,決不客氣。管理員似乎漫不經心地走到小陳面前,冷不防把手插進背包裡,拽出那只加拿大手槍。回到辦公桌前。

  李雲龍惱羞成怒發火道:憑什麼繳老子的槍?我操……下面的話還沒罵出口就被他咽了回去,因為他看見他的老首長、前八路軍129師劉伯承師長正背著手從旁邊過去。

  報到後沒幾天,李雲龍就煩了。他還沒過過這種日子,在這裡,不管你原先是軍長還是師長,現在一律都是學員,見了教員要敬禮,不許帶警衛員,學員自帶的警衛員一律編入學院警衛連。每個學員都要像個普通士兵一樣整理內務,列隊出操,輪流擔任值星排長。這種日子,哪年是頭呀。

  南京軍事學院的初建階段,授課教官大多是留用的國民黨陸軍大學教官,這些教官都受過專業的軍事理論教育,精通古今中外的戰史戰例,這都是解放軍學員們所欠缺的,但解放軍學員們卻擁有一個明顯的優勢,那就是豐富的實戰經驗和不敗的戰績,在三年的解放戰爭中,除了金門戰役外,解放軍還沒有哪怕是個團級建制被全殲過。這場規模巨大的戰爭,雙方投入的總兵力達到上千萬,交戰地域之廣,達到國土總面積的60%以上,能取得如此戰果,不能說不是個奇跡。所以,來自四大野戰軍的學員,哪個沒有可吹牛的資本?精通軍事理論而無勝績的教官和不懂軍事理論而有著驕人戰績的學員們之間的矛盾遲早要爆發的。

  高級指揮系的學員裡,有不少李雲龍的老熟人,原129師新二團團長子孔捷1944年曾因收編土匪和李雲龍發生衝突,被李雲龍繳械後關了起來,為此李雲龍被降級。這件事沒有影響他們兩人的關係。抗戰勝利後,孔捷率部隊出關,隸屬東北野戰軍。三年的解放戰爭,孔捷的部隊參加了所有的重大戰役、三下江南、四保臨江、血戰四平、遼沈戰役、平津戰役……從松花江一直打到海南島,成了軍長。

  孔捷的運氣不錯,朝鮮戰爭爆發,孔捷的部隊隨H兵團首批入朝,參加了四次戰役,他和李雲龍一樣,都是老師長劉伯承親自點名的,這次進修不來也得來。老熟人見面,免不了你給我一拳我罵你一句的寒喧。孔捷一見李雲龍,先想起那次走麥城成了李雲龍的階下囚,他給李雲龍當胸一拳,出口惡氣說:你小子那次就是仗著在你地盤上,敢繳老子的械?其實,把部隊拉出來練練,誰怕誰呀?就算你獨立團能打,老子的新二團也不是吃乾飯的,媽的,一有你撐腰,你那幫熊兵他媽的六親不認,差點把老子捆了起來。李雲龍笑著說:就你們新二團?嘁,我一個營就能把你們收拾了,那會兒在晉西北得數我們獨立團,哪有新二團的份?再說,那幾個土匪都啥東西?你收編他們,他們早晚要鬧事,這叫狗肉上不了席,我先替你收拾了這些混蛋,你該感謝我才對。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