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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她看著桌子上的馬蹄錶。這時窗外的雪正下得緊,雪粒打在窗紙上,發出沙沙的聲音。愛愛心裡感到喜悅,她真盼望這雪下得再大些,大得使這整個世界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彥生情緒安靜了下來,愛愛問他說:「這一段你為什麼不去書場聽我說書了?」彥生苦笑著說:「我不想去受罪,一進到場子裡,就看到前排那個大背頭,我心裡邊就像用銼子銼一樣!……一句書也聽不進去。過去人家說心會疼。我不信。如今我才知道心不但會疼,人的牙齒也會疼!……」他說著耷拉著頭擦著眼淚。

  愛愛握住他的手說:「你說叫我怎麼辦?我嫁給你吧!」她說著,手指擦著他腮上的淚。彥生把臉扭在一邊說:「我娶不起你。我沒有金條,你媽有一次對我說,她的閨女要換十根金條!你還是去當你的官太太吧。我姓任,我不姓關(官)!」

  「你說吧,你狠說吧。」愛愛坐在床邊,偎依在他的身旁說:「把你肚子裡的話都倒出來,你願意打,打我兩下也行。」

  彥生不吭聲了。他覺得愛愛的手熱得燙人。他問:「你的手怎麼這麼熱?」

  愛愛搖搖頭,垂下了睫毛。

  彥生又問:「你為什麼不哭呢?」

  愛愛又搖了搖頭,小聲說:「不知道,可能我這一輩子不會再流眼淚了。」

  「你真情願嫁給他嗎?」

  愛愛沒有吭聲,她半躺在床上,使勁地抿著嘴閉著眼睛。彥生清楚地看到她眼睫毛漸漸濕了,眼淚卻沒有溢出來。

  「他什麼時候從陝西回來?」彥生問。

  「你不要提他。」愛愛睜開眼睛幾乎是憤怒地說。彥生被她的反常表情嚇得怔住了。愛愛又溫柔地把頭拱在他的胸前說:「彥生哥,你讓我做一個夢吧。我……我實在不甘心,我比你難受得多。我的心現在紮一針也不會疼了。彥生哥,我的身子……我……我……還是清白的。今天晚上……全給你!……」

  彥生心裡猛地一熱,全身血液沸騰起來。一年多來的疑團全打消了。眼前在他身邊的還是一個冰清玉潔的少女,他幾乎感動得哭了。他的眼睛中冒出兩道像閃電一樣的強光。

  愛愛痛苦地笑著說:「彥生哥,我們做一天夫妻吧!你……

  你別嫌少,這是真正的夫妻……」

  愛愛此刻漂亮極了,粉紅色的臉腮上閃耀出像朝霞一樣的光芒,眼睛像兩顆星星,眼睫毛上的細小水珠,像一粒粒透明的露水,連散亂在被子上的柔軟長髮,也像火焰一樣要飛騰起來,如果說一個少女一生中只有某一年、某一日、甚至某一天、某一時刻是她最漂亮的時候,那麼愛愛就是這個雪天的夜裡,開出了她生命最美麗的花朵。

  彥生忽然變得堅強起來。他好像成了這個小屋的主人。他掠了一下自己的頭髮,接著在他耳邊響起了是哭和笑混合在一起的聲音。

  三

  雪地上的人跡,在陽光下慢慢地溶化了、消失了,印在人們心上的痕跡,卻不是那麼容易消失的。自從那個激動而混亂的雪夜以後,愛愛變得沉默寡言了,也變得安靜了。她不大和老清嬸和雁雁聊天了。一個人經常自己關在屋子裡,躺在床上想心事。她好像完成了一件使命,使她良心上的傾斜,得到了平衡。

  她又好像作了一次很有力的報復,她為自己主宰了一次自己的命運而痛快。但是報復後的心情卻是複雜的、痛苦的。她看到了一次劈開天空的壯麗閃電。但是這道閃電一瞬即逝,連雷聲也沒有留下……

  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一件可怕的事情突然攫住了她。她沒有想到,她竟然懷孕了。她從夢中驚醒,她撕著自己的頭髮,她的心裡像壓上了沉重的鉛塊。什麼東西都好像在對著她流眼淚,牆上那幅畫上的小金魚,好像眼睛裡在滴著淚珠;屋頂棚上的水漬,變成了一張女人的臉,在對著她哭泣。她拼命地提水,和麵,有時擀麵條時,故意把身子在案板上碰撞,可是這都無濟於事。她漸漸地消瘦了,眼窩塌下去了,脖子像大鵝的頭頸。顯得又細又長。

  雁雁傻乎乎地說著:「俺姐是怎麼了?連一碗飯也吃不了?」

  老清嬸不吭聲,暗暗地歎了口氣。

  愛愛慘然一笑說:「我從小就眼饞。」

  老清嬸說:「這老關也是,一去兩三個月,過年也不回來。有啥要緊事!」

  其實愛愛這件事,老清嬸在一個多月前就懷疑了。她看著愛愛吐著一口口酸水,整天懶洋洋的樣子,心裡焦急萬分。她沒有想到彥生,他以為這是關相雲在離開洛陽前那些天的魯莽舉動。她盼望著關相雲趕快回來,回來後就讓愛愛和他馬上結婚。

  反正「家醜不可外揚」,只要一結婚,就可以捂住大家的嘴了。

  有一天,老清嬸在套一床新被子,她對愛愛說:「我把這床被子套上,老關回來你們就趕緊把親事辦了算了。兵荒馬亂時候,別講究啦。老關有錢,將來你們再置辦好的。」

  愛愛沒吭聲,老清嬸又解嘲地說:「這個老關也是個沉不住氣的人,『鍋滾等不及豆爛』,辦事情就不想想前後,真叫人作難。」

  愛愛仍沒吭聲。眼睛裡卻滾出兩滴淚來。這幾天,她多少次想和她媽講講真情實話。可是沒有勇氣。她感到內疚。老清嬸還蒙在鼓裡,她為自己的欺騙行徑感到難受。

  老清嬸看她在流眼淚,歎了口氣安慰她說:「這些當兵的都蠻橫,就不替女孩子們著想。一碗水既然潑在地上了,還說什麼呢!」她又低著頭說:「愛愛,到底幾個月了?這種事,要對媽講!

  ……」

  她還沒有說完,愛愛突然拉住她的手哭著說:「媽!你殺了我吧!……」

  老清嬸一怔,忙問:「怎麼了!」

  愛愛抱住她的腿哭著說:「媽,這……這孩子不是人家老關的。是我自己作的孽……」

  「啊一一」老清嬸直著嗓子喊了一聲,覺得眼前一黑,頭髮立刻支楞起來了。她瞪著眼咬著牙,氣得渾身顫抖起來。就在此刻,她覺得跪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女兒,不是愛愛,而是她的仇人。她把她整個生活破壞了。她抓住愛愛的頭髮,伸開巴掌像瘋子似地在她臉上狠狠打起來。打了十幾巴掌,她覺得還不解恨,就又用自己的手掌打起自己的腿來。

  愛愛急忙抱住她的手哭著。她也在哭著。愛愛的牙流血了。老清嬸又心疼地抱住愛愛的頭,喊著:「天啊!你怎麼恁狠心哩!你要把俺娘兒們折磨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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