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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第四十八章 雪夜】

  第七次跌倒,八次再爬起來!

  一一民諺

  一

  關相雲幾次和愛愛說要離開洛陽,其實是他的一個策略。他一直迷戀著愛愛,藉口離開洛陽去寶雞,不過是嚇唬愛愛,促成和愛愛結婚的願望。同時,這也是對愛愛心理上的一種試探。愛愛太懦弱,太善良。在他的反復探詢中,她始終沒有力量說出一個「不」字來。

  十月間,秋風涼了。老清嬸有一次去街上彈棉花套,遇到了關相雲。關相雲告訴她,已經和第五戰區在洛陽辦的一家被服廠說好了,讓雁雁回到被服廠去鎖扣眼。三口人有兩口人有了活幹,家裡生活稍微松活點了。因為雁雁每天都要去上班,關相雲來得又勤了,每次還照例帶些禮物,總不空手來。

  有一次,愛愛從書場回來,看見床上放著兩塊衣料,一塊是海青色真絲線春,一塊是棗紅色提花絲綢。愛愛問老清嬸:「媽。這是哪里弄來的料子?」

  老清嬸滿面春風地說:「老關剛才送來的,他等不著你先走了。」她說著用手撫摸著料子說:「都是真絲的!多少年都沒有見過這麼好的東西了。聽他說是從上海捎來的。」

  愛愛指著那塊線春說:「顏色那麼老氣,我怎麼能穿?」老清嬸不好意思地說:「他說是給我買的,我一個老婆子家,還穿這麼好料子。」她說著又看著那塊線春說:「我用尺子量了量,整八尺,要說也夠我一個棉襖面子了。」

  愛愛說:「那你就穿吧,你身上那個棉襖面也不行了。」

  老清嬸給愛愛做好飯,坐在桌子旁對愛愛說:「愛愛,要叫我看,老關這人不壞,這一兩年,要不是人家老關,咱娘兒們還要掂起棍子去要飯。天下沒有白花銀子的傻瓜,他三天兩頭來,還不是為了你?你也二十出頭了,反正也得有個歸宿。常言說,『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叫我說,就這樣吧!……」

  愛愛問:「他今兒個又提這事了?」

  老清嬸說:「我無法回絕人家。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就說他年紀大一點兒,咱是個逃荒來的難民……」

  愛愛衝口而出說:「像個石夯子!」她想著關相雲那又矮又胖的樣子。

  老清嬸卻說:「人家有多矮?比你還高點吧!愛愛,咱不是千金小姐,世上有的是齊整人,就是由不得咱挑揀,已經欠人家兩三百塊錢了,總不能叫人家打臉吧?反正我是答應人家了。

  你要心疼我,就別讓我生氣。」

  「我要不心疼你們,我也走不到這一步。」愛愛說著幾乎想哭了。「人家一輩子都能當個人,就我不能當個人?我像牲口、像頭牛、像只羊,誰給我錢誰牽走。」

  愛愛在嘟嚕著,老清嬸卻不言語,任她發洩。她本來想,愛愛要發的脾氣比這還要大些,她知道愛愛的脾氣,嘴裡雖然埋怨幾句,心腸卻是軟的。她從小就顧家,特別是對海老清和她妹妹雁雁。

  「怎麼對外人說找個老頭?」愛愛掉了眼淚,抬起頭看著老清嬸問。

  老清嬸看著女兒的眼睛,沒有想到她答應得這麼快。她說:「人家老關才四十歲多一點兒,能算老頭嗎?再說,人不能把嘴都塞住啊!欠人家的錢,就是變成騾子馬也得還人家啊!

  唉,這死鬼老蔣,扒開黃河把人都難為死了,有啥法子呢!有啥法子呢!……」

  老清嬸說著,自己也覺得傷心,要是在老家,她決不會答應這門親事。

  二

  答應了關相雲的婚事後,愛愛忽然產生了一種異常的感覺。

  她好像得了不治之症,自己知道死期將近,喜怒無常,性情變得怪僻起來。和關相雲一道上街,她拼命地揮霍著,有時候去看電影,看了一半站起來就走,還經常和人拌嘴,不是向飯店堂倌發脾氣,就是和書場姐妹們吵架。在家裡也是這樣,有時候無緣無故地哭起來,有時候為不值得笑的一件事,卻哈哈大笑,好像喝醉了酒一樣。

  她好多天沒有看見彥生了。這一段時間,她特別想看到彥生。她總覺得她欠了彥生一筆債。而這筆債她今生今世已經無法還清了。可是她又不甘心。就像一把破了的雨傘骨架,她無法使它在手中保持平衡。她感到難受極了。

  快年終時,關相雲要到陝西結算汽車運輸公司的帳目。他想在去陝西以前和愛愛結婚。愛愛沒有同意。她說,得等到過罷春節,因為她爹還沒有過周年。

  關相雲走後第二天,愛愛穿了一件新買的長毛絨大衣去中華照相館照相去了。當她在櫃檯前看到彥生時,她好像有點不認識他了,下巴變得更尖了,臉也顯得更窄長了。瘦高條的身子裹在一件寬棉袍裡,就像一口鐘一樣來回晃蕩。

  彥生看見她吃了一驚。在開發票時,他小聲問:「就你一個人來?」

  「他去陝西了。」愛愛說著,看見彥生拿筆的手在紙上直哆嗦。她更可憐他了。

  到照相間去的時候,經過一個光線昏暗的過道。愛愛突然抓住彥生的手小聲說:「晚上到我家去!我不去書場。」

  「你……」彥生嚇得說不出話來。

  「你只管去!我快瘋了!」愛愛把一臉淚水擦在彥生的臉上。

  胡亂照完了相以後,愛愛從照相館出來。她拐到「行都舞臺」買了兩張晚上的戲票。她準備打發她媽和雁雁去看河南梆子《秦雪梅弔孝》。

  晚上五點多鐘,愛愛就催著老清嬸和雁雁去看戲了。冬天天黑得早,當愛愛第三次走出大門口看望時,天上卻紛紛揚揚下起雪來。

  看著天上飄飛的雪花,愛愛心裡暗暗恨起來,她心裡罵著:「這該死的天,早不下晚不下,偏偏今天夜裡下。」她想著彥生可能不來了,他本來就膽小,何況又下了雪。

  她又去到大門前,把大門插閂拉開,想把大門虛掩上,省得彥生來時叫門。就在她開開大門,向外張望時,忽然發現大門外牆邊,站著一個全身落滿白雪的人。

  「愛愛!……」那個人小聲喊著。

  「你!……」愛愛說著跑過去拉住彥生就往大門裡跑,她飛快地插上大門門閂,就在大門樓下兩人擁抱了。等他們兩個走進屋裡,愛愛從穿衣鏡裡發現,自己身上、頭髮上也弄滿濕漉漉的白雪。

  愛愛把彥生身上的雪掃乾淨以後,給他倒了一杯熱茶。彥生局促不安,老是坐不下來。他問:「不會有人來吧?」

  愛愛說:「你放心,我們家現在誰也不會來,我媽她們要十一點多才能回來。這個戲要演三個多鐘頭。現在才七點多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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