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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第四十四章 荒村】

  走一個荒村,

  又一個荒村,

  水窩裡來了新四軍……

  一一黃泛區民謠

  一

  一九四三年七月,新四軍的一個團從山東回到了黃泛區。這支部隊原來是從黃泛區出去的。一九三九年轉移到淮北,後來又調到山東解放區。這次回來成立了「水東地委」,秦雲飛帶著一個營來到紅柳集,準備在這裡建立縣政府。天亮就在這個營裡。他擔任三連二排排長。

  幾天來,蘆葦蕩裡到處是三三兩兩的新四軍戰士。他們尋找著沒有逃荒出去的零星住戶,向他們宣傳抗日政策,給他們發放麥種、鐮刀和鐝頭,安排他們進行生產。

  秦雲飛帶著天亮和幾個戰士,在蘆葦蕩裡走著。幾百里的荒草湖灘,已經找不到一個完整的村子了。有的村子全被黃河淤泥淤住了,有的村子裡,房子還露個屋脊,有些沒有倒坍的高大瓦房,被黃河水淤了半截,只露出兩個窗戶和半截門洞,看去就像個怪物:瞪著兩隻眼睛,張著一張方口,注視著眼前濁波橫流的黃河。

  有些村子的高崗上還有一兩家人家,有些村子的人則全死絕了。他們撥著蘆葦走著,隱隱約約看見一所茅屋。茅屋前還開了一片荒地。地裡大約是前幾年種的麥子,麥稈倒伏在地上,顏色已經變成灰黃色,麥穗都漚在泥裡,在每一棵麥穗倒落的地上,又生出一叢叢細小的麥子。這些細小的麥子,也變成枯黃顏色了,沒有結出種子。這是這些小麥自生自滅的第二代。

  植物也像人一樣。它們頑強地生存著,用各種辦法傳種接代,想把它的生命延續下去。可是在這亙古未有的大災害面前,有些植物卻喪失了競爭能力。小麥太依賴於人了,它不像野草,它不能把她的種子吹向天空。

  茅屋的門從裡邊關著。秦雲飛輕輕地敲了敲,屋裡沒有人應聲。天亮指著門前的幾棵野莧菜說:「不會有人了。草長得這麼深,不像有人住。」

  他們又使勁推了推,屋門被推開了。太陽光從門洞照到屋子裡,眼前的景象使他們驚呆了。

  屋裡有一個破鍋臺,鍋臺上放著一口破鍋,破鍋裡是一些變成黑顏色的幹菜葉,鍋臺旁倒著一架小骷髏,看去像個孩子死在這裡,骷髏上還套著一件變成破布敗絮的印花布棉襖。

  屋子靠牆放著一張破床,破床上還展著一床破棉被,好像有一個人在睡覺。走近看時,被子蓋的也是一個骷髏,破枕頭上還散落著一束長長的黑色頭髮。這是個婦女的屍體,只剩下一架骨骼了。

  秦雲飛看到這個淒慘景象,心裡像壓了一塊鉛,沉重得說不出話來。抗日戰爭剛開始時,他們這支隊伍在這一帶活動過,那個時候,這裡充滿了生機,到處都是歌聲笑語。然而,現在這兒卻變成了一個可怕的死寂世界。中華民族的災難太深重了。

  這屋裡的兩具骷髏,可能是母子兩個。媽媽躺在床上先餓死了。孩子是後死的,他好像在餓死前還掙扎著向鍋臺上扒著找尋食物……

  天亮的心情更是沉重。他還沒有見到他媽媽李麥。他急切地想推開所有草庵的門。他看到蘆蕩裡新起的每一縷炊煙都感到親切、溫暖。他盼望媽媽就在那一縷炊煙下邊。

  秦雲飛說:「咱們把這兩具屍體埋了吧!放到這兒叫人看著太淒慘了。」

  他們在茅屋後邊挖了個土坑,把兩具骷髏埋了起來,用土封好。他們又繼續向前走著。走了十來裡路,忽然看到一棵柳樹上掛著一張鋤,天亮拿下了鋤把說:「這兒有一張鋤!」

  他的話還沒落地,只見蘆葦棵裡一溜枝葉晃動著,跑過來一個人。他喊著:「站住!那是我的鋤!」

  天亮聽著這聲音好熟悉,一時又分辨不出是誰。就在這個時候,葦叢裡鑽出個老頭兒,一臉鬍子,頭髮長得披散在肩上,光著脊樑,身上只穿了一件用麻袋片做的短褲,活像個野人。他看到眼前站著幾個當兵的,又扭頭想往蘆葦裡跑。秦雲飛忙叫著。

  「大爺,大爺。你別跑,我們是新四軍,我們是共產黨的新四軍!」

  老頭兒愣住了。就在他發愣的一刹那,天亮認出了這個老頭兒。他跑過去喊著說:「你不是王跑叔嗎?」

  「你是誰?……」王跑激動地說。

  「我是天亮!」天亮喊著,抓住了他的手。

  「你是天亮啊!……」王跑說著伏在天亮的肩上哭起來。

  「總算看到咱村的一個人了。」他擦著眼淚說,「走,到屋裡坐!到屋裡坐!」他又指著秦雲飛和戰士們說:「這是咱們的弟兄們?」

  天亮說:「哎!」

  天亮又問他:「跑叔,你什麼時候回來了?」

  王跑領著他們走向一個草庵子說:「回來兩年多了。」

  天亮說:「你不是逃到洛陽了嗎?」

  王跑說:「別提了,在洛陽混了三年多,開頭在寺院裡種種菜,還算不賴,後來,因為一塊石頭,叫當官的訛上了,平白無故地吃了幾個月官司。從監獄裡出來,我是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有了。在寺院裡是沒法呆了,我就帶著老婆孩子朝西跑了。跑到洛陽西邊幾十裡的千秋鎮上,因為我有木匠手藝,就給人箍個木桶,做個搓板,省吃儉用,積攢了兩年,好不容易在西街上賃了間小房,開了個木匠鋪。一有個鋪子事情就來了,每天這稅哩,那捐哩,掙倆錢都叫他們要走了。就這還不算,那年三月三日夜裡,我那個大孩子黑蛋叫他們抓壯丁抓走了。沒過半月,縣政府又發來傳票叫我去過堂,說我做洗衣搓扳的木料是鐵路上的枕木,要查我這木料是從哪里弄來的!我這木料明明是我買的兩棵桐樹解的板,卻硬說是枕木,還不是他們畫個圈叫我往裡跳?要是不給他們送錢,我還得吃官司。監獄的味道,我在洛陽嘗過,那不是人蹲的地方。沒辦法,和你嬸子商量了半夜。你嬸子說:回老家!就是死也死在老家,在外鄉太受欺負了,當天夜裡我們就跑了。什麼都撂到那裡了,木匠家具、小車全丟了,就背回來這張鋤。」說著指著自己肩頭上的鋤頭。

  到了王跑的茅庵前,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子站在那裡。他全身赤條條,一絲不掛,挽著兩隻胳膊,看著他們在笑。

  王跑說:「這就是你兄弟毛蛋,」他罵著毛蛋:「×你娘,站到那兒跟個傻蛋一樣。這是你天亮哥!」

  毛蛋意識到自己這麼大了,光著屁股不大好看,就扭過臉,把背對著他們,坐在一個老樹根上,聽他們說話。

  屋子裡邊,王跑的老婆問:「有人來了?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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