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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線上】

  力氣是壓大的,膽子是嚇大的。

  一一民諺

  一

  秀蘭和玉蘭走了以後,長松的脾氣變得暴戾起來。有時躺在床上睡一天,有時一天也不說一句話,有時呆呆地坐在北邙山的山坡上,看著洛陽城裡的高樓大廈發怔。他動不動就發脾氣,動不動就打小建和小強。打重了又後悔,又抱著他們痛哭。

  他不敢想兩個女兒。秀蘭被賣在什麼地方?他不知道。玉蘭這門親戚,使他覺得蒙受了莫大的恥辱。一個比他還要大的老頭兒,竟要管他叫岳父!海長松年輕時候,夢想著當一個正派的農民,當一個乾淨的農民,當一個清白的農民。現在,他這個夢想破滅了。他覺得自己正在向一個無底的深淵沉下去。他掙扎不出來了。他被命運玷污了。他乾淨不起來,他清白不起來,他也正派不起來。人,如果只是為了填飽肚子,活著是痛苦的。但是,痛苦也得活著。因為生活還沒有放過他,生活的皮鞭,還在不斷地抽打著他!……

  快到過年的時候,家裡又斷炊了。他的心似乎麻木了。他對楊杏說:「再不行,把小響也尋給人家算了。誰叫她生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月啊!」

  楊杏破天荒地發了脾氣,她憤怒地說:「我不賣,我就剩這個閨女了!明天我就領著她到街上要飯,一天就是要來半碗湯,我也不賣。」

  第二天,楊杏提了個籃子,籃子裡放了兩個碗,領著小響去城裡要飯了。長松望著她們的背影,感到一陣揪心的酸楚。

  小強和小建從車站回來了。他們鬼鬼祟祟地提了一個籃子。籃子沉甸甸的,上邊蓋了一塊破紙箱片。到了窯洞裡,他們拿掉紙箱片,露出半籃白花花的食鹽。

  「這是哪裡來的?」長松問。

  「……」弟兄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也沒有吭聲。

  就在這時,長松發現籃子裡還放著一個圓形的鐵筒:一頭還是尖的鋒刃。這是逃荒難民的一個「創造」:只要拿起這個鐵筒,猛地向鹽袋上插去,鹽袋裡的鹽就會順著鐵筒流出來。

  長松拿起鐵筒問:「你們在哪兒弄來這東西?」

  小建說:「在車站道岔邊拾的。」

  長松說:「你們不想活了?車站那麼多站崗的,要是開槍怎麼辦?」

  小強說:「我們扒上火車,當兵的看不見。」小建補充說:「人家都是用這個『漏子』偷鹽的。有人還用這『漏子』到火車上去偷糧食!把這個『漏子』往裝麥子的麻袋上一捅,麥子就嘩嘩地往籃子裡流,一會兒就是一大籃子。上個月,扶溝的老倔頭他們就用這種『漏子』,偷了兩口袋麥子……」他說著用手比劃著,兩隻怯生生的眼睛,滴溜溜地在長松臉上轉。他準備接受長松的拳打或者腳踢。

  出乎小建和小強意料,長松這一次卻沒有打他們。他低著頭默默不語地看著那個「漏子」,最後說了句:「人家去偷咱不去。槍子兒沒有長眼。」說罷,把那個「漏子」拿走了。

  二

  夜深了。長松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他偷偷地爬了起來,借著微弱的月光,他察看著那把鋒利的「漏子」。他的心裡,產生了一種異常複雜的變化:新奇的、興奮的、冒險的和受了恥辱後的報復心理,襲上了他的心頭。他看著這把閃著冷光的「漏子」,忽然奇怪起來:這不是犁頭,也不是鋤頭,而是用來偷東西的……是誰發明了這個「漏子」?發明這個「漏子」的人,肯定是一個強者。因為他沒有向命運屈服。他要掙扎著活下去。他可能也是個逃荒出來的難民?他原來家裡肯定也有土地,也有房屋……他大概不會把自己的妻子兒女賣掉,因為他發明了這個「漏子」……他算個「賊」嗎?他有這麼巧的鐵匠手藝,為什麼還要當「賊」?……

  如果他要算是賊,那些當官的整車皮地貪污糧食,應該算是「大賊」了。劉稻村貪污了幾十萬斤難民救濟糧,卻依然當著洛陽專區的專員。海香亭貪污了幾萬斤難民口糧.卻升了官發了財,還每天花天酒地地揮霍著難民的血汗……偷!是他們逼出來的!他們這一夥貪官,才是真正的盜賊啊!過去多少英雄被逼上梁山作了「賊」,大概就是這樣逼出來的。「官逼民反」,「兔子不急不咬人」,長松在這個時候,忽然想起了這兩句古話,他感到自己身上產生了勇氣,雖然這種勇氣帶有幾分兇猛和惡意……

  他回到窯洞裡,看到楊杏已經浮腫了的眼圈,看到小響像雞爪子一樣的瘦骨嶙峋的小手。他感到刻不容緩了。他要從死神手裡奪回他的妻兒老小的生命。他豁出來了!他不能再當老老實實的「順民」了。他不得不鋌而走險了!

  第二天,他坐在北邙山頭上,向洛陽車站的幾十列滿載著糧食和食鹽的火車觀察著。黃色的麻袋和灰色的鹽袋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車站上的崗警們背著的槍刺,也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長松似乎看到了他們背著步槍的槍口。那是個陰森森、黑黝黝的黑洞。就是這些小黑洞裡,可以射出子彈,致人於死地……長松想到這裡,他的心又涼了。他說:「是誰發明的槍炮?沒有這些槍炮,人餓死得少一點,有了這些槍炮,餓死得反而越多了!……」

  長松無意中發現了一個真理:洛陽車站的糧食,堆得像小山一樣,但是就在糧食堆旁不到三百米的地方,成千上萬的難民卻活活地餓死了。

  在中國,兩千二百年前,陳勝、吳廣可以率領奴隸們揭竿起義。因為他們的「竿」和統治階級的「矛」只差一個鐵矛頭。奴隸們用力量和勇敢,戰勝和推翻統治階級的統治。在一千多年前,黃巢可以在中原一帶登高一呼,組織起幾十萬饑民隊伍和當時腐敗的唐王朝對抗。因為這種刀槍劍戟的鐵制武器,農民們也可以打鍛鑄造。李自成是如此,太平天國也是如此。但近百年來,大規模的農民起義明顯地少了。饑荒餓死的人數並沒有減少。步槍的發明,機關搶的發明,大炮和飛機的發明,人們被這些長了翅膀的火藥捆綁起來了。一百多年前的「義和團」起義,是中國農民的一次幻想。他們幻想著,人可以煉成「刀槍不入」的神。但是他們的幻想失敗了,子彈還是可以穿透人的肉體的。這個幻想說明了人們對武器發展的厭惡,也是中國農民最後一曲起義的悲歌。

  武器技術的發展,它本來應該推動人類文明的進步,但在反常的情況下,它卻破壞著人類文明的前進,成為人類進步的反動。

  中國的北洋軍閥和國民黨政府,都是不惜一切向外國購買武器的。他們只進口武器不進口文明。他們用現代化武器維護著最野蠻的封建統治。老百姓的「木杆」喪失了任何形式的發言權。這是本世紀上半葉中國的悲劇因素之一。

  臘月二十三日這天晚上,洛陽城裡響起稀稀落落的爆竹聲。一些有錢人家接著舊習,又在送灶王爺上天了。在民間傳說中,灶王爺是代表上天住在各家的耳目。灶王爺上天去了,人們就可以無所顧忌地幹一些無所顧忌的事情了。

  長松在北邙山頭上向車站上望著。車站上一列列載著糧食的火車,又在他的跟前晃動。他走到一家名叫李鎖的難民住的窯洞裡。李鎖的老婆在春天的時候已經餓死了,撇下了一個男孩子跟著他。

  長松說:「老李,咱們得想辦法弄點糧食啊。要不,可真過不去年了。」

  李鎖說:「上哪弄?二十七八,活捉活拿,年跟前更不好辦!」

  長松說:「糧食有的是,車站火車上全是小麥。就看咱有沒有膽量?」

  李鎖眼中閃出了光:「車站上有當兵的站崗,還有黑狗子的護路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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