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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秀蘭沒有回答,扭頭走了。走到窯門外,又停住了腳步。她對站在窯洞門口的小建說:「小建!你長大了可得去找我,我是你親姐哩!……俺死了……也是咱海家的一口人!……」她說著擦著臉上奪眶而出的熱淚,跟著人販子頭也不回地走了。她不是不想回頭,而是怕回了頭,再也沒有朝前走的勇氣……

  半袋麥子在窯洞門口放著。它好像一個矮個子魔鬼蹲在門前。一家人誰也不敢看它,誰也不想看它。它是八十斤糧食。它的重量和秀蘭的體重同樣重。可是它不會說話,不會哭笑,它

  不會給小響、玉蘭梳頭,也不會給小建、小強縫香草布袋。它是那麼低矮和醜陋,比起秀蘭苗條修長的身材,它簡直像一個侏儒。可是,一個含苞欲放的鮮花般的少女,卻被這半袋糧食換走了。世界上只要有饑餓,就沒有人的價值!這件事情發生在一九四二年。它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一個小小角落裡發生的。人們對於這一幕幕悲慘的戲劇,可能知道,也可能根本不知道,還可能知道後隨著時間的推移,又漸漸地忘記了。但願人們永遠不要忘記它。

  兩天后,楊杏在附近村子裡借了一盤磨,帶著小建和小強把這袋麥子磨了磨。她沒有用籮籮,把麩子全都留在裡邊。做飯時,她抓著這些麩皮面,一把一把地向煮著野菜的鍋裡灑著,她好像聽見這些麩皮面在哭泣。…..

  三

  天漸漸地冷了,大地被凜冽的西北風刮得更加「乾淨」了。難民們的生活更加困難了。他們賴以充饑的野菜、槐葉、榆葉和紅芋梗子也已經吃光了。他們每時每刻面臨著寒冬和饑餓的嚴重威脅。

  秀蘭走後,玉蘭也像變了個人。她好像一下子成熟了。平時,她比沉默寡言的秀蘭要活潑得多。她能說,小嘴嘰嘰喳喳,一說話就沒個完,如今全變了。她變得特別懂事了:對長松和楊杏特別親熱,對小建和小強特別關心,對小響也特別好。這一天,她起得特別早,她把破窯洞掃了又掃,從野外拾了一捆柴禾,又把水缸裡的水挑滿了……

  「媽!我走了……」

  楊杏沒有注意玉蘭的神色,她還以為玉蘭是去街裡找吃食,她說:「早去早回,找到點吃食就回來……」

  玉蘭點了點頭,看了楊杏和長松一眼,便轉身走了出去。

  玉蘭剛走出半裡地,小響追了上來。她吵著要跟玉蘭一起去找吃食。玉蘭哄騙她說:「響!聽話。快回去。我找了吃食就回來……」

  小響噘著嘴,轉身往回走。剛走了幾步,玉蘭就撲了上來。她使勁地摟著親著小響。小響感到奇怪:玉蘭姐怎麼啦?幹嗎要這麼使勁?

  「玉蘭姐!你咋啦?」

  「響,快回去吧!記著,要聽爹媽的話。我走了……」說罷,玉蘭晃晃悠悠地朝前走了。

  天黑了,玉蘭還沒有回來。

  直到這時候,楊杏才察覺了玉蘭今天的異常行為,她又哭了起來,對著長松嘮叨個沒完。「玉蘭會不會自尋短見啊?」「玉蘭會不會一個人餓倒在什麼地方了?」「玉蘭是不是讓人拐跑了?」長松有什麼辦法?他沒有搭理楊杏一連串的問話,只是鐵青著臉,帶著小建和小強在洛陽城裡四處尋找著。他們先到東北角的運動場上看了看,那裡的舊貨市場已經收了攤,只有枯枝敗葉在地下旋轉著;他們又到人市上轉了轉,那裡也是黑漆漆的,只有牆角落裡躺著幾個無家可歸的難民;他們接著又敲開了銅駝街老清嬸家的大門,老清嬸搖了搖頭,說是有好些日子,沒有看見玉蘭的身影了……

  過了一個多月,長松家忽然收到了從洛寧縣寄來的一封掛號信。長松急切地拆開了信封,信下邊的落款是玉蘭。

  玉蘭不識幾個字,這封信大約是央人寫的。信上寫著:

  父母雙親大人,不孝女兒玉蘭敬稟:

  離別父母大人,已經一月有餘,父母雙親大人一定很著急吧?我也很惦念父母親大人。很惦念小建、小強和小響。現在我已到了洛寧縣。已經找到了一個吃飯的地方。請二老千萬放心。我不是被人家拐騙來的,我是「自賣自身」,心甘情願嫁到這裡來的。我很清楚,咱家實在過不下去了。我幾次想去尋死,可又捨不得拋開二老,捨不得拋開小建、小強和小響。我尋的這一家人還不賴,老漢待我很好,就是年齡大一點。我也顧不得這些了。他家裡還有個大的,不會生養,所以老漢還要找我……這裡土地還好,今年不太旱,他家有幾十畝水澆地,一年只收一季莊稼。快過年了,隨信寄去三十塊錢,你們可以買成糧食。這是養育我的報答。你們千萬別來看我,這裡離你們那裡太遠了,還要翻幾座大山。

  你們一定要過下去。不要尋短見。不要往絕路上想。小建、小強和小響,你們一定要好好聽父母的話,孝順父母,幫助家裡多幹點事!

  收到信後,給我回封信。千萬!千萬!

  不孝女兒玉蘭跪稟

  信裡夾了一張綠顏色的匯款郵條,上邊恭恭正正寫著「三十元正」幾個大字。

  海長松的臉色發灰,兩隻手也哆嗦得厲害,他一下子癱坐在小凳上。他真想大哭一一場。他知道:這不是普通的錢,這是他女兒的賣身錢啊!

  楊杏在他耳邊說:「咱這一家子算是零散了。這一輩子恐怕難見這兩個閨女的面了,她才十七歲哪!十七歲就給人家當小……常言說,能到山裡變鳥,不給人家當小。端人家的碗吃飯,還能不受氣?」說著,又抽抽泣泣地哭起來。

  長松心裡煩透了,對著楊杏咆哮起來:「哭!哭!你就知道哭!哭有屁用!在劫者難逃,這是命裡註定的。誰叫她生在咱家……」

  楊杏不敢哭了。可是那張三十元錢的匯條,長松卻沒有立即到郵局去取。隔了半個月,小建告訴他,市上糧價又上漲了一倍,他才趕快到郵局把錢取了出來。在市上糴了六十斤高梁,讓小建背到了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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