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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第四十一章 長松的一家】

  窮人最怕過四五月

  ——民諺

  一

  四圈到北大街一家金店裡,請金店的夥計把那副耳環戥了戥,賣了三十多塊錢。他拿著錢向吉慶裡「大五條」家走來。他想,有這三十多塊錢,就可以到西關車行裡租一輛黃包車,城裡近來拉車的生意不好,可以到外縣去拉遠路客人,反正自己有一身力氣,只要不怕吃苦,一張嘴總還能顧得住。他想買一袋面扛回去,可是買了面,錢就不夠租車的壓金了。空著手去「大五條」家,實在也不好意思。想來想去,這三十多塊錢還是不敢碰散了。他稱了三斤雜面,放在帽子裡拿著。他想,只要今天能吃兩頓飯,明天就去租車,等拉車賺了錢,再來補「大五條」的情。

  他捧著麵條走進吉慶裡,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半大孩子在他前邊走著。一會兒伸著頭看看這家妓院的院子,一會兒斜著眼瞅瞅那家妓院的門。四圈看他身上穿得破衣襤褸,一雙鞋子露著腳後跟,心裡想:「這個孩子也作精!穿的衣服和雞子啄過的一樣,還想來這種地方浮一浮?八成是個小偷。有些下等窯姐們,專門收拾這些小偷們的錢。」

  那個小夥子走到一家叫作「四喜書寓」的門前站住了。他探著頭向裡邊看了看,卻不敢走進去。他猶豫著轉過身來,靠著門口邊的牆蹲了下來,四圈這時才看清他的臉,高顴骨厚嘴唇。這不是長松家的大孩子小建嗎?

  小建已經長成十七八歲的小夥子了。因為長個子時候,營養不良,個子長得不太高。但臉的輪廓還能辨識出來。四圈認出了他是小建,心裡不由得一陣惱火。

  四圈和一般農村裡的農民一樣,他們對待街坊鄰居的孩子,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他們共同遵守著一個古訓:「養兒養女望上長,」不能讓他們學潑皮下流了。他想,我這半輩子,碰上了倒黴的世道,是豬是狗提不起來了。可是應該讓下一輩孩子乾乾淨淨地做人。農村的故鄉,農村的土地,在四圈心中還是一塊「聖地」,他不允許這塊「聖地」被玷污。他自己沒有家室,沒有兒女,在原來的農村裡,他扮演的可能還是一個丑角,但他不希望鄰居的下輩人也變成丑角。他們應該是正正派派的莊稼人,真正勤勞能幹的農民。在四圈心中的這座「聖殿」裡?存放著他對生活、對未來的一點點可憐的信心和希望。

  他看著小建踟躕在這家妓院門口,就大聲喊著:「小……小建!」

  小建站了起來,還沒有等小建答應,四圈就跑過去一把抓住他大聲說:「你……你……你跑到這兒幹什麼?」

  小建說:「四圈叔,我找人!」

  四圈拉住他就走說:「你找什麼人,一個吊毛孩……孩子,還……還……還想作精,你不跟……跟……跟我……我走,我用破鞋抽你!」

  小建掙著說:「四圈叔,你別拉我,我是來找俺妹妹……」

  四圈心裡一驚,把手鬆開了。他問:「你找……找……你妹妹?你哪個妹妹?」

  小建低著頭說:「就是小響。我找了半月了,才找到了這一家。」

  四圈忙問:「你妹妹怎……怎麼到這兒了?」小建掉淚了。他用手背擦著眼睛說:「俺媽把她賣給人家了。」

  四圈鼻子一酸說:「不就是小響嗎?她才多大……」

  小建點了點頭。

  二

  原來長松在洛陽城裡拉黃包車,到大旱災那一年,他就把車子退給車行了。雇車的人漸漸稀少起來。拉車的滿街都是。拉著空車轉半天,遇不上一個顧客。整個農村經濟破產了。本地的農民也成群結隊地向城裡湧來。車租漲了一倍,糧價也跟著飛漲。平常,楊杏不管再困難,自己和孩子們就是喝野菜湯,也總要想法子給他做個饃吃。後來連麩皮餅子也做不出來了。他早上喝兩碗稀菜湯,拉著空車轉到半晌的時候,就頭昏跟花,心跳冒虛汗,兩條腿像棉絮一樣,再也拉不動了。

  「我還是剩口氣暖暖肚子吧。」長松想著,眼淚巴巴地把車子退給了車行。前兩年,他們一家子靠幾張難民證,一天領幾碗稀粥。一九四二年大旱災以後,難民救濟所的粥場和當地災民賑濟處合併以後,難民和災民不分了。領粥的人一下子增加了好幾千。有時早上起五更去排隊,排到下午還領不到手。粥也變得更稀了,幾十個大殺豬鍋把粥熬熟以後,幾十個人挑著一擔一擔的冷水往鍋裡兌,有時一瓢粥裡,很難找到幾顆米粒。

  小建和小強餓得實在受不了,就跑到車站幾家大飯店的後門搶泔水喝。這些飯店刷碗洗碟子的泔水只要一挑出來,這些孩子們便蜂擁而上。有的用手搶撈著裡邊的饃塊,殘魚剩菜。有時把泔水桶擠倒了,孩子們便趴在地上,喝著那些飄著紅色油花的泔水。

  小建和小強在這些地方已經混熟了。過去「推坡」時認識的朋友「螞蟻頭」,有時還能幫他們一點小忙。「螞蟻頭」早已成了這一帶的「慣偷」。他常常勸導著小建和小強「和他合夥幹」,並保證說,「他們照樣能吃香的,喝辣的。」小建和小強當然不幹。因為,他們知道長松最反對這種「下三爛」的行徑。長松常說:「莊稼人種地是根本。人窮志不能窮,就是餓死,也不能幹這種下流勾當。」「螞蟻頭」很仗義,有時也給他們幾個零錢,拿來幾個饃。可如今,「螞蟻頭」一年多不見了,據說他也沒有混下去,因為他讓警察盯上了。為了擺脫警察,他自己「賣壯丁」走了。

  秀蘭和玉蘭兩個閨女漸漸長大了。因為是女孩子,她們無法去街上搶這些泔水。少女們的饑餓是更為可憐的。她們在家庭裡的地位也是最下層的。長松有時候提回來一罐稀粥,小建和小強有時提回來一桶油花花的泔水,她們就放些樹葉子和野菜煮了煮。先給爹盛一碗,他是一家之主;然後再給兩個弟弟盛,因為他們是男孩子;然後給妹妹盛,因為她最小,還不懂事;最後輪到她們時,鍋裡只剩了一點點。姐姐看了看妹妹,把碗推給妹妹說,「妹妹!你……你喝吧!」妹妹看了看姐姐,把碗推給了姐姐:「姐姐!我……不餓,你喝吧!」兩個人推讓著,鐵鍋刮了又刮,鏟了又鏟,每人分半碗野菜湯喝。靠著這半碗野菜湯,姐妹倆度過漫長的一天。

  小響長到七八歲,也漸漸地懂事了。她看著兩個姐姐忍饑挨餓的樣子,看著大人們菜黃色的臉,她肚子餓得咕咕直叫,也不敢喊一聲「餓」字了。

  愛愛喜歡小響,有時逗著她說:「叫姑!」小響叫了聲:「姑姑!」愛愛就把一塊饃塞到她手裡。有時吃麵條,愛愛就把她叫到跟前,用小碗盛一碗讓她吃。小響吃慣了,每逢吃飯時候,只要愛愛在家,就故意找個藉口往愛愛家跑。

  長松發現了這件事,心裡老大不高興。可是他又痛苦地說不出嘴來。因為小孩子實在太餓了。這一年多來,長松和老清嬸也漸漸地疏遠了。長松是個莊稼人。他跟很多農民一樣,認為說書唱戲這些行業,是「下九流」的行當,不是正經人家幹的事情。城裡人是「笑貧不笑娼」,鄉下人卻是「笑娼不笑貧」。愛愛開始去學說書,他就有些看不慣。可是他也看到,一個老婆子領著兩個孤女,日子確實難過,愛愛去學說書,是為了養家糊口,他也就原諒了。

  但是自從關相雲和愛愛認識以後,每天大包小包往愛愛家送吃送喝,愛愛也漸漸穿上旗袍,擦點頭油,抹點胭脂,長松就開始對她們撇嘴了。關相雲來得越勤,長松就越撇嘴。後來,除了一個關相雲,又來了個彥生,長松的眉頭越皺越緊了。常在背後跟楊杏數落著:「這叫啥哩?來了個姓關的處長,又來了個照相館的小白臉……」愛愛越唱越出名,越打扮越漂亮,就連老清嬸都戴上了豆芽式金耳環,長松開始對這家人產生了一股厭惡的心理:「呸!老清叔在鄉里受憋,你們倒在城裡擺闊,還戴那闊太太的耳環……好意思嗎?」

  海長松很少去老清嬸家串門了。見到愛愛也只當沒見到,扭頭就走,碰上了老清嬸也不喊「嬸子」了,只是哼哼哈哈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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