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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找到煤行,看見兩筐菜在那裡擺著,卻不見春義,他正在稀罕,才看見春義從牆角下抄著手走過來。柱子看著那抄著手走路的慢條斯理樣子,又看他擺那個菜攤,不禁苦笑起來。

  「這一擔菜你還沒有賣完啊?」

  「沒有。問也沒幾個人問,大約是此地人不愛吃菜。」春義答。

  柱子笑起來,他說:「不是這裡人不愛吃菜,是你菜攤子擺得太稀罕了。你弄兩筐放在這兒,蹲得八丈遠,人家還只當是你買的菜,在這兒歇腳哩。」

  春義說:「我有秤擺在這兒。」

  柱子說:「秤又不會說話啊,你也真選了個好地方,擺在煤行門口。你看看,你這白菜快成黑菜了,賣東西也得有個眼色,你賣的吃食東西,這邊一大堆煤,人家誰還要買你這青菜?另外,你看看你這一捆菠菜,快蔫成千茄棵了。『賣菜不使水,買菜噘著嘴』,賣青菜全憑一個乾淨鮮嫩。你不放水,他占了便宜還不高興,你把菜透透灑上水,賺了錢他還舒坦。賣菜、開飯店都是『水裡求財』,全憑一勺水。我的『善人』兄弟呀,你這心眼怎麼這樣不透氣呢?」

  春義聽他說得頭頭是道,自己也認輸了,只好哭喪著臉說:「要不明天再來賣?」

  陳柱子掂了掂他的菜筐說:「還有四十多斤菜。這樣吧,大街上趕集的人都走光了,串小巷子賣吧。明天還有明天事。」說著,他見一個老漢在城牆邊的井臺上用轆轤打水,就走了過去。他先喊了一聲:「大爺,打水啊!來,我替你打。」說罷挽起袖子,把桶在井繩上扣好,一隻手嚕嚕放起轆轤,接著一隻手吱哇吱哇絞上來。他把一桶水打上來放在老漢面前,又打了一桶。然後對老漢說:「我這桶水去飲飲菜!」老漢笑著點點頭,他提起水桶到菜攤前,先把兩捆菠菜抱起,頭朝下在水裡飲了飲,又向幾捆芫荽香菜上灑了些水,剩下的半桶水,全都潑在了白菜上。

  最後,他又提起空水桶替老漢打滿了一桶水,並拿起扁擔,要替老漢把水送到家電。老漢執意不肯。他又親自扶著鉤擔放在老漢肩上,才轉了回來。

  真像陳柱子說的,賣菜是「水裡求財」的行業。就這一桶水使上後,轉眼工夫,一擔菜馬上鮮嫩活潑起來。幾捆菠菜紅根綠葉,就像才從畦裡割下來一樣,兩捆芫荽香菜鮮綠帶翠,支支楞楞香氣撲鼻,就連那洗了澡的大棵白萊,也變得水靈靈、白嫩可愛了。

  陳柱子拿起秤說:「你挑上,我陪你去轉巷子去。」

  春義把地上擺的菠菜、芫荽放進筐裡,挑起擔子說:「哎喲,還怪沉哩!」柱子說:「都是錢!這就叫半桶水也要當菜賣!」

  三

  走進一條巷子口,陳柱子看見幾個婦女在圍著一個香油挑子打香油,就對春義說:「吆喝!把他那幾個買主誘過來!」

  春義為難說:「怎麼吆喝?」

  「賣菜呀!你賣什麼得吆喝什麼。」

  春義嘴張了幾張,還是喊不出來。

  陳柱子說:「兄弟!走此處說此處。你怎麼連喊一聲也不會?使勁喊!」

  春義被他逼得無奈,只得眼睛一閉:「賣菜啊!……」

  大約是聲音太大,又喊得生硬,把柱子嚇了一跳。他心裡說:「這一聲可真是超過常香玉!」他看了看春義,春義已經憋得滿頭大汗,又對他可憐起來。他鼓勵春義說:「行!就這麼吆喝!不過號頭還不清楚,你光喊賣菜,人家不知道你賣的什麼菜。你要喊清道明,讓人家在家裡都聽得清楚,誰家缺什麼菜,自然就來買了。另外,腔調要脆和一點,高興一點,有個精神,叫買菜的想過來買。你要是喊得像哭二舅爺一樣,誰還想來答理你。」

  柱子說著,春義卻低著頭不吭聲。柱子仔細看看,春義面頰上卻有兩行眼淚,陳柱子歎口氣說:「兄弟,不是你哥哥我逼你,日子比樹葉還稠,人不能把嘴拴住。這是個營生啊!」說罷他又說:「今天我替你吆喝吧,你仔細聽聽,記在心裡,要是換作旁人,哥哥我還不教他哩!」

  柱子說罷就朝著幾個婦女吆喝起來。他喊著:「誰要這白蘿蔔、大白菜、嫩菠菜、芫荽、蔥——哇!」

  陳柱子不但嗓音洪亮,還節奏分明,特別後邊那個「蔥」字,行腔遠送,聽起來清脆悅耳。只喊了兩聲,不但把那幾個買香油的婦女喊了過來,好幾家門戶乒乓亂響,刹時間一圈籃子圍住了他們的菜挑子,一擔菜沒有串兩三個巷子,就賣完了。

  回來路上,陳柱子交代春義說:「在巷子裡賣菜,秤一定要給足給夠,城裡的人買菜不比鄉下,家家戶戶差不多都有桿秤,買回家去還要再稱稱。賣菜也是賣熟買主,不是一錘子買賣。所以寧可叫他們占點便宜,不要缺斤少兩,不論幹什麼,都要講個名譽。名譽就是錢。另外,你最好有個『招牌』!我說的招牌就是幌子。比如說你買一個白氊帽戴上,這幾條胡同裡的人只要記住戴白氊帽賣萊的菜好秤足,以後你賣一擔菜就和玩的一樣了。」

  陳柱子把這些市場學問向春義傳授著,無非是要他能生活下去。可是春義卻聽不到心裡去。他總覺得自己好像一個看魔術的觀眾,突然被叫到舞臺上配合表演一樣。他老覺得那麼彆扭,那麼陌生。他同土地、莊稼和牛打過交道,它們都是不會說話的東西,可是他理解它們,能看出它們的饑飽寒熱,能觀察它們的感情。他自己從理智上也知道流入城市以後,要適應這個環境才能生活下去,但是這等於要他脫胎換骨……

  四

  陳柱子的牛肉麵店,到黃昏時候本來還有一陣生意,遠途趕牲口馱子的腳佚,走鄉串村的小販,還有那些渭河上的船家,賣炭的,打壺的,賣腿帶子挑花杆的,背絲線包袱的,在他們晚上回到咸陽打尖住店以前,還要來吃兩碗牛肉麵,有時碰巧了,一個晚飯時間也能賣三五十碗面片兒。

  這天大約風大,到太陽偏西時候,也不見個買主進來,老白和鳳英看陳柱子沒有回來,就拉起話來。

  鳳英看著街上的行人說:「這咸陽的女人怎麼比男人都穿得好?你看,男人們都穿個撅肚小襖,女人們都穿著絨衣,戴著握頭,有的臉上還擦著粉。要是放在咱們老家,不把人羞死?」

  老白笑著說:「你還沒見娶媳婦時的排場哩!女客都穿著拖地裙子,大雲肩,小披風,戴的耳環耷拉到肩膀上,四五十歲的老婆子頭上還戴著花兒。男人們呢,連個穿大褂的都沒有。這地方呀,男多女少,女人主貴,女人一年到頭坐在炕上,男人們什麼都得幹。所以女人們在家裡都養得細皮嫩肉的,男人們成年風吹日曬,都黑得像個煤黑子,沒有一個好看的。」

  鳳英說:「那還是人長得黑,豬在豬圈裡捂不白,羊在山坡上曬不黑。我看這裡有些男人長得也怪漂亮。」

  老白打了個哈欠說:「有是有,就是少……」

  正說話間,城關聯保處的勤務員秦喜推了輛自行車,從街上走了過來。這時候咸陽城的自行車,總共也不過幾十輛,秦喜推著車子,背著手電筒,留著個分發頭,穿著一雙皮底鞋,襪子腿拉在褲子外邊,還吊了兩隻一寸多寬的花吊帶兒。老白認識秦喜。她喊著說:「小喜子,回家啊?又想你嫂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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