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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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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喜粗魯地說:「我想你哩!」說著又瞅著街上說:「今兒個這賣菜的都跑到哪個老鼠窩裡了?想買斤蔥也找不到。」 老白說:「別找了,在我們這兒拿幾棵算了!」秦喜笑嘻嘻地說:「我就等著你說這句話!」說罷把車子支在門口,捋了一下頭髮,皮底鞋「咯吱、咯吱」響著走進店來。 「你掌櫃哩?」秦喜跳在板凳上蹲著問。 「上街了。」老白說著從里間拿出一把水煙袋遞給秦喜說:「吸袋這吧!煙捲你柱子哥帶出去了。¨ 秦喜一推說:「我不吸這屎水煙。」說罷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紙煙,撕開個小口,用手一搖,紙煙跳出了一支,用嘴接住。 老白對鳳英說:「拿火!」 鳳英忙到灶上拿過一盒火柴,劃了一支沒有劃著,又急忙劃了一支,就在這肘,秦喜才看清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年輕女人。她彎彎的眉毛,薄薄的嘴唇,一個微微向上翹的小圓鼻子,兩隻黑而透亮的眼睛,被蓋在長長的腱毛下邊。 秦喜吸著了煙,卻不敢抬頭,因為他下巴上有一塊紅疤。這塊紅疤的顏色又慢慢擴大,他的臉竟然紅了起來。 老白沒有察覺,她打趣著問:「小喜,聽說你要娶媳婦了?」 「誰說的?」秦喜仍低著頭。 「街上都傳遍了。賣釀皮子郭祥家的二閨女。人家說你早就相好了,當我不知道!」 秦喜說:「我吃得起他釀的皮子,娶不起他的閨女。他要八石小麥,我上哪裡給他找?」他說著瞟了鳳英一眼。鳳英笑吟吟地、大方地站在那裡聽他們說話,並不介意。 老白又笑著說:「恐怕還是你嫂子不願意吧!她不點頭,你不敢結婚。」 秦喜裝得正色說:「別打俚嬉了,我又不吃她、不喝她的,我娶老婆自己養活,她管得了我?」說罷,他催著說:「蔥呢?我得走了!」 老白抱了一小捆蔥,放在他車子的後架上,又交代說:「小喜子,你催催稅所的老劉,我們第四季的牌照還沒有發下來。」 秦喜回頭又看了一眼鳳英說:「這你就別管了,保准三天內你拿到牌照!」說罷踢開支架,跳上自行車,雖然街上已沒有行人,他卻把車鈴撩得像報火警一樣飛跑而去。 秦喜走了以後,鳳英笑著問:「這個人是幹啥的?」 「聯保處一個公務人員。」 「那你敢和人家開玩笑?」 「……」老白微笑著沒有回答。 五 老白把水煙袋忘記在桌子上。這把水煙袋卻又引進一個人來。 這人姓王,叫個王蛤蟆,有六十多歲年紀,漫圓臉,小個子,經常戴著一副釘了四五個銅卡子的破茶色眼鏡。他一輩子遊手好閒,沒有正經職業。他還有個比較費解的外號,叫個「煙袋獸」。 原來在咸陽城裡有個風俗,街上各家商號店鋪,門口都有四條板凳,桌子上擺著一把水煙袋。這水煙袋有很多種,大的商店,像糧行、南貨店、京貨鋪、布匹綢緞商店,都要擺一把蘇州白銅煙袋,這種煙袋是「自來吹」,吸一袋煙後,只消把裝了煙的煙袋哨稍稍一提,輕輕一吹,煙灰便飄落地上,再裝第二袋煙吸。第二種是本地銅匠打得黃銅煙袋,這種煙袋不能自來吹,要把煙袋哨拔掉放在嘴裡吹,才能吹掉煙灰裝第二袋煙。 這種煙袋大多是棉花行、雜貨店、藥材行、染坊、醋坊招待顧客所用。雖然吸後滿嘴苦水,只要能過過煙癮就行。像陳柱子開的小飯鋪這一類小買賣,本來是不必備水煙袋的,可是陳柱子是外鄉人,當地街坊鄰居,三老四少有人來串個門,吃碗面,沒有把煙袋總覺得無法應酬。陳柱子自己雖然不吸煙,卻也在舊貨攤子上買了把煙袋。這把煙袋本來是把白銅煙袋,煙袋嘴斷了一截,又焊上了一截黃銅管子,盛煙絲的煙盒子也沒有了,焊上半截炮彈殼子。這把煙袋雖然難看,陳柱子卻把它擦得耀眼鋥光,仍然顯出金屬本色。他這把煙袋平時不在外邊放,只是在遇到該讓煙的客人來時,才把它捧出來。 王蛤蟆的煙癮是大得驚人的。據說他一口氣能吸兩個鐘頭不住嘴。他這麼大的煙癮,卻沒有錢買煙絲。全憑每天在街上走東家串西家,混各家商店的煙吸。因為他天天混煙吸,屁股又沉得像灌了鉛,很多家商店都討厭他,有的看見他來時,趕快把煙袋藏起來,有的把火香折斷,只剩一寸長,好讓他吸兩袋就走。 不過王蛤蟆這人也知趣,碰到人家生意忙時,決不去打擾,湊著人家討價還價時,他還要幫幾句腔替商店攬生意。沖著這家商店這天生意好,掌櫃心裡高興,他就要坐下來大過老癮,起碼要吸它一個鐘頭。他這個諢號就是由他這宗煙癮所得。這個「煙袋獸」的獸,不是野獸的獸,而是說他像瓦房脊上兩頭安的瓦獸,這種獸頭每天穩坐不動,也頗有幾分像王蛤蟆蹲在商店板凳上的樣子。 王蛤蟆平日不大到陳柱子的牛肉店裡來串門。第一,他覺得到飯鋪裡坐,自己又不買飯吃,看著人家吃飯,肚肌眼饞不好受;第二,他知道陳柱子有一把煙袋,但經常不拿出來,光來磨閑嘴皮子也沒意思。今天他從門口過,忽然發現煙袋擺在桌子上,眼睛一亮,兩條腿就拐進店裡。 「今兒個生意不錯啊!」他向老白打著招呼,順勢先抓住煙袋,然後才脫掉鞋子,蹲在板凳上。 「平常。」老白不冷不熱地回答。 王蛤蟆裝著煙說:「昨兒個晌午,有幾個賣生薑的,問我哪裡有飯鋪,我說你們到南關,陳掌櫃家的牛肉麵,碗大湯肥分量足,你們一定要到那裡去吃。他們來了吧?」 老白說:「一天那麼多買飯的,誰記得住。也可能來了。」 王蛤蟆看她不來點火香,就又說:「賣飯全憑乾淨。你們陳掌櫃,不論做個什麼菜,就是乾淨,不像十字街老湯家那個羊肉泡饃館,把一條抹桌子的抹布煮在湯鍋裡。」他說著加了一句說:「我親眼看見的,我見誰都說!……」沒等他說完,老白趕快掌過來火柴給他點著火香,她知道老頭這張嘴是個「肉廣告」,誰知道他明天會不會對誰說老陳家的鍋裡也煮了抹布? 老漢吸了兩袋煙,高興起來。他對老白說:「這還是蘭州煙絲啊!」老白說:「是啊!上月老陳托人在西安捎回來兩斤。」她又揶揄地說:「王大爺,人家說你一口氣能吸二百袋煙,真的嗎?」王蛤蟆:「哪有這個事!別聽他們諞閑傳,這是他們糟蹋我。當然,這吸煙也有吸煙的意思。我破個謎兒你們猜猜。」說著他念了起來:「『彎彎鹽曲一條龍,腦頂門上一點紅,光打呼雷不下雨,一陣雲彩一陣風!』你們說這是個啥東西?」 鳳英小聲對白月蓮說:「煙袋。他吸的水煙袋。」老白大聲說:「那不是你吸的水煙袋嗎!」老漢笑了。他用火香搗著老白說:「你可真聰明,賣水的王二夯猜了三天沒猜出來。」 王蛤蟆為了多吸兩袋水煙,就儘量討這兩個媳婦的喜歡。他看著鳳英說:「沒有見過面,你也是逃黃水出來的吧?」 老白說:「我們一個村子的,家裡房舍田產都淹了。」王蛤蟆歎了口氣說:「大劫數啊!不過你們逃到咸陽算逃到好地方了。我咸陽南門外就是渭河。幾千年來,渭河水再大,也淹不了咸陽城。西大街有個張爺廟,張爺廟有一條趕水的銅鞭。渭河發水的時候,只要把張爺的銅鞭抬出來,一敲鼓打鑼放鞭炮,渭河水不敢進城,嘩嘩嘩地就跑了!」 老白說:「有這麼靈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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