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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上路以後,牛的腳步蹣跚起來,恰巧遇上一個大坡,老清向車上央求著說:「長官,你們能下來跑幾步不能!牛實在拉不動了。」勤務兵小齊不好意思地跳下車來了,那個崔副官用大衣蒙著頭,只管打鼾,卻不應聲。

  老清看著他那裝死的樣子,就不再叫他了。他把一條粗麻繩拴在車轅上,自己在牛前邊彎著腰背上繩,拼命向坡上邊拉著。勤務兵小齊害怕推車,鑽到莊稼棵裡裝著解手去了。

  車上邊嬉笑的聲音開始了。崔副官和那個營長太太在車上,一會兒你擰我一下,一會兒我掐你一下,忽然又把一根黃瓜撂在路上。老清在前拉著套繩聽著,他感到噁心,他真想抽他們一頓鞭子!

  快晌午時候,路上黃土都曬得冒起煙來。後邊又響起了槍聲。聽過來的人說:後邊是逃荒的難民在搶一些散兵的槍支。

  崔副官聽了,就又用柳棍子抽起牛來。那牛忍著痛像發瘋似地跑了一陣,大約又跑了五六裡,就在一個小土坡前,前腿一跪,一頭栽在地下。

  老清老漢趕過來急忙把牛脖下邊的仰繩割斷,拼命抬著車杆讓牛站起來,可是牛瞪著眼伸著腿,不管人怎麼踢打喊叫,再也起不來了。

  老清無奈只得把牛肚帶解開,把車推在大路旁邊。崔副官害怕天熱,和營長大太到前邊村子裡找飯吃去了。勤務兵小齊趁機到附近田地裡偷來個西瓜。他用拳頭把西瓜砸開,掰了一塊給老清說:「吃一塊,大叔,花邊籽的,怪甜呢。」老清搖搖頭說;「你吃吧。」小齊硬塞給他一塊說:「吃一塊,天多熱哪!」老浦接住這塊瓜,送到小牡牛嘴邊,小牡牛睜開眼看了看,喘了兩口氣,又閉上眼睛。

  老清的眼圈紅了。他把自己的草帽放在牛的頭上,找了一棵荊梢,給牛趕著蠅子。

  一趕等到天黑,牛還是倒著氣起不來。崔副官來催了兩次,看著沒辦法,又去村子裡抓差車去了,小齊在車上已經睡熟。

  老清累了一天,靠著路旁一棵柿樹睡著了。到了後半夜,他醒來了,他感覺到身邊一個肉呼呼的東西!急忙看了看,卻原來是那條牛!那條牛不知道什麼時候,從路上爬到他身邊來,偎著他的身子臥下來,而且已經斷氣了。老清急忙用火鐮燃著火紙察看,牛的眼睛閉上了,大眼角還掛著兩大滴眼淚。

  老清嘩地一下眼淚流出來了,他使勁地捂著眼睛,淚水從指頭縫裡向外邊流著。他想起了這條牛剛買回來時的情景,他每天去鋤地,小牛跟在後邊,有時候故意淘氣地去擦他一下,有時候偷偷地把他腰帶上的毛巾銜掉。他又想起來第一次拉犁時的情景,它簡直像一隻老虎,跑起來幾乎使老清扶不穩犁,一到地頭就自動地拐回來,不偏不倚地站在壟溝裡……

  這條牛曾經給老清老漢帶來了興奮和愉快,現在給他帶來的痛苦卻也是如此沉重。就在這時候,他發現附近有兩條狗在等待著,狗的眼睛發出綠色的光芒,在對準著這條死牛。

  「啊,原來是兩條狗把它嚇唬到這裡!這兩條狗欺負它,它才爬到我身邊!」他胸中燃起一股不可遏止的怒火!他悄悄地走到車前,拿起了鞭子。就在那兩條狗挪著步子快走近牛的時候,他從後邊嘩地一鞭子,把一條狗抽翻在地上,另一條狗夾著尾巴扭頭就跑,被他趕上又是一鞭子,抽得它掂著一條傷腿狂叫著跑了。

  老清老漢的鞭子是有名的,他可以在夜間用鞭子打滅一根點燃著的火香頭,他還可以用鞭子往樹上抽掉一個柿子而不帶葉子。可是這些有什麼用呢!……

  天明時候,崔副官從前邊村子裡來了。

  他喊著:「老頭,牛怎麼樣?好了吧。」

  「……」老清老漢沒有吭聲。

  崔副官看了看牛,他又說:「怎麼,牛死了?太嬌嫩了。」

  「……」老清老漢還沒有吭聲。

  「趕快去找個殺坊賣給人家吧,這條牛這麼肥,口又年輕,賣不少錢呢。」崔副官用安慰老清的口氣說著。

  老清這時說話了,他說:「長官,你去賣吧!不管賣多少錢你花吧!在你看來,它是畜牲,你是人,在我看來,它卻是人!你們知道我們做莊稼人的心嗎?你們知道不知道我們把牛是當作一口人的?你們要糧,我們出糧,你們要款,我們出款,你們要差車,我們出差車,可是你們幹些什麼?日本鬼子來,你們一槍不還,只顧往西跑!還嫌我的牛跑得慢。結果,你把它累死了!

  ……你手裡有槍,我手裡只有鞭子,我打不過你。可是我心裡不服你!我永遠不服!」

  老清說著瞪著紅血絲的眼睛,渾身顫抖著,倒把個崔副官鎮住了。他嘴裡說著:「這老頭瘋了!這老頭瘋了!」

  二

  半月以後,老清老漢掂著個牛鈴回到老家赤楊崗時候,村子裡的房屋已經完全倒塌在黃河水裡,只剩下兩株大楊樹了。他打聽著逃荒的人群都跑到洛陽一帶了,到洛陽車站找了兩次,仍然沒有找到赤楊崗的人。後來他就在龍門南伊川縣找了一家地主,給人家扛長工。當了一年多長工,已經是臘盡春回了。

  除夕這天晚上,掌櫃家全家吃團圓飯。在外邊上學的兒子回來了,做生意的侄子也回來了。掌櫃的叫老清到堂屋席前喝幾杯酒,老清喝了一杯酒,他沒有動筷子吃菜,就推說頭疼回到牲口屋裡來了。

  他回到牲口屋躺在床上,用被子蒙著頭,眼淚不住地流。他想著人家一家子團團圓圓吃酒過年,可是自己的一家子卻連個下落也沒有。他想著往年過年時候,不管手裡再沒錢,也要給兩個閨女愛愛和雁雁買兩雙襪子,買兩條毛巾,有時候碰上好年景,還要給兩個閨女買幾尺細絲布做兩件布衫。家裡雖然沒有大酒大肉,可是蘿蔔肉餡餃子,除夕晚上還是包一笸籮的。那種菜疙瘩蘿蔔餡餃子肉不多,他卻吃著可口。老清嬸知道他吃得多,初一五更總是用個盆子給他盛一盆子,端給他隨他吃。

  他一輩子沒有休息過,可是到過春節時候,他總要破一天功夫,給兩個閨女紮兩個燈籠。有時候紮「魚燈」,有時候紮個「西瓜燈」。他記得有一年還紮了個「羊抵頭燈」,兩個閨女穿著新衣服、新襪子、新布鞋子,在門口玩著「羊抵頭燈」愉快地笑著,老清老漢坐在院子裡抽著煙袋聽著,平常不大有笑容的臉上。這時也泛出幾絲笑意……

  老清老漢一夜沒有睡好覺,他開始想家了。

  初一這天早上,地主家兒子給他端來兩碗白麵餃子。他吃了一碗,也吃不出什麼味道,只覺得餃子上也有股眼淚的苦鹹味道。

  過了「破五」,掌櫃家的親戚走得差不多了。他向掌櫃提出來想到洛陽轉幾天。老清本來是個做莊稼活下力,餵牲口負責的人,地主怕他走了不回來,就把他的幾件破衣留下,臨行時,又給拿了半袋蒸饃作乾糧。

  正月十三這天,老清過來龍門往洛陽走著,恰巧碰上關帝廟大廟會。關帝廟離洛陽十五裡地,本是漢朝關羽頭顱埋葬的地方。到了金、元、明、清幾代,關羽被神化,廟宇殿廊就不斷擴大起來。從正月十三這天起,這裡有個傳統大廟會。一會半月,方圓左近百十裡地方的村鎮,都來這裡迎神賽社。一般年景總是有幾百道社,有獅子,有龍燈,有高蹺,旱船,排鼓。還要唱幾台大戲,正月十三這天晚上照例還要由洛陽商會放一場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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