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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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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清從來沒有趕過這麼大的廟會,幾萬人圍在一塊,又是敲鑼鼓,又是放鞭炮。各種神社故事一道接一道在人流中穿越著,呼喊著,賣熟食的攤子,賣豆沙糕、賣甘蔗和賣炒花生的小販使勁地吆喝著。 老清心中有事,他是來洛陽找尋他一家人的,對這些故事也沒有心思觀看。他只覺得廟周圍這幾百畝麥苗,被踐踏得這麼厲害實在可惜了。 他快走到關帝廟廟門口時,見人們像潮水似地向廟裡湧著。 人們喊著:「交犁耙的,交犁耙的!」「看看交犁耙去!」老清聽著「交犁耙」這個詞怪新鮮,就隨著人流擠到廟裡。 原來這關帝廟廟會有個風俗,凡是遇上天災歉收年景,農民們交不起糧,完不起稅,就串通一些村子的人扛著犁、打著耙到關帝廟來,因為這天官府的官員們都要來上香拜關羽,農民就用這個機會,把犁耙扛來擺在殿前,表示他們把犁耙交給當官的,不給他種地了,以此來要求減稅減糧。 這種古老的「罷農」方式,好多年已經不見了。這次又出現這種方式,是因為國民黨近來的差稅太重。附近幾個村子的自耕農民,又聽說專員劉稻村要來趕會參觀,就扛著犁耙向他交犁耙。 老清擠到人殿前,只見幾百個農民都光著膀子束著腰帶,他們把扛著的犁耙放在大殿前,劉稻村乘坐的小汽車被圍在犁耙中間。 只見一個光著膀子的人,手裡握著一墩大紅紙炮站到臺階上,他用火香把紙炮點著,紙炮在他的手中爆炸著,裂響著,他卻面不改色地握在手中。 這大約是他們表示決心的一種動作。紙炮放完後,他問著大家:「咱們今天來幹什麼?」 大家回答著:「交犁耙!」 「為什麼要交犁耙?」 「差事太重了,地沒法種了!」大家又回答著。 「把犁耙交給誰?」 「交給專員!」 「請專員出來!」「叫劉稻村出來!」接著下邊就亂喊起來了。 大家喊了一陣,劉稻村也沒有出來。後來聽說他從後角門跑了! 看到這裡,老清又隨著一群人擠出廟門來。離開關帝廟時候,老清一路上想著:畢竟洛陽是個大地方,人開化得多了,把專員都嚇跑了,可見人多算話。 三 到洛陽後,天已經快黑了。老清找了一個賣豆腐湯的攤子,要了一碗豆腐湯,拿出兩個蒸饃來,泡在湯裡吃了。他問了幾家小客店,價錢都要得比較貴,最後就到東關牛行街,和買賣牲口的擠在一塊睡了一夜。第二天,他先到車站難民舍飯場,挨家看著來領舍飯的難民。 一直看到快晌午,沒有看到老清嬸和長松們,也沒有看到一個赤楊崗的人。他向難民們打問著,有人說:「那一片黃水來的早,恐怕都逃到陝西了!」還有人說:「反正你們赤楊崗那一片還有人在洛陽,就是在哪兒住不知道。」下午.他又到車站打問,把所有的小腳行、擺飯攤的都問遍了,仍然沒有下落。 他在街上一直轉到天黑,找不到一個熟人,也找不到一個住的地方。再往東關牛行去吧,也記不清路了。後來他找到一個席棚子,他想著就在這席棚下蹲一夜算了,這裡還背點風。 蹲了一會兒,席棚後的一扇窗戶慢慢打開了。從窗子裡露出一張胖女人的臉。這女人有四十多歲年紀,睡眼惺忪,嘴裡叼了根煙。她用沙啞的嗓音問著:「那准在外邊哩?」老清還只當她問別人,沒有回答。那個女人用手指著他說:「我就問你!」 老清忙說:「我,逃荒的。在這兒蹲一會兒,避避風。」那個女人打了個呵欠說:「那你給兩毛錢吧!」 「給兩角錢?」老清有點奇怪。那個女人說:「我們這個席棚不能白蹲啊,再說,你也蹲了這半天了。」 老清說:「啊,這蹲一會兒也要錢?」那個女人說:「這有什麼稀罕,你站一會兒也得給錢,搭個席棚是容易哩,還得買席買竹竿。」 老清聽她這麼說,幾乎噁心得想吐出來,他掏出來兩毛錢遞給那個女人,頭也不回地站起來走了。 他想著這城市地方真是不能住。要是在農村遇到過路投宿的,總要給人家領到個草屋住住,第二天早上不說管飯,也要送盆洗臉水。誰也不會向人家要錢!可是在城裡,在誰家門口蹲一會兒就要錢。也能張開口,也能伸出手!真是錢比爹娘還要親。 老清一路想著,一路在街上轉遊著,他索性什麼地方也不睡了,就在街上轉到天明算了。剛轉到一個街口,被大街上一個警察叫住了。老清只得走到那個警察跟前,警察問著:「你是幹什麼?」老清說著:「逃荒的,找家裡人的,俺一家失散了。」警察說:「十二點淨街,你不知道?!」老清說:「我不知道淨街。」警察說:「你不知道!先蹲到這裡!」警察指了指一家商店門口。 就在這時候,前邊一條街口忽然有一輛黃包車一閃,拐到巷子裡邊了。這個警察馬上喊著:「站住!」接著撂開兩條腿就趕起來,那輛黃包車在前邊跑著,警察在後邊追著,追了沒多遠追上了,警察把黃包車上的墊子掂起來就走。那個拉車的跟著警察乞求著說:「老總,墊子還給我吧!我家裡小孩多,夜裡出來想多拉一宗生意。」 警察說:「墊子給你!到警察局去給你!你跑什麼!要不是我跑得快你早蹦了。一雙新鞋都給我跑爛了。」 拉車的說:「老總,我以後決不再犯。」警察說:「說得好聽,拿了違章罰款再說。」他又指著那家商店門口:「車子放下,也蹲到那兒去。」 老清在牆根前蹲著.聽著這個拉車人的聲音,酷似他村裡的長松!可是他再也沒想到在這裡會碰見長松。長鬆快走到他跟前時,他猛地站起來抓住長松的手說:「你是長松不是?」 「你是誰?」長松嚇了一跳。 「我是你老清叔!」 「老清叔!哎呀,你怎麼在這兒?」 老清激動地說:「我就是來找你們的。我找了兩天了。」兩個人見面,又是掉眼淚又是高興。那個警察過來說:「嘿,你們倆在這兒倒是搭上親戚啦!」長松忙從腰裡掏出五毛錢說:「老總.這點小意思你收下,吃飯不飽。吃酒不醉,就買盒煙吧。」警察把五毛錢接住了,他又對老清說:「還有你哩!」長松說:「這就是我們兩個人的意思。」警察說:「你拉過車沒有?」長松因為急著要領老清回家,就又給他掏了五毛錢,這個警察馬上笑容滿面地說:「你們走吧.你們從這小巷子出去,順著城牆走。那裡沒崗。」 進了小巷子,老清說:「這城裡人怎麼都是這樣?穿戴的郎帽金圈,五毛錢都打發住了。」長松說:「警察都是這樣。『黃狗變黑狗,沒錢查戶口。』他們就是憑淨街查戶口弄幾個錢。」 到了順城馬路上,長松把車放下說:「叔,你坐上,離家還遠著哩。」老清像蠍子蜇了他一下似地說:「我不坐。」長松說:「你坐上吧,坐上我反而跑得快。」老清說:「我不坐!這不是咱們莊稼人坐的車。」 到了燒窯溝,天已經大亮了。這天正是正月十五。路上趕集的人,扯群大流,附近街上,有往「百子橋」上上供的,有在廣場上打秋千的。賣琉璃喇叭的背著大竹簍子,嘴裡吹著琉璃喇叭,後邊跟著一群小孩.賣糖葫蘆的挎著籃子,沿街叫賣。 老清顧不得看街上的景致,只是一路小跑跟著長松走著,到了窯門口,長松說:「俺嬸就在這孔窯裡住,我在北邊那孔窯裡住。」他說罷喊著:「嬸子,嬸子,俺叔回來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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