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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王跑看見海騾子,忙搶上一步叫著:「南亭!」海騾子把臉仰得高高的,裝著似乎認得又不認得的樣子「啊」了兩聲,又把臉扭在一邊。王跑看著他那六親不認的臉,知道他不想惹麻煩。就轉過身來,攔住了褚元海。

  王跑說:「長官,你是褚團長吧,我求求你老人家,我有個事要找你!」

  褚元海滿臉堆笑說:「啊!啊!坐!坐!坐!」

  褚元海說話有個口頭語,就是「坐,坐,坐。」他這個人只要碰到人說話,不管是在路上,或是街上,甚至在澡塘子裡洗著澡,總要說一句:「坐,坐,坐。」這大約是他多年開旅館的習慣口語,如今當了團長,還沒有改過來。不過他這三個「坐」字,卻給他博來一點好名聲。特別是農民,很少見官,又很怕見官,一聽到這「坐!坐!坐!」的熱情招呼,儘管身邊沒有椅子、凳子,心裡覺得熱呼呼的。還有的人說:「別看褚元海是個團長,說話卻沒有架子。」

  王跑聽了「坐!坐!坐!這個招呼,猛地一愣,他回過身來看了看,並沒有什麼東西可坐。他又趕忙上前說:「褚團長,你的弟兄們剛才把我一條驢搶走了。你老人家開開恩,叫他們給我送出來。」

  褚元海說:「啊!搶你一條魚啊,沒關係,我給你錢!」他說著就去掏錢。王跑說:「長官,是搶了我的驢!」褚元海說:「搶魚給魚錢,以後誰要再搶你的魚,你給我抓住他,送來我揍他的屁股。一條魚,兩毛錢夠了吧?」他說著把一張角票遞在王跑面前。

  王跑道:「褚團長,不是一條魚,是我一條驢!」

  褚元海這時把眼皮一翻說:「我看你這個老鄉是個瘋子吧!怎麼一條魚忽然變成一條驢了?等會兒你要變成一架飛機,我還得到東洋去給你買哩!」

  王跑又跑過去對海騾子說:「南亭,你說句話,就是我那個小黑驢,叫他的護兵搶走了!」

  海騾子也繃著臉說:「什麼!什麼!我沒聽清……」接著又是咳嗽,又是擤鼻涕,也沒說成個話。

  王跑又到褚元海跟前攔住他說:「長官,這條驢就是我一家人的命啊!你們一定得還我!」

  褚元海叉著腰說:「我看你是個刁民!無理取鬧!」他對站崗的當兵喊著:「把他攆走!什麼東西!」說著把兩角錢往地下一扔。他騎上紅馬,海騾子騎上大黑騾子走了。

  王跑正要趕上去要驢,卻被那個站崗的偽兵,從後邊用槍托猛地搗了他後腿窩一下。王跑「咕嗵」一聲,像一捆柴似地倒在地上……

  尋母口十字街口有家飯館,名字叫「又一邨」。這家飯館是姓王的倆兄弟開的。這兩個兄弟原都是開封城大飯館「又一新」家的夥計。哥哥在面案,兄弟在菜案。日本鬼子飛機轟炸開封時,「又一新」關了一段門,把人員裁了一半。這兩個兄弟被裁減後,來在尋母口,開始他們賃了一間街面西房,賣牛肉拉麵,後來尋母口成了行路客商來往雲集的碼頭,他們就把飯鋪擴大作飯館,掛出了招牌。招牌上他們沒有敢明寫「又一新」,改了個字叫「又一邨」。據說這個「又一邨」飯館做菜的味道,卻是和開封城裡「又一新」的一模一樣。

  中午十二點左右,褚元海和海騾子來到尋母口。褚元海下了馬,海騾子下了騾子,把牲口交給馬弁,牽到街上車行喂上,兩個人來到「又一邨」後客廳。

  這時筵席桌子已經擺開,幾個葷素冷菜和幾瓶酒已經擺在桌子上。在客廳右邊,一張紅漆羅圈椅子上,坐著個穿著西服,三十多歲的日本人。

  海騾子領著褚元海走進來後,向褚元海介紹著說:「這是西田先生,東亞株式會社華中分公司的經理。」他又向西田介紹著:「這就是褚團長。」還沒等西田開口,褚元海就大聲說著:「坐!坐!坐!」把西田讓在首席椅子上。

  原來海騾子自從黃河發水全家逃到縣城後,不到半個月,縣城裡也進了水。他兄弟海香亭跟著國民黨的縣政府,遷到河西逍遙鎮。他帶著自己的家眷細軟,跑到開封找他叔父。在開封住了一段,也沒找到什麼職業,就到天津去販運毒品。在天津他認識了「東亞株式會社」的西田。這時西田正想向黃河南岸開設子公司,就夥同他來到尋母口,打算在這裡設立個收購轉運公司,專門採購從河西運來的糧食、棉花和煙葉之類的貨物。

  海騾子到這裡後,打聽著褚元海的治安團在這裡駐紮,就托熟人給褚元海送了一份禮,表示要在這裡開設轉運公司,要他們多幫忙。前天西田從開封來到尋母口,願意親自見見褚元海。因此他們就備了桌酒席,把褚元海請了來。

  西田說著一口流利的東北話。上菜之前喝了幾杯酒,西田就向褚元海介紹來意。他拿出來個名片遞給褚元海說:「我們東亞株式會社總社在東三省。天津、石家莊都有子公司。現在想在開封設立個子公司,由鄙人負責籌辦。我們經營業務主要是收購糧食、棉花、煙葉等。在這尋母口我們想開設個收購轉運公司,由海先生任經理。知道褚先生的軍隊在這裡駐紮,今後一定請你幫忙了。」

  褚元海說:「哪裡,哪裡!太歡迎你們來了。以後有用到我們的地方,儘管說。咱們是東亞共榮!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把你們東亞株式會社的大牌子掛出來,我負責你們的安全。」

  西田說:「我們在這裡想以商行名義出現。名字暫時叫作『福昌洋行』。」海騾子接著說:「西田先生還準備在這裡建個棉花打包廠,把河西運來的棉花,就由這裡榨成包。」褚元海說:「好嘛!將來我要把這公路修通,一直修到開封。現在這條路破破爛爛,太不像話了。這裡的旅館沒有一個像樣的,我要開幾個大旅館。」

  海騾子向西田說:「褚先生原先在開封開過大旅館。」褚元海說:「就在相國寺西街,有八十個房間。現在把房子家具全部頂給你們的『汴京料理館』了,那個老闆叫吉田魁,是你的本家!」

  西田說:「我姓西田。那個吉田魁老闆我認識。嚴格說來,他還不能算個商人。」他說著輕蔑地笑了笑。褚元海忙說:「是啊!是啊!你們是搞實業的,實業家。」

  西田又向褚元海說:「我們這個東亞株式會社,主要是經營礦山採掘。在遼寧經營了鐵礦,還有煤礦。現在經營範圍擴大,深感人力不足。因此我們還有一事相求,就是褚團長能不能幫一下忙,我們在這裡招募五千名華工。我想現在這裡黃泛區的難民這麼多,也是個機會。」

  褚元海聽說他要招募華工,想敲他一下竹杠,就故作為難地說:「貴公司如果要在這裡開洋行、辦工廠,我們一定鼎力協助。就是這個招工不好辦。老實說,我這個團想補充點人,還招不起來。難民雖說不少,都是流民。這尋母口有戶口的,只有百來戶人家。不好辦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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