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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唔!——」李麥長長地籲了口氣,她全明白了。她撲甩著手說:「這連口茶也沒有!」她對愛愛說:「趕快叫你長松嫂子燒點水!」她掠了一下頭髮,正要去迎接,王跑領著馬槐和鳳英已經走到窩棚跟前來了。

  李麥忙迎上前說:「這是……『親家』吧?」她把「親家」這兩個字說得特別重,自己的眼圈先紅了。

  王跑對馬槐說:「這是春義他嬸子。」馬槐說:「啊!叫你們都操心了。」他又對女兒說:「鳳英,這是你嬸子。」鳳英低著頭,輕輕地叫了聲「嬸子!」正要跪下叩頭,李麥一把把她拉過來,緊緊握住她的手說:「閨女!這是啥時候!哪有那麼多禮數!就這樣,咱娘兒們的命還不夠苦嗎!」李麥就說了這一句話,鳳英眼中兩行淚,「唰」地一下子流出來了。才開始還是抽抽咽咽,拉著便伏在李麥身上嗚嗚嗚地哭起來。

  馬槐在一邊掉淚,王跑在擦著眼睛,楊杏、愛愛、雁雁和玉蘭等幾個閨女都在旁邊傷心地哭起來。

  李麥先止住了淚,她苦笑著說:「咦!咱們今個兒是幹啥哩!大小是個喜事啊!」她又吩咐愛愛說:「愛愛,把你新嫂子領到你家窩棚裡,打盆水先洗洗臉,我跟你大爺說會話兒。」鳳英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叫作「嫂子」,她忽然感到自己成「大人」了。

  李麥把馬槐領到窩棚裡,找了個破風箱請他坐下,楊杏端來了茶,也不知道在哪裡找來了幾片茶葉,從碗裡還冒出一股香味。

  李麥說:「親家,這就沒法說了,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太不像樣了。」

  馬槐說:「親家,你千萬別張羅。什麼都別說了。如今黃水遍地,人命都保不住,還講究啥哩。我來就是和你們說說,鳳英從小就沒娘了,兩個哥哥也早跟我分開鍋了。如今兵荒馬亂,黃河又叫蔣介石扒開了口子。她今年十九歲,春義也二十多了。要說他們這親事也早該辦了,那兩年我想叫孩子在家給我做碗飯,耽誤著沒有辦。眼下這麼大的災,誰知道啥時候才能遇到一塊?所以我才把她送來了……」馬槐說著又掉了淚。接著他又說:「春義這邊呢,就他一個人。雖然二十多了,再說也是個孩子!親家!全仗你們!鳳英不懂事,你們該說就說,該罵就罵!權當代我管教……」

  李麥說:「親家,既然你把孩子送過來了,你就放下這一百條心。俺這十來戶人家,說的是分門立戶,其實跟一大家人一樣。不管在家在外,都會互相照顧。另外,春義是最老實可靠一個孩子了。俺這一個莊子沒有人不說這個孩子品行好。如今圖什麼?圖房子,房子倒了;圖地,地沖了;還不就是圖個人。春義這孩子能靠得住。親家,說心裡話,你把閨女送來,我們就感激不盡了。春義總算能成個家了。

  馬槐說:「這是應當嘛。」

  正說著,徐秋齋和老清嬸也過來了。徐秋齋是特意來陪客的,老清嬸是春義的親大娘,李麥讓她來和馬槐見見面。

  趁著他們來陪客人說著話,李麥急忙抽身出來。她找到長松和藍五。她說:「長松,你們看今天這個事兒咋辦哩?我是沒有一點經驗。人家把閨女進來,也不能連頓飯也不留啊!另外,人家把閨女進來,是算童養呢?還是就勢上上頭,成親算了?」

  長松說:「飯好說。我家還有個老母雞,殺了算了。反正現在這大水遍地,誰也不會笑話。就是這上頭?……你問問徐大叔,總得選個日子,這是他們一輩子的事。」

  藍五說:「你別找他了。一找他,他准得說二十四個忌諱。現在啥時候,還紡細線哩。叫我說趁人家爹在這兒,今天就辦,別的沒有,響器有,我給孩子們吹吹!」

  李麥說:「我也這麼想,今天就辦。要不都那麼大了,人前人後他們說話沒法說,吃飯沒法吃,路上也不方便。我看就這麼辦吧。」

  李麥又到河邊找著了春義。春義剛洗罷了農裳。一件白布小褂在一條繩上晾著,他光著個脊樑,呆呆地坐在斜坡上,等著把褂子晾乾。李麥把今天要辦喜事的打算和他說了說。春義說:「嬸子,你只管當家吧,你說咋辦就咋辦。我爹我娘不在了,你就是……」這小夥子低著頭沒說出來。

  李麥看了看繩上晾的小褂,又看了看他穿的破鞋子說:「你也沒有雙新鞋?」春義把腳往後縮了縮說:「就這吧,誰看見呢。」李麥說:「天亮還有一雙新鞋,在我那個藍包袱裡,等會兒我叫嫦娥取出來給你換上。」李麥說著就要走,春義又喊住她說:「嬸子,恐怕得給人家爹準備頓飯吃罷!」李麥說:「準備了。」春義又不好意思地說:「我想和天亮到河裡摸兩條魚。」李麥說:「也好,只要你們能摸到。」她說著走了沒幾步,回頭見春義已經挽起褲腳下到水裡了。李麥又感動又好笑,她想著:平素看著這孩子靦乎乎的,誰知道也長個心眼了。

  李麥回到窩棚裡,又給馬槐添了碗茶。她開口了:「親家!有個事和你商量一下。你把孩子送來了,我們大家都從心裡領這個情義啦。可是孩子們都大了,馬上又要逃荒上路走。就這樣不明不白跟著我們逃出去,孩子們不方便,你也不放心。因此我們商量,今天就給鳳英上上頭!如今咱們是什麼話也不說了,要不是日本鬼子打來,要不是蔣介石扒開黃河,任憑我們再窮……,也不能這麼簡單辦。如今連三尺紅頭繩也沒給鳳英買,這……這……這……」李麥還沒有說完,馬槐站起來感動地說:「親家!什麼也別說了。你太清楚了,我心裡話,你算替我說完了,咱就這樣辦。」

  徐秋齋插話了,李麥老害怕他老糊塗了,又說他「黃道吉日」、「黑道忌日」那一套。可是徐秋齋老頭今天還算懂事,他說:「好。三、六、九日,大吉大利!今天正是初九,再好的日子也沒有了。就今天辦吧。」

  三

  窩棚下,楊杏和裴旺媳婦正在給鳳英梳頭盤髻。李麥走過來。李麥仔細地看著鳳英,只見這個姑娘,兩條秀眉,斜插入鬢,一雙大眼,黑裡透亮,筆直鼻子,兩片薄嘴唇,看去是個靈巧人。鳳英頭髮好,盤了個髻足有七寸盤子那麼大。楊杏正發愁沒有一隻簪子,正好李麥走進來。她說:「嬸子,投有一隻簪子,咋辦?」李麥說:「有。」說著從自己頭上拔下一隻銅簪子說:「給!用這個別上。」楊杏接住簪子說:「你的頭髮怎麼辦?」李麥說:「我有辦法。」說著就地掐了根荊條,用手捋了捋,插在自己頭上。

  鳳英是新媳婦,低著頭任她們擺佈不敢說話。可是她心裡對這個說話爽朗的嬸子,表示著深深的感激。

  嗩呐響起來了。吹的是熱鬧歡快的《上轎調》。愛愛和玉蘭簇擁著鳳英走出窩棚,長松、天亮也領著春義走了過來。就在這沙崗的一塊平地上,一無天地桌,二無香案,春義和鳳英並排站在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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