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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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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秋齋老頭雖然下邊赤著腳,上邊卻穿了件冬天穿的破大褂。他像煞有介事地喊著:「孩子們閃開!」接著他一本正經地念著:「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謎。上有皇天,下有後土。新郎新娘拜天地!」他把天地兩個字拉得很長,鳳英和春義跪在腳下沙窩裡,朝北磕了個頭。徐秋齋小聲說著:「磕一個算了,起來吧。」徐秋齋又大聲喊:「拜伯母!」春義和鳳英對著老清嬸磕了個頭。徐秋齋又喊著:「拜爹娘!」春義和鳳英又跪下給馬槐磕了個頭,馬槐正忙著去攙女婿,卻看見自己女兒的眼淚撲簌簌地落在地下黃沙上。 徐秋齋這時又喊著:「天亮他娘哩!新人給你磕頭了。」李麥正在楊杏的窩棚前收拾魚,她擺著手說:「算了!算了!我正忙哩。」鳳英大著膽瞟了春義一眼,自己主動地向李麥走過去,春義趕忙趕上她,兩個人就在李麥收拾魚的盆子前,跪下給她磕了個頭,慌得李麥撲甩著兩隻手說:「快起來,快起來,我手髒。」 叩罷頭後,藍五的嗩呐吹得更響了。孩子們簇擁著春義和鳳英來到窩棚裡。這個窩棚是四根木棍撐了幾片破席,上邊放些麥茬,四邊沒有牆。看熱鬧的姑娘們、孩子們正好圍了個圓圈,權當作四面牆壁。 李麥把一個笸籮翻在地上當桌子準備吃飯,楊杏把她叫了出去。楊杏小聲說:「嬸子,斐旺家也沒一瓢面,這咋辦?」李麥也小聲說:「我的那點米呢?」楊杏說:「米只夠蒸兩碗飯,端上去怕不夠吃。」李麥說:「就那樣。」李麥又回到窩棚裡,馬槐卻解開一個紅包袱,拿出十幾個蒸饃說:「親家,這是我帶來的十幾個蒸饃,你拿去看怎麼吃吧!」李麥不好意思地說:「哎喲,你怎麼還帶著饃來。」馬槐說:「親家,啥都別說了,我們那裡麥子熟得早,各戶還收了點麥子。」 吃飯時候,陪客人的除了徐秋齋外,還有長松、藍五和王跑。笸蘿底上擺著一碗雞,一盆魚,還有一碗炒幹豆角,一盤拌粉條。另外還有天亮從水裡撈來的兩個大甜瓜,也擺在上面。徐秋齋拿著筷子讓著說:「吃!吃!清蒸魚!」他給馬槐夾了一塊,接著老頭就自己大嚼起來。 吃罷飯,馬槐說要回去。李麥把春義窩棚裡的小孩們全都叫走,留下鳳英一個人,讓馬槐來和女兒告別。 馬槐來到女兒面前,只見窩棚下鋪了張蘆席,席上放了床花格土布被子,面上已經破了。席上沒有枕頭,放了個包袱,一件黑布棉襖袖頭露在包袱外邊。這大約是春義的過冬衣服了。棚子外邊放了個小鐵鍋,鍋裡邊摞著兩個碗和一雙筷子,筷子上叩了個大得出奇的木勺子。 馬槐看著女婿這些「家當」,一口氣沒敢歎出來咽在肚子裡了,半天,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妞兒,我走了。不要著急,這村裡的人都不錯。」他歎了口氣說:「還是我交代你的那些話:日子弄窮,也要打起精神往前過,將來要是逃荒出去,要和鄉親們個個和好。你們兩個是年輕人,能多背點多背點兒,能多挑點兒多挑點兒。常言說:在家靠爹娘,出門靠朋友,全憑互相幫扶。黃水退了,就趕快回來,好壞他家還有幾畝地。種地比什麼都穩當。到時候我來幫你們蓋兩間房子……」老漢說著看著四周茫茫的黃水,自己也說不下去了。 鳳英這時抬起滿臉淚痕的頭問:「爹,我們還能見面不能?」馬槐酸著鼻子說:「能。咋不能?」他說著把個紅包袱放在席上,扭著頭不敢看女兒的臉說:「妞兒,爹走了!」 李麥和長松等把馬槐送到沙崗坡下,馬槐死活不讓他們再送。李麥說:「也好,咱都別送了。」她又吩咐春義和鳳英說:「你們兩個把你爹送上船。」 三個人往河邊走著,誰也沒說一句話。一直到馬槐上了小船,才抓住春義的手說:「我……把她交給你了!我就這一個閨女!你……好好領著她吧!」他說罷用篙點了一下岸,頭也不回地把船向著黃河波浪裡劃去。 鳳英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岸上,眼睛一直望著那條小船。足足有吃一頓飯工夫,那條小船由大變小,由小變成一個小黑點,直到什麼也看不見,小船隱沒在水天一色的萬頃波浪中,鳳英才「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四 落日的餘輝灑在金色的河面上,層層波浪好像串在萬道金線上一樣,閃爍著耀眼的亮光。 鳳英坐在河岸上哭了一會兒,春義勸她說:「別哭了!你眼睛都哭紅了!」這是這對青年夫妻的第一句對話。 鳳英收住了淚,咬著嘴唇,低著頭沉思了一會兒,慢慢地把視線從河面轉到春義的臉上。這一次她才看清了自己的丈夫。春義是個細高條個子,膚色很白,看去有點兒秀氣。長方臉,高鼻了,眉清目秀,就是顯得靦腆些。 春義又說:「咱回去吧?」 鳳英說:「就在這兒坐一會兒吧!回去也沒遮沒攔的,叫那些孩子們像看戲一樣。」 春義說:「人家還要來這裡摽筏。」 鳳英想了想說:「你走前邊,你先走。」 當他倆一前一後來到窩棚前時,只見窩棚四周已經用麻袋片、席子堵起來了。鳳英不由得心裡一熱。 兩個人鑽進窩棚,鳳英心裡略略覺得有些舒展了。春義心裡卻突突地跳起來,臉也有些發紅了。 停了好大一會兒,鳳英看他不說話,只是拿著根小棍在地下沙上畫,就問他:「你還沒有吃飯吧!」 春義說:「我不餓。」鳳英說:「那是提勁太大了。」她說著從紅包袱裡拿出來個大白饅頭說:「你先吃吧!等會兒天黑了,我出去給你燒點茶。」 春義接住了這個雪白的饅頭,他的手有些發抖。他開始感到在這個世界上,第一次有人真正地疼他了。 一直到天黑透以前,愛愛、雁雁和玉蘭幾個姑娘的眼睛,總是離不開那個圍著席子的神秘窩棚。她們有時故意去送點東西,出來時便笑哈哈地跑起來。李麥不讓她們去鬧。她說:「幾個死妮子!人累得都快零散了,你們怎麼還那麼大勁兒?快睡覺去!」 幾個姑娘躺在一條席子上,卻沒有睡覺,還在吃吃地笑著,不知道她們笑什麼,也不知道她們為什麼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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